14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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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歲首,新春伊始。
    因蘇彥除夕的入府守歲之舉,江見月被禁足的日子確實好過許多。
    譬如阿燦前頭最為憂患的用度克扣便不曾發生。
    少府處,甚至對於一應吃穿用度在原本的分例上,還多撥來一些。
    府中人少,用不了這麽許多,江見月將吃食和衣物賞給奴仆,銀錢和一些可以售賣的布帛頭麵便讓陸青依舊匿名送去給南陽侯府的溫九姑娘。這樁活後來被夷安知曉,便由她代勞。她亦添出體己,捐在一處。
    少府卿杜亮不僅拜高踩低,還是個草包,有時將馬屁拍在馬蹄上。譬如上元這日,分發例菜,自作聰明送來兩條活蹦亂跳的鱸魚。
    阿燦見了正要說明,江見月擺擺手喚住她,讓她接了鱸魚。吩咐後廚製成魚生,送去飛翔殿給安王殿下。
    投其所好。
    她還是決定要結交安王,以謀出路。
    是故魚生送出之時,她還讓阿燦送去了自己近半月來重新注釋完畢的《大學》,伴有完整的解釋,和心得體悟。並讓阿燦告知唐氏,蘇彥平素最愛拿《大學》考教學生,提問心得!”
    唐婕妤打賞送走阿燦。
    當日擇了午膳時辰,前往宣室殿探望舊病複發的天子,捧來書籍與他看,聞他閱後亦是驚歎。遂趕緊回宮讓人尋來安王,認真督促起來。
    然將將用過膳的安王殿下,袖著案上味道,翻開食盒,頓時兩眼放光。他就手拈魚,滾過醬汁就要吞下。
    “這膳是端清公主送來的,還未三次驗過。”一旁的姑姑急忙按住,提醒唐婕妤。
    回想這日陛下對公主的讚譽。
    再思不久前宮宴上父親宣平侯遞來的話:殿下中毒,公主遇刺,他們當有共同的敵人。又言:“冤家宜解不宜結,何論如今公主背倚蘇氏巨擘。”
    唐氏終於搖頭,道了聲“不必”。
    “這是江見月送來的?她是不是又要害孤?”七歲的孩童轉瞬扔了魚片,推過銅碟憤憤道。
    “那是你皇姐,怎能直呼其名!”唐氏止住兒子,給他拭手,又捧來書卷,“你外祖不是與你說過,往事不可再提,左右也不關你皇姐的事。”
    “外祖還和您說了呢,您不也不信嗎?年前您還左一聲臭丫頭右一聲死丫頭地罵她呢!”安王厭煩地推過母親手中的竹簡,“再說了,若不是她害我,如何父皇不給她解禁?一直關著她?這些不都是您說的嗎?”
    “你這孩子,以前是以前。”唐氏示意掌事將殿中婢子都領下去,將竹簡翻開遞給兒子,“如今你皇姐一片好意……”
    “不看,不看,有甚好看!”安王將書卷砸在一處,“孤又不是沒讀過書,書裏說自古紅顏多禍水。然也!”
    “謀害本王又克雍王!然也!然也!”
    “不許胡說!”唐氏提聲嗬他。
    從來被哄捧的孩童一愣,登時撒潑哭鬧,見母沒有及時慰他,便扯開衣襟,抓著脖頸胸膛幹嚎,聲聲喊“癢”……
    唐氏氣得胸口起伏,絞著帕子瞥過頭去不看那些皮上痘印。心中默念天花早已痊愈,哪裏還癢。卻又聞孩子低了聲響,滾在她腿邊嚶嚶叫疼!
    “頭疼。”他抱著母親的腿,乞道,“阿母,你摸摸孩兒可是又燒了?”
    唐氏猛地一顫,慌忙伸手撫摸額溫,唯恐又發燒出痘。然待回想起醫官說過出過痘的人不會二次出痘,正欲推開孩子訓斥兩句。那廂早已瞧準苗頭如同紐糖般拱著貼上來,止住她怒意,還不忘自得滿懷,“大家都說,兒是福大命大之人。患痘逢生,後福無窮,乃得天所佑!”
    唐氏聞後頭話,亦開笑顏。暗思兒子到底是長子,比蘭林殿繈褓裏懨懨的病貓,不知強了多少。又見孩子一陣哭鬧,小臉通紅,額上掛汗,心便徹底軟了。索性撂開書卷,挪來那盤冰鎮的魚生,親手喂去半盤。便由著孩子抓了彈弓去玩耍,隻思明個再催他讀書不遲。
    此間是明光二年初,朝中局勢不容樂觀。
    主要是江懷懋在這個年節裏,連續曆經了數個朝會宮宴,一直用藥溫補的身子耐不住勞乏,舊疾便又發作起來。
    他原是早年行軍累下的傷患壞了底子,後來在漢中戰場中了毒箭,因藥物匱乏一直不曾徹底清毒。回來長安再曆殺伐,如此延誤治療致使毒入五髒,毀了根基。
    若要清毒,必須重藥;然重藥灌下,元氣大傷的身子又根本經不起。除非先將根基補回去。故而太醫署一時間除了溫補療養,控製病情,別無他法。
    蘇彥去歲九月給同門師兄鍾離筠的信,這會終於有了回音,道是確實有一味複元固本的草藥,名曰“北麥沙斛”,且配了詳細地圖案,習性,和生長環境。
    極刁鑽的一味藥。
    長在南燕都城西南方兩百裏的瓦屋山頂,三年一開花結果,明歲便有新長成的一株。
    太醫署數位太醫令對照送來的信息觀方識草,翻閱典籍,確定是固本培元的上佳藥材,但是翻遍醫書又尋不到用這藥的成功案例。
    而鍾離筠處,縱是蘇彥並未告知他何人需要用藥,但一封回信等了小半年,左右是派人探出了長安事宜,知曉了大概。
    鍾離筠身為南燕臣子,於信中開列條件,需歸還漢中之地,同時割讓陰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換北麥沙斛。
    漢中一戰,二十餘位將領折戟沉沙,六萬兵甲埋骨他鄉,方得以平定。而陰平,天水二郡皆為雍州管轄,乃當日江懷懋起兵之根基。到今日,三地地皆為魏土,百姓皆為魏民。
    江懷懋接書信閱過,都沒有驚動尚書台,隻與蘇彥商談,當下便拒了此議。
    “用數萬將士搏來的土地去換一顆藥,且無成功的案例可循,風險太大了。”江懷懋堅持道。
    “三地確實甚廣,但是既開條件,便可還價,臣願意一試。”蘇彥跽坐下首,勸道,“陛下龍體康健亦是重要,陛下安,朝中方安。朝臣心定,百姓方可安居,萬物方能滋長興盛。”
    江懷懋走下丹陛,拍了拍他肩膀,沒讓起身,“所謂朝臣心定,無非一則朕安,二則儲君立。”
    “是故朕才要你教授龍裔。安王前頭未遇良師,他阿母又寵溺了些,望你修正根骨。能成材自然好,成不了材保個根正骨直也可。未來還有雍王,一樣勞你抱素樓教養。”江懷懋在蘇彥對麵坐下,氣息很是不穩,緩了緩道,“朕處,尚有整個太醫署,再不濟撐個三五年還是可以的。這三五年間兩位皇子入你門下,看看哪個是可執掌乾坤的苗子。故而眼下除了禦史台事宜,你於抱素樓中還得多投心思。至於南燕那藥,能得最好不得也罷,總之以國土相換,乃下下策。”
    二月早春,餘暉浸雪意。
    公主府中的書房內,燒著地龍,但沒有熏香。
    自江懷懋舊疾發作後,江見月每日午後歇晌醒來至日暮兩個時辰,都去佛堂抄經,給父親祈壽,染了一身香燭辛刺的焦香。若是再添雞舌香,混雜敗了氣味,反而浪費那般珍稀的香料。
    “父皇自然是個好將領,拔劍而起的初衷也是為民請命,這些我聽阿母不止說過一次。”小姑娘跽坐席上,投茶葉入釜中,烹煮茶水,“如今也是個不錯的君主,他日相信當還會有旁的建樹。但他身子羸弱,我為人子所能做的,亦不過佛前祈福,修手足之宜,不累他操心。”
    蘇彥原站在博山爐前,摸著冷硬的爐壁,一邊感慨小姑娘一如既往節儉,一邊同她講述這日宮中的事。
    忽聞她接話,聽之愈發不對。
    轉過身來,果見人端坐案前,麵容平和,眉眼低垂,姿態是在他麵前一貫的恭順。但是目光半點不給他,蝶羽般濃密的長睫也壓得平靜,一顫不顫。
    這模樣,抱素樓中三年,隻有自剜眼角淚痣時出現過。
    .
    她動氣了。
    不認可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他。
    蘇彥不必回想也知道何處觸痛了她。隻是沒有想到,她比當初更加敏銳。甚至長了年歲,話語更加辛諷,尤似她如今身上彌散的比雞舌香濃烈許多的香燭焦香。
    上頭一襲話,就差說一句:但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父無心於子,但子依舊奉孝膝下,你卻還來為其說話增他榮光。
    她很生氣。
    氣到不想看他。
    蘇彥脫靴入席,捧茶盞道,“非師父為陛下言語,實乃想告訴皎皎,人有多麵,物有多角,凡事當分角度立場去看。本想借此再授你一課,不想皎皎早有領悟,成長得原比師父想象得快。”
    小公主長睫掀了掀,沒有抬眸,但素白麵龐的輪廓明顯有了柔軟的弧度。蘇彥懂她,能悟到她怒從何來,她便又高興了。
    “當真?”她嘀咕。
    “師父何曾騙過你?”蘇彥捧盞敬她,無比鄭重。
    小姑娘依舊不接他目光,但舉盞飲茶。擱盞時暗暗壓平嘴角。
    “一會待為師講完後頭事,你是壓不平嘴角的。”蘇彥飲盡茶水,示意小公主過來斟茶。
    遊魚入淵,倦鳥入林,屋內男人言笑晏晏,膳房炊煙嫋嫋,侍者入殿點起燭火。
    待奉燈的侍女魚貫退去,重合殿門,江見月再也忍住,隻從席上起身,奔來長案前,拉上蘇彥袖角,“當真嗎?待我解禁,就可以重新回抱素樓了?隨時可以去讀書?”
    小姑娘聲音都是抖的。
    “當然,今個午後陛下親口說的。”蘇彥翻閱桌案上她新編修注釋的《尚書》,本想說是陛下準許的,然看她高興成這樣,也不想再讓她多生心思,隻又道,“陛下還說他舊疾在身,讓我擇空多來看你。”
    小公主聞言,徹底歡欣雀躍。
    “那、師父今日留下用膳吧!”小姑娘望向屋外天色,又歡喜又歉疚,隻攥緊蘇彥衣袖垂著頭道,“皎皎方才說話不好聽,但是給父皇祈福,與阿弟修好,是真心的。我就是想過安生的日子……”
    “所以你給安王殿下辟了條捷徑,把為師的考題連題帶答案都送出去了?”蘇彥看她,又看那卷《尚書》,“這還源源不斷地輸送?”
    “勤能補拙。”江見月仰頭,眉眼清麗,“若他能將皎皎給的都背出來,順利應對師父的考校,那至少能說明他態度端正,同時將文章記入了腦子,這也是另一種收獲,未嚐不可!”
    “師父到時,可不能挑旁的考他!”她晃了晃蘇彥袖子,“不然,他又當我害他。”
    “又”字心酸又意長,一下將去歲雙王奪嫡把無辜的公主卷入其中的事擺上台來。
    她至今還在禁足中。
    兩次,都是無妄之災。
    蘇彥沒有問過她那樣匆忙搬出宮的緣由,如今想來她在守喪那幾日,大抵陳氏處的人就已經欲對她下手,才逼得她倉皇逃命。
    他點頭應她。
    突想起一事,望向她的目光愈發柔軟憐惜,甚至伸手揉了揉她腦袋。
    是這日離宮之際,江懷懋感慨沉屙難醫,又不忍以國土換藥,笑談若來日發作,可讓公主婚配以衝喜。道是陳婕妤給她擇了母家侄兒陳九郎,年紀性情都是匹配的。如此也可了了他的一樁心願,對聖懿仁皇後也有個交代。
    一舉兩得!
    蘇彥以陳九郎已經定親,而陳婕妤在深宮不知情況為由給擋了。
    “師父?”已長成半大的少女,為男女大防,君臣禮節,縱是心中渴望,卻也不敢開口讓蘇彥再揉一揉自己後腦,感受他掌心的溫暖。
    蘇彥眼下舉止,讓她心頭生慌,“可是您又要離京,還是又出了何事?”
    蘇彥亦覺越界,避手搖頭,“忽覺皎皎已經長成大姑娘,想你來日嫁人,頓生不舍。”
    江見月一愣。
    蘇彥又道,“皎皎若有喜歡的人,且告訴師父。你的事,師父還是能夠作上幾分主的!”
    嫁人。
    喜歡的人。
    小公主忽聞這樣的字眼,倒也不覺害羞,隻覺莫名。
    “我沒想過。”她脫口出來。
    這個話題不宜深聊,蘇彥擱下不提。隻道,“凡事有師父,總不讓你受委屈便是。”
    江見月頷首,眼下月牙熠熠生輝。
    膳過茶畢,夜升起,月色如霜。
    蘇彥起身告辭。
    他的馬車四角,各掛一盞三層蓮花狀風鐸,但凡風過車起,自鳴聲樂。
    江見月站在門邊,看風鐸又看蘇彥,目送他上車,待他掀簾回望催她回屋,便聽話提裙入內。
    一麵府牆隔出裏外。
    馬車使得極緩,人兒走得也慢。
    但是夜風起,車輪動,風鐸聲韻不止,響徹公主耳際。
    而每一個晨風徐徐的平旦裏,蘇彥或早朝或上禦史台,途徑公主府,都讓車夫放慢車速。
    因為他知道,小姑娘要聽風鐸聲,聽到便安心又歡喜。
    車上四盞風鐸,原都是正月裏,她親手製作。
    那會還沒有皇命示下,他總不好隨意入府。
    她看著風鐸道,“無妨,聞音知您在,便已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