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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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末,天還冷得很,風吹過巷子,卷起地上竹篾紙屑,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在磚牆邊亂飛。
曹宣拎著個小竹籃,走得規規矩矩;曹庚則三步並作兩步地躥在前頭,
腳下一滑還差點踢翻個空瓦盆,嚇得一條野狗呼哧呼哧著從牆邊溜走。
“小心點,雪剛化,路有點滑。”曹宣提醒她,語氣輕輕的。
“走快點嘛,等下再遲,就沒好地方了!”曹庚回頭催促,“你快點兒把洋火拿出來,我看這塊地兒正好!”
巷子盡頭拐了個彎,是塊空著的青磚地,歪歪扭扭,角上還有堆灰色瓦礫。
他們把籃子往地上一放,曹庚啪地一拍手,眼睛亮晶晶的。
曹宣沒吭聲,蹲下身拆紙繩,引線理得整整齊齊。他動作極細,像是在繡什麽東西似的。
“快閃!”
話剛出口,曹宣點燃的“地老鼠”已經炸響了。
“砰——砰——砰!”
三聲脆響,清亮地在巷子裏頭一炸,一縷白煙卷著火藥味往上飄。
曹庚拍手叫好,樂得直跳腳。
“再放一個!再來那個金魚雷,躥得高!”
剛說完,巷口那頭便傳來一陣呼啦啦的腳步聲。
一群孩子轟地跑了過來,大多穿著補丁連補丁都褪色的棉襖,腳上裹著髒兮兮的鞋,頭發亂得像雞窩。
最小的那個還拽著鼻涕沒來得及抹。
“哪炸的?誰放的炮仗?”
“哇,這麽多爆竹!”
他們跑到近前才停住,看清那站在地磚邊的兩人。
曹庚紮著兩根小麻花辮,臉白,嘴紅,穿得整整齊齊,像西洋畫上的瓷娃娃,
曹宣站在她旁邊,背挺得筆直,一個個子略高,安安靜靜站在邊上,神色卻一板一眼。
孩子們都愣住了。
“……有錢人家的。”
“……別跟他們打交道,俺娘說過。”
空氣靜了兩拍。
可他們眼睛卻都死死盯著那籃子——滿滿的爆竹,粗的細的,紙撚長短不一,
還有個鐵罐子裏擱著沒燒完的火繩,像寶貝一樣引得他們一個個眼饞心熱。
雖說這年頭能吃飽了,但爆竹還得票子買,家裏哪舍得給他們幾個娃花這種冤錢。
一個穿得最破的男孩往前站了站,袖口油光鋥亮,一看就是帶頭的。
他咬了咬牙,朝著曹宣問道:“哥,再放幾個中不?”
“不中!”曹庚一甩腦袋。
“恁咋不問我,專問他幹啥?”
那孩子一愣,看看曹宣,又看看她,遲疑著說:“他是男娃嘛,看著像你們老大。”
“嘿,你這話真有意思。”曹庚叉起腰,笑得不懷好意,“男娃就得聽他的?
告訴你,我才是頭兒,他得聽我的。”
那男孩也不甘示弱:“俺也是頭兒,我帶他們的!”他一指身後那一群怯生生的娃。
眾娃不敢吭聲,但還是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那個還掛著鼻涕的小男孩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小臉凍得通紅,
聲音細細地:“那……俺認你當老大,給俺一個小的炮仗眾不?”
曹庚眼珠一轉,立馬接上話:“這才叫有眼力見兒的!
聽好了啊——誰要玩爆竹,得認我當老大!
不許搶、不許吵、不許撒賴,不聽話的我就讓他——”
她一抬下巴,指了指曹宣,“把你們全轟出去!”
“……他會打人嗎?”有個男孩小聲問。
曹宣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但清清楚楚:“不會。”
曹庚樂了,叉著腰喊道:“行啦,列隊!每人發一個,聽我口令,誰點的炮仗蹦得高,等下還可以多一個!”
孩子們呼啦啦站成一排,像軍操似的。
這時,那穿得最破的孩子頭站在最後一排,原本臉上是又紅又急的神情。
眼見自己帶的那群小弟一個個都“叛變”了,全奔著曹庚去了,他嘴唇動了動,原本是想一扭頭走掉的。
可他一低頭,又看見那竹籃裏粗壯的“虎跳雷”和“火龍閃”,腳步便怎麽都邁不開了。
他站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這時候,曹庚忽然笑了,她想起了平日裏跟著包國維時見到的場景,
提了兩根最大的炮仗,啪地甩到他麵前。
“你嘛,別憋著了。”她手一指曹宣,“你要是願意當他的小弟,也算老三一類的人了。”
“你答應,我就給你。”
那孩子一愣:“……我不是你小弟?”
“你不配。”曹庚笑眯眯地,“你不聽話,還搶我風頭。”
孩子頭張了張嘴,半天沒說話。
他扭頭看了眼那一群早就站成一排的“叛徒”,
又看了眼那兩個粗得像蘿卜一樣的炮仗,咬了咬牙,一點頭:“成,高低還是個哥,那我就當。”
“嘿,這才像話!”曹庚滿意地把炮仗塞給他,“記住了啊,你是他的人,不是我的人!”
火繩再度點燃,火星四散,小巷子熱鬧起來了。
曹宣站在一邊,默默看著那一群髒兮兮卻歡天喜地的小腦袋,眼神裏頭,頭一次露出些許笑意。
而曹庚呢,像真的當起了司令官,學著張迷龍那般,一邊吆喝,一邊發炮仗,興奮得臉都紅了。
等玩得日頭西沉,天邊被晚霞染得紅彤彤的,巷子裏才漸漸安靜下來。
曹庚拍了拍手上爆竹灰,意猶未盡地嘟囔:“早知道多拿幾個火龍閃出來了,下次給他們玩三節雷!”
曹宣則一邊把空籃子抱好,一邊低聲道:“都五點了咱們趕緊回吧,今天太晚了。”
“你怎麽不早說!”曹庚一聽,蹦了起來,“姐姐要是知道我又偷跑出去,可不得又讓我寫不少功課!”
“……你不是說你想玩就不許我管嗎。”
曹宣說得很小聲,像是在陳述一個不爭的事實。
曹庚翻了個白眼,無奈咕噥:“你就不能偶爾當一回壞人?”
二人繞過前廳的小廂門,剛想摸進後院,冷不防袖子一緊,被一隻大手抓了個正著。
“哼哼,你們兩個跑哪兒去淘了?”
是迷龍——穿得跟個財主似的,半截身子靠著門柱,手裏還晃著個熱水煙壺。
曹庚一見他,先是嚇一跳,隨即笑嘻嘻地湊過去,
“哎呀迷龍叔叔,是您呀,您小點聲,別讓我哥聽見了……不然……”
“哦?”迷龍挑了下眉,故意將音拉長,“不然咋樣?”
還沒等她編下去,身旁忽然響起一道熟悉而低沉的聲音:
“不然你就要給我捏肩捶腿,對吧?”
曹庚一僵,和曹宣一塊轉過頭,隻見包國維就站在門邊,雙手負在身後,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
“哥哥……你、你不是說今天去營裏視察嗎……”
“提前回來了,”包國維慢悠悠道,
“剛好看見兩個鬼鬼祟祟的小東西往家裏鑽。”
曹庚立馬換上笑臉,衝上去抱著他胳膊搖了搖,聲音像抹了蜜,
“哎呀哥哥,你就當沒看見我行不行嘛,我保證明天多背兩段課文,還幫你捶背、捏肩、沏茶、掃院子——”
“停。”包國維抬手,“你姐姐已經在後院候著了,等得手都叉起腰了。”
曹庚瞬間就像萎靡的花朵一般,轉頭衝曹宣小聲嘀咕:“都怪你……你下次提醒我就不能早說十分鍾嘛。”
曹宣小聲回:“你那會兒正蹲著給小弟畫火藥陣,不讓我打擾你……”
“哼,下次你得記得提醒我!我們是一個戰線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念叨著,肩並肩朝後院走去,像一對落入包圍圈的小土匪,嘴上不服,腳步卻越來越慢。
身後迷龍叼著煙鬥看著,樂嗬地對包國維咂咂嘴:“家裏有小孩是不一樣哈,果然熱鬧多了!”
包國維瞥了他一眼:“你喜歡小孩兒,怎麽沒想著找個合適的女人娶了成個家?”
迷龍搖搖頭,吸了口煙:“那些女人都不誠心,我得找個誠心的。”
二人邊聊邊進了包國維的書房,
迷龍刻意將門關得死死的,熱鬧全被擋在了門外,屋裏頓時隻剩炭火輕輕炸響的聲音。
迷龍從軍衣內兜裏摸出一本黑皮小冊子,啪地放在書桌上。
“這是最新一批的名單。”他說得幹脆。
包國維眉頭一挑,沒說話,伸手翻開。
小冊子內頁是手寫的,墨色尚新,上麵密密麻麻,全是人名與職務對照,
其中不少名字他一眼就認出來——不光是地方縣公署的幹部,
還有綏靖區直屬單位的財糧、工商、糧田事務所中人,
甚至還有兩個他當初親自點頭任命的縣長。
他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指關節壓得紙頁都微微卷起。
“這些人……”他聲音發悶,“都是老人了……”
迷龍冷笑了一聲,“剛太平一陣子,這幫人就琢磨著怎麽撈錢了。
倒公糧、修路層層扒皮,還暗裏跟那些地主商栗勾搭成夥。”
迷龍咬著牙道:“這幫王八犢子,咱們模範師死了多少弟兄才打下豫東,到頭來就給他們鋪了個享福的台階?!”
包國維沒接話,繼續翻著那冊名單,一頁頁翻,像在撥開一層層黑泥。
他眼神越來越冷,指尖在紙麵遊走,每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眉角就擰得更深。
雖然他早就預料,豫東這塊地一旦富起來,肯定是要滋生出貪腐的土壤。
可他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這麽猖狂。
迷龍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這還隻是查到的,基層還有些碩鼠,但還沒浮出來。”
“軍隊呢?”包國維突然抬頭。
迷龍搖頭:“這個你可以放心,目前那些家夥還沒有本事滲透到部隊裏,
他們要真敢碰軍隊,當場就得吃子彈!”
包國維點點頭,神情沒鬆,心裏卻早已起了波瀾。
他不是沒聽到過風聲——政訓處、還有金枝蘭那邊的青年軍宣傳部,已經多次向他反映,
部隊裏風氣變得有些微妙。
大夥兒開始講究穿戴了,講究吃食了。戰後駐防的營連排,不少人出入茶樓酒肆的次數明顯多了。
有人開始娶小妾,有人的親戚下場經商,甚至打著軍隊親屬的旗號招搖過市。
包國維當然理解。
他知道,這些兵苦得太久了。
槍也扛過,命也拚過,是從泥水溝裏一腳一腳爬出來的。
如今總算能吃飽穿暖,想鬆口氣、過點人樣的日子,沒什麽可苛責的。
他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他明白人性,也允許軍中有人情味。
但理解歸理解,紅線,絕不能踩。
他用自己的錢來貼補十一軍上下額外的福利,就是為了杜絕一些人不好的念頭,讓官兵們不必靠旁門左道來謀生活。
可一旦有人貪得無厭、心思歪了,他也絕不會姑息。
十一軍容不得蛀蟲。
如果真有人不識好歹,他包國維不介意在部隊裏搞一次清掃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