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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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貞觀搖了搖頭。
    以她的修為,倒也還遠沒到“凡有言,必被知”的人仙境界。
    所以,苦苦在禦書房加班的女帝並不知道,此刻她默默的安排,已被趙都安知道了。
    “咚咚。”房門忽被敲響,徐貞觀幹脆放下筆,道:
    “進。”
    吱呀門開,穿女官袍服,戴無翅烏紗的莫昭容走了進來,稟告道:
    “陛下,大理寺出事了。”
    “哦?”徐貞觀抬起纖細的黛眉:“說。”
    莫愁將經過簡略敘述了一番。
    罕見地,並未因此事涉及趙都安,而“添油加醋”。
    “所以,趙都安去逮人,大理寺卿不允,馬閻出麵強行拘走了?”女帝總結般地反問。
    “是。”
    “恩,朕知道了。”
    “……陛下,明日早朝,大理寺卿隻怕不會善罷甘休,”莫愁冷靜分析道:
    “夏江侯不算什麽,但涉及三法司與詔衙的衝突,若處理不好,終歸……”
    徐貞觀淡淡道:
    “朕已有計較,會給他們一個答複。”
    莫愁怔然。
    她發覺眼前的女子帝王近來愈發強勢了,麵對朝臣不再如以往那般小心,而是多了些許帝王的乾綱獨斷。
    這改變大抵發生在“裴楷之”被廢掉後。
    這件標誌性的事件,看似隻換了一個侍郎。
    但實則,意味著女帝對朝堂的掌控力,跨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莫愁有些替她高興。
    登基這兩年,她是親眼看著“三皇女”如何一步步,收歸帝王權柄的。
    雖說距離真正徹底掌控朝堂,還有相當大的距離,但這已是可喜的趨勢。
    “是。奴婢這邊退下了。”莫愁行禮,轉身要走。
    徐貞觀捏著青玉蟠龍筆杆,忽然好奇笑道:
    “你這次竟沒說他的壞話,倒是稀罕。”
    “他”指的顯然是趙都安。
    莫愁腳步一頓。
    不由自主,想起了前幾日,她振振有詞告狀,說趙都安在詔衙亂搞一氣,抖威風,結果慘遭光速打臉。
    這次慘敗令“女子宰相”大傷元氣,緩了整整兩日。
    總結教訓,決定不再重蹈覆轍。
    卻不想被女帝調侃,一時心頭羞惱窘迫,她沉默了下,忽然冒出一句:
    “陛下也該提醒趙大人注意些,如‘老徐’這般稱謂,私下說說便好,但給底下宮女聽見,委實不妥。”
    說完,她告辭離開,消失在門外。
    隻剩下白衣女帝捏著青玉筆杆,坐在桌案後,仙子般的臉龐上漸漸浮現迷惘:
    “老……徐?”
    ……
    ……
    趙都安辭別馬閻,自總督堂走出時,心頭微暖。
    他的確不曾想到,這一切竟然是女帝的安排。
    “無怪乎,冷酷無情的便宜師兄答應的這般幹脆,更一點不怵大理寺卿,原來背後早已得到貞寶的授意……”
    “我就說麽,我的舔功啥時候這麽厲害了,老馬這次這麽給力……一切都說得通了。”
    解開疑惑,趙都安心頭頓感輕鬆,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別看他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副一切皆在掌握的神態。
    但實際上,挑起兩個衙門的鬥爭……他一個小小緝司,屬實難頂。
    不過馬閻交底後,後續的事便無須他操心。
    “隻等明日早朝,看塵埃落定。”
    趙都安喚來車夫小王,乘著夜色往家裏趕,吩咐道:
    “明天我要去趟宮裏,大概散朝的時候抵達即可,你估摸下時辰來接我。”
    畢竟是因他而起,趙都安不去親眼看下,心中不踏實。
    尤其……還有個雲陽公主,也不知女帝會怎樣處置。
    畢竟是姑侄女關係,趙都安想想,也覺得頭疼。
    “哦哦。”
    車夫小王應聲,沒有多問,馬車駛過街巷。
    二人都不曾發現,遠處一個漆黑的巷子口,緩緩走出數名披著灰色罩袍的人,目送馬車遠去。
    這些人皆蒙著麵紗,為首的一個,臉上覆蓋靛青色鬼臉麵具。
    赫然,是匡扶社派來京城,接替莊孝成的“分舵主”。
    “舵主,就這麽放他離開嗎?”
    一人低聲問,有些蠢蠢欲動。
    覆蓋鬼臉麵具的分舵主緩緩搖了搖頭:
    “再等等。詔衙與大理寺矛盾這麽快便挑起,倒是意外之喜。
    不要忘了我們的目的,相比於殺一個小白臉,動搖朝堂,削弱偽帝對大虞的掌控,才是最重要的事。
    若此時殺了此人,反而徒增變數,會令大理寺失去憎恨目標,弱化雙方敵對情緒。
    更會引得朝堂上下同仇敵愾……反而不美。
    一個小白臉罷了,再讓他多活一日,等明日早朝召開,兩衙門對簿金鑾殿,屆時再殺他,才更穩妥。”
    其餘匡扶社成員頓感佩服,被分舵主的智慧所折服:
    “舵主深謀遠慮,吾等大事必成。”
    而後,一群人消失在黑暗巷子深處。
    等他們走了,就在巷子口對麵,一株百年樹齡的大柳樹上,空氣悄然扭曲。
    浮現出一道嬌小少女身影:
    身披玄色為底,繡“天師府”徽記術士袍,氣質神秘,目光發散,顯得有些呆。
    金簡默默坐在大柳樹的樹杈上,小臉上浮現思考的神色。
    片刻後,她終究沒有輕舉妄動。
    隻是化作一蓬星光,朝天師府方向疾馳。
    ……
    俄頃。
    金簡再次來到了天師府深處,那座幽靜的,獨門獨戶的院子外。
    推開院門,隻見巨大茂密的大榕樹碧綠枝條搖曳,散發出瑩瑩的光,照亮了整座小院。
    樹下。
    張衍一席地而坐,天當被,地當床,竟似在走神。
    老天師麵前,那一方矮桌上,是隨意攤開的青玉竹簡,旁邊丟著一枚刻刀。
    那無比珍貴,傳承數千年,由一代代天師不斷修改而成的《天書》,赫然又被抹去了相當數量的文字,被刻上了新的句子。
    “咦?師尊您又在修書啊。”
    金簡愣了下,好奇走過去。
    見師尊仿佛沒聽見,壓根不搭理自己,好似神遊天外,留下的隻是一具軀殼般。
    她便蹲下身,抻長脖子,朝名為《天書》的竹簡上看去,低聲念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金簡疑惑嘀咕:“道法自然是什麽意思?”
    張衍一忽然開口了:“為師也在想啊。”
    嚇!
    金簡嚇了一跳,瞪大眼睛:
    “師尊您沒有在神遊啊。”
    “恩。隻是想一些事。”
    “唔……這些新句子,又是您的那位‘小友’說的?”
    “恩。為師初聽時,雖覺驚豔,見獵心喜,但卻也並不曾疑惑。但回來修書時,卻生出迷惘來。”
    張衍一望著夜空,說道:
    “書寫是最好的思考,文字現世之前,古之聖人亦用對談思考,世間許多迷惑,你自以為懂了,但當你付諸於筆,訴諸於口,便才會察覺出不懂來。”
    金簡聽得一臉懵逼,坦誠道:
    “弟子不明白。”
    張衍一收回視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簡的頭,道:
    “是教你平時多寫,多思考。”
    寫書什麽的才沒意思……金簡嘀咕,好奇道:
    “師尊也有不明白的事麽?”
    “那可多啦,”張衍一溫和笑著:
    “辟如這‘道’之一字,為師十歲時,自以為懂了,二十歲時才發覺不懂。三十歲又以為明悟,四十歲才覺之前的我根本不明白……如此循環往複。
    大概六十年前,為師徹底讀通了這冊本門天書,自以為再無疑惑。
    之後六十年,也並無新的體悟,但今日,卻才驚覺,以往看透的‘道’之一字,又變得陌生起來。”
    老天師的臉龐上卻沒有失望和沮喪,反而紅潤憧憬如孩童。
    他沒有說的是,他方才與天道交感,隱隱有了一個預感:
    當他將手中《天書》徹底推倒重修一遍。
    《新天書》定稿之日。
    便是他在天道的修行上,更進一步之時。
    而這一切,卻又要依靠那個姓趙的少年了……老天師有些走神。
    心想一個凡胎武人,為何能屢屢道出精妙字句?
    曆史上可曾有過這等人物?
    思來想去,唯有六百年前的大虞太祖有些許近似。
    “唔,對了,你又來找為師何事?”張衍一回過神。
    金簡被提醒,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
    她忙將自己剛看到的“新鮮事”說了一遍,末了道:
    “師尊,那些逆黨好像要對付趙都安,就是白馬監那個使者。弟子想幫他一下。”
    天師府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插手廟堂爭鬥。
    若朝廷來請人助戰,可以視情況幫助。
    但天師府不會主動介入爭端,哪怕是發現了逆黨,也隻會當做沒看見。
    也正因緊守這條規矩,加之強大的底氣,天師府才能屹立上千年,坐看一代代皇權更替,巋然不動。
    “哦,這樣麽。”張衍一毫不意外,笑了笑,說:
    “那便去吧。正好,還要交待伱一件事。為師送給你防身的‘敕神符’你帶在身上麽?”
    金簡認真點頭,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貼身放在這裏。”
    張衍一道:
    “之後若有人問,你便說將符籙給了那個趙都安,記住了麽?”
    金簡茫然不解:
    “可是弟子沒有送給他啊,就在這裏。”
    又拍了拍小肚子,示意貼身放的很好,沒有丟。
    “……為師知道,有人問,你就這樣說。”
    “奧。”
    “別忘了。”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