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叛徒(五千字)

字數:10641   加入書籤

A+A-


    轟——
    這一刻,伴隨繚繞火光,幾乎如同隕石墜落凡塵的太阿劍,狠狠與籠罩整座神龍寺的“金鍾”碰撞。
    以神龍寺為中心,大片城區的人們耳畔都回蕩起了巨大的轟鳴。
    金鍾瘋狂閃爍起來,在一瞬間,好似行將崩塌數次,卻又每一次黯淡下去的瞬間,又重新明亮起來。
    相比於隻聽到轟鳴的外界,神龍寺內狂風大作,大地震動。
    寺內一隻隻佛鍾,無人推動,便自行搖動撞擊起來,發出連串的“噹”、“噹”的鍾鳴。
    一座座佛殿內,供桌上擺放的燭台與香爐也紛紛欲裂搖晃,果盤上擺放的瓜果紛紛滾落一地。
    “啊——”
    修為較低的僧人紛紛用雙手捂住耳朵,一張臉卻因血氣動蕩而泛紅。
    辯機在其餘人攙扶中站起來,仰頭心神搖曳地望著上空的鬥法。
    天人境的鬥法。
    “哼!”徐貞觀淩空而立,見自己的一劍被玄印擋下,並未善罷甘休,而是雙手掐訣。
    朱唇輕啟:“起!”
    那抵在虛幻金鍾上,已經力竭的太阿劍受到召喚,再度升空。
    徐貞觀手腕畫了一個圓。
    太阿劍便圍繞著女帝,當空依樣畫了一個大圓,劍擺動間在原地留下一道道劍影,眨眼功夫,數十隻劍影重疊匯合為一。
    “去!”徐貞觀二度出劍。
    大雄寶殿上,站在琉璃瓦上的矮小幹瘦的老僧褐色的僧衣在風中狂舞,他雙手合十,腳下的大殿中響起了木魚聲。
    這次,那龐大的“世尊”法相驀然睜開雙眼,卻依舊沒有反擊,而是坦然迎著那含怒的一劍,以龐大的神明身軀,遮住整座寺廟。
    “轟!!!”
    這一次,太阿劍狠狠斬在了世尊法相頭顱上那旋轉的蓮花冠。
    炸雷般的響動中,整座世尊法相身周佛光驟然黯淡,玄印住持也是臉色微白。
    這位天人境的老牌強者,竟以渾厚的法身,強行接了一劍。
    徐貞觀見狀,卻不依不饒,再次起劍,蓄滿力道後劈斬下第三劍。
    這一次,那龐大的世尊法相頭頂的蓮花,竟硬生生被削掉,佛光也黯淡收縮,隻能籠罩大雄寶殿一處。
    而連續硬扛了三劍玄印住持,哪怕修為深厚,氣息也明顯虛弱了下來。
    此刻,單薄的仿佛風一吹就散的老僧,終於緩緩開口:
    “陛下可曾息怒?”
    他顯然看出了女帝的怒火,竟是從始至終沒有反擊,隻是以受傷的代價,硬接了天人境三劍。
    見這老禿驢這般模樣,徐貞觀眉宇間凝結的煞氣也微微散了幾分,她冷笑道:
    “玄印,你可算出來了。”
    玄印住持輕輕歎了口氣,那張有些醜陋的臉龐上一片悲憫:
    “陛下今日盛怒而來,敢問我神龍寺做了什麽錯處?”
    徐貞觀嗤笑道:“你不知?”
    玄印平靜道:“願陛下明示。”
    “好,”徐貞觀盯著老和尚的表情,冷冰冰道:
    “大淨和尚刺殺朕派去湖亭的官員,致其重傷瀕死,這個理由夠不夠?!龍樹和尚也出現在湖亭,疑似參與另一起刺殺,這個理由夠不夠?!”
    此話一出,整個神龍寺一片嘩然。
    包括辯機在內的眾僧悚然大驚,似乎對這件事並不知曉。
    被迫出關的玄印住持幹巴巴的臉龐上,稀疏的眉毛也皺了起來:
    “陛下確定?”
    徐貞觀俯瞰老和尚,眼神不善,手提長劍:
    “你覺得呢?”
    玄印住持麵色一沉,他深深吸了口氣,認真道:
    “老衲並不知曉此事,神龍寺絕無與朝廷為敵之心意,請陛下準許寬限些許時間,待尋來大淨與龍樹,若二者當真參與,老衲以神龍寺住持名義,擔保必予以嚴懲,給陛下一個交代。”
    寺廟內,辯機等人也忙開口,紛紛表示相同態度。
    徐貞觀三劍斬出,麵對一群打不還手的和尚,怒意稍減,冷漠道:
    “朕記得你的話。”
    說罷,她身影消失在上空,那翻滾的烏雲也徐徐平複。
    懾人的可怕威壓散去,龐大的“世尊”神像亦被收起,神龍寺內隻剩下一片狼藉,以及不少跌倒在地上,魂不守舍的僧人。
    “住持!”辯機和尚忙上前,來到從寶殿落下的老住持身旁,想要說話。
    卻被玄印抬手攔住,老僧麵沉如水,丟下一句“召集諸堂議事”便轉身,拂袖返回大殿。
    而這時候,之前被意外禁足在寺內的,前來燒香的香客們才驚魂甫定,紛紛逃出寺廟。
    走出沒多遠,就看到街道上浩浩蕩蕩,披堅執銳的禁軍兵馬殺氣騰騰而來,將往日香火鼎盛的神龍寺圍的水泄不通。
    ……
    寂照庵內。
    “菩薩不好了,外頭來了官兵……”
    有年輕尼姑驚恐地奔進來,在雲陽公主呆呆的目光中,找到了般若菩薩。
    在冬日卻依舊隻披著輕薄僧衣,露出大片白肉的般若麵無表情。
    交待了一句“稍安勿躁”,便消失在寂照庵內,人已朝著對麵的神龍寺趕去。
    “一群瘋子。”
    ……
    趙家。
    “娘,好像結束了。”趙盼望著遠處天空重新恢複原狀,有些結巴地說。
    尤金花也咽了口吐沫,沒見過這般大場麵。
    若說當初佛道鬥法,已經足夠開眼界,那今日短暫的交手,給京城人留下的印象勝過前者無數。
    “不知發生了什麽。”趙盼說道。
    女帝與玄印交談的聲音,隻局限在寺廟附近,遠處並未聽見。
    尤金花惴惴不安道:“莫要與你大哥有關就好。”
    一語成讖。
    ……
    天師府內,深處小院中。
    雖已到了冬日,那神秘的大榕樹依舊蒼翠欲滴。
    身材高大,眉目狹長,披著玄色神官袍服的張衍一負手立在小院中。
    看向了化作流光,出現在院內的女帝。
    徐貞觀開門見山,道:“天師,朕有一事不明。”
    老天師對女帝的到來並不意外,神色平靜道:“陛下請說。”
    徐貞觀美眸凝視老天師,認真道:
    “趙都安說,您的大弟子也出現在湖亭,疑似攔截了龍樹。”
    張衍一坦然點頭:“是老朽教他去的。”
    “為什麽?”徐貞觀不掩飾自己的困惑。
    張衍一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道:
    “被大淨刺傷的是趙都安?”
    徐貞觀點了點頭,略作猶豫,還是將大概情況描述了一番。
    張衍一歎息一聲,說道:
    “他南下時,老朽推演天道,隱約察覺此行將有危險,但不致命。便命大弟子去了一趟……”
    未曾發生的事,哪怕以張衍一的道行,也隻能模糊感應一二,而無法知曉細節。
    因此,小天師到了湖亭,見了龍樹菩薩後,也理所當然認為,師尊信中所說的,趙都安的危險源頭,就應在煙鎖湖一戰上。
    故而,其為了保險,幹脆盯著龍樹一起離開,認為這樣足以完成老天師的任務。
    卻沒想到。
    天道征兆中,給予的“劫”,並不在煙鎖湖,而在趙都安回程路上遭遇的大淨上師刺殺。
    所幸,大的結果沒變,趙都安雖傷,卻的確沒有性命之憂。
    徐貞觀聽完點了點頭,解開了心頭疑惑,卻生出新的疑惑來,幽幽道:
    “天師似乎對趙卿格外看重。”
    張衍一略感尷尬,表麵一副風輕雲淡姿態:
    “那小輩幫了天元和金簡許多,老朽做師父的,順手照拂一二罷了。”
    “這樣麽……”徐貞觀有點不信。
    但眼下也不是在意“挖牆腳”嫌疑的時候,她又問道:
    “天師認為,神龍寺此舉為何?”
    張衍一遲疑了下,搖了搖頭:“涉及世尊,老朽也看不清。”
    女帝默然,繼而告辭離開。
    小院門被推開,金簡和公輸天元跑了進來,恰好看到女帝離開的一幕,略感驚訝:
    “陛下來了?師尊,方才那是……”
    張衍一神色平淡,隨口說了趙都安被刺殺的事,嚇了兩人一跳,等得知並無大礙,才放下心來。
    “師尊,神龍寺那倆和尚是瘋了麽?”小胖墩公輸天元眉頭緊皺。
    金簡嗯嗯點頭,一臉疑惑:“師兄說的是呀。”
    張衍一歎了口氣,擺擺手,煩躁道:
    “與你們無關,少操心別人,盡快想著破境,然後滾出去曆練去。整日吵吵鬧鬧。”
    兩個朱點童子被批評了一通,委屈巴拉離開了。
    張衍一這才又輕輕歎了口氣:“一團亂事。”
    他並非毫無猜測,但天師府不參與世俗鬥爭的立場始終如一。
    幫趙都安攔一攔龍樹可以,但卷入更深層次的破事裏,非他所願。
    ……
    ……
    皇宮。
    趙都安目送女帝離開後,心頭就焦躁的很,卻隻能老老實實躺著休息。
    服用過了藥,傷勢雖還沒立即轉好,但疼痛卻減輕了許多。
    到後來,終於勉強能坐起來,靠著柔軟的靠枕等待。
    聽著外頭傳來隱約的轟鳴聲,眼皮亂跳。
    “陛下。”
    終於,門外的宮娥聲音響起,繼而,房門打開,一身白衣,青絲如瀑的女帝去而複返。
    手中的太阿劍已經歸位,她一去一回,仿佛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陛下……”
    趙都安殷切打量,見貞寶並沒有任何受傷,或戰鬥廝殺的痕跡,才稍稍鬆了口氣,“臣聽到外頭轟鳴聲……”
    徐貞觀關上房門,走到他身邊,在那張圓凳上坐下,神態平靜地“哦”了聲,解釋道:
    “朕去神龍寺,與玄印打了一架。”
    接著,女帝輕描淡寫,將整個外出經曆說了一遍。
    聽得趙都安一陣心驚肉跳,既覺得太衝動,心底又有股暖流。
    他以開玩笑的語氣打趣道:
    “陛下這一遭,為臣搞出這麽大動靜,臣以後真要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徐貞觀翻了個白眼,說道:“所以,趙卿以往是不肯的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
    “嗬嗬。”
    隻是嘴上這般說,二人心中心思如何,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趙都安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帝,房間中好幾個火盆,加上宮中的地熱,令房間中的二人有些熱。
    “陛下……”
    趙都安咽了下口水,想趁機來點騷話。
    但被徐貞觀一眼看出來,主動打破略顯曖昧的氣氛:
    “關於神龍寺的事,你如何看待?”
    不是……跟傷員就不能談點風花雪月麽,非要這個時候談正事……趙都安心中吐槽。
    但也知道女帝的性格,決定了她內心柔軟的那一麵永遠藏在威嚴雍容的軀殼內,偶有顯露已是不易,並不是尋常腦子裏隻有戀愛的女子那般容易突破那層界限。
    何況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的確是有心無力……
    便也收斂心思,認真道:
    “臣以為,龍樹和大淨還要分開看,二人未必是約好的,否則煙鎖湖一起出現,或一起伏殺,勝算豈不更大?”
    “當然,首先要確定的還是玄印住持的態度。按照陛下您方才所說,玄印可能的確不知道這件事,因為邏輯上說不通。
    若這刺殺是玄印主導,那意味著神龍寺已經做好了與朝廷對抗,撕破臉,站隊八王的準備,可玄印卻沒有還手,硬抗了三劍,更公開表示配合調查……這實在沒有半點必要。”
    徐貞觀點了點頭:“繼續說。”
    趙都安分析道:
    “據臣所知,神龍寺內部分為四股勢力,玄印一脈為主,般若菩薩率領一群不願摻和佛門合流的尼姑單獨存在。
    餘下的龍樹菩薩,和大淨上師,一直對競爭下一任住持的位置處心積慮爭奪。”
    頓了頓,他邊思考邊道:
    “所以,龍樹的舉動我能理解,我甚至懷疑,龍樹出現在煙鎖湖,壓根沒打算真的刺殺我,他的目的,就是露個麵,對外可以宣稱是為了天海小和尚找我麻煩……不至於把事情做的太過火。
    而上次佛道鬥法,龍樹謀劃多年的計劃失敗,玄印與朝廷關係一直維持的不錯,龍樹想要擊敗玄印,就需要找到其他的助力……
    所以,龍樹這一支,的確有和八王勾搭的動機……並且,他這樣做,又不在京城,朝廷勢必會向玄印施壓,也算打擊玄印的勢力……一舉多得。”
    徐貞觀微微頷首:“那大淨呢?”
    趙都安無奈道:
    “這就是臣想不大明白的了,大淨的刺殺太直接了,根本沒有回旋餘地,明顯是奔著殺我去的……他這個行為,已經無法用惡心玄印來解釋。
    因為相比於找玄印追責,他自己麵臨的後果更為嚴重……
    幾乎可以下定論,大淨上師殺我後,根本不可能回歸神龍寺了,除非玄印和其他幾股勢力,為了保他,寧肯立即與朝廷開戰……這明顯不現實。”
    徐貞觀安靜聽著他的分析,說道:
    “所以,在你看來,大淨殺你這一步,幾乎是自尋死路?”
    “是的,”趙都安點頭,認真道:
    “這就是困惑我的地方。他這樣一做,相當於主動放棄了競爭下一任住持的機會,也放棄了辛苦多年打造的基本盤。
    隻要玄印不死保他,那就隻有個流亡天涯的下場,這也是臣認為,他沒道理是和龍樹菩薩一夥的原因,太不合乎邏輯……
    哪怕大淨徹底投靠了八王,可以他的身份地位,何至於此?他哪裏來的底氣,認定八王裏他投靠的那一個能贏?並且能幫他解決玄印等人?”
    徐貞觀神色卻異常平靜:
    “你說的沒錯,大淨的舉動的確難以理解,但倘若他根本沒打算繼續在大虞呢?”
    趙都安愣住了,他怔怔看著女帝平靜的麵容,腦海中猛然掠過一個可能,失聲道:
    “陛下是說……西……”
    “沒錯,西域,”
    徐貞觀輕輕歎了口氣,似乎心中已有了猜測:
    “你可知曉,‘上師’這個稱謂,便是西域佛門祖庭內的傳統。
    神龍寺這一脈佛門,入大虞本土後,便鮮少有人再自稱上師,而改稱菩薩,般若,龍樹都是菩薩……唯獨大淨,保留了上師的稱謂。”
    “當然,這在佛門內部並無問題,反而象征著他支持佛門東西合流,取代西域佛門,繼承佛門正統的立場。但如今想來,或許有另外一個解釋,也不一定。”
    趙都安聽的一愣一愣的,他臉色變幻,飛快道:
    “所以,陛下您是說,大淨上師很可能是決定投靠西域?回歸祖庭?他壓根沒想繼續在神龍寺謀晉升,所以再無牽掛……
    而他這樣的人,想要回歸西域祖庭,必須拿出足夠的‘投名狀’,表明自己與大虞割席……所以,刺殺我就是個好的選項?
    隻要殺我,他就沒了回頭路,西域佛門可以放心地接納他,而且還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逼迫朝廷嚴懲神龍寺,狠狠打壓削弱一次神龍寺的勢力……”
    徐貞觀點了點頭,接著道:
    “西域祖庭,與大虞神龍寺,彼此鬥爭許久,都想要推動合流,吞並對方,拿到佛門完整的傳承。而神龍寺越弱,西域祖庭的勝算越大。”
    趙都安沉默不語,腦海裏是豁然開朗。
    若是這樣解釋,那這群和尚的行為,就都說得通了!
    他之前覺得邏輯上矛盾,古怪的諸多行徑,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而倘若他們的猜測為真,那此時的大淨上師,隻怕早已踏上了去往西域的路。
    感謝書友閃閃的骷髏頭的兩千點幣,新之哀傷的1500點幣,1504……4482的五百點幣打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