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世間眾生,皆是擾動宿命的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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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山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呼出的白氣凝成一團,瞬間又被撕碎。
大明山的山道蜿蜒在鉛灰色的天穹下,積雪被車輪和人腳踩實了,泛著凍鐵的寒光。
陳陽站在山道拐角的一棵老枯鬆下。
石階上凝結的厚冰仿佛百萬年前的那片堅冰,隻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在寒冷與沉重中苦苦掙紮的少年。
他的目光越過風雪,落在下麵那段陡峭的山路上。
一輛獨輪車的木輪壓在凍得發硬的雪泥地上,發出吱呀的痛苦呻吟。
車身堆壘著比人還高的青石,沉甸甸的,壓得那推車的人佝僂得如同拉犁的老牛。
汗水混著融化的雪水從那人凍得通紅的脖頸蜿蜒流下,滲進打著補丁的粗布棉襖領口裏,再被寒風一激,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灰白的汗漬痕。
是張小胖。
他的身體依舊壯實,或者說,被這常年累月的苦力打磨得隻剩下一種粗糲的蠻力。
他不再是陳陽記憶中的張小胖了。
但陳陽的目光隻在張小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他車旁。
車頭係著麻繩,麻繩的另一頭勒在一個陌生少年的肩胛骨上。
那少年身量未足,穿著比張小胖更單薄破舊的夾襖,凍得嘴唇發紫,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凸起,幾乎將整個身子壓低到近乎與地麵平行的角度。
才勉強帶動著沉重的車轍在冰凍的坡道上一點點挪動。
每一步,少年的腳都在打滑的積雪裏奮力蹬踏,留下深深淺淺的泥坑。
汗水浸濕了他額前枯黃的碎發,緊緊貼著蠟黃的皮膚。
每一次張小胖調整推車姿勢,少年都像被巨大力量牽引的木偶,狼狽地踉蹌一下,又立刻繃緊那纖細的肌肉,重新死死拽住繩索。
寒風呼嘯,卷走了人生,但這無聲的掙紮與負重,卻清晰地烙進陳陽的心湖。
湖麵平靜無波,映照一切。
陳陽已跳出了那無形的五行輪轉,掙脫了因果羅網最粗壯的絲線。
生死、貴賤、凡俗與超脫的界限,在他心頭早已模糊難辨,如同硯台上磨開、最終溶於清水的墨汁。
張小胖還在重複著當年的軌跡,仿佛一道亙古不變的刻痕,深深印在這大梁城外的山道上。
這本是宇宙間最尋常的“定數”,一個渺小個體被裹挾在宏大曆史洪流中隨波逐流的模樣,陳陽本該了然,如同看著億萬星辰在各自的軌道上生滅流轉。
然而,他的心湖邊緣,卻漾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
不是因為張小胖。
那陌生的少年替張小胖拉車,少年那咬緊牙關的倔強,那拚盡全力的嘶吼盡管聲音被風雪吞噬),那尚未被生活徹底磨平的棱角裏透出的狠勁。
這場景於陳陽而言,卻又透著一種似曾相識卻又截然不同的氣息。
當年,這繩索是勒在他陳陽瘦削肩膀上的。
當年,他是張小胖的伴當,是他們相依為命、在這凍骨寒風裏爭一口吃食的同伴。
一絲微弱的疑惑,如同投入寂靜深潭的石子,無聲地擴散開來。
他目光穿過了飛舞的雪片,穿過了嶙峋的山石縫隙,甚至投向了山道下方被濃密雪幕遮蔽、人聲隱隱傳來的簡陋窩棚區。
他尋找著另一個影子。
那個本該像磐石一樣出現在張小胖附近,那個力大無窮,如同一堵牆般擋在風雨前的大壯。
沒有了。
積雪覆蓋的山道上,隻有張小胖和他陌生的伴當在艱難挪動。
山腰的窩棚區裏,人影模糊,但沒有那個哪怕隻是站著,都帶著一股沉沉壓迫感的粗壯輪廓。
空氣裏似乎殘留著某些極其遙遠的“記憶碎片”——一點汗味、斧頭劈柴的悶響、憨厚的笑聲?
但這些碎片迅速湮滅,仿佛從未存在過,被此刻真實的呼嘯風雪徹底覆蓋。
陳陽立在原地,披著單薄的衣衫,風雪卻自動繞開了他身周一寸之地。
他那雙閱盡了宇宙輪回滄桑、已能輕易看穿時空表層脈絡的眼睛裏,第一次閃過了一抹清晰的意外。
他原以為,自己超脫了輪回,跳出了棋盤,成為了那無牽無掛的觀棋人。
棋局內的棋子該擺放在何處,自有其運行軌跡,無論他在不在其中。
張小胖的命運軌跡依舊清晰。
然而張大壯,那塊與他命運絲線緊緊纏繞,以生命為代價為他擋下災厄的“頑石”,其存在的痕跡……消失了?
因果的羅網,在他這個最大的“變量”強行掙脫之後,在他身上延展出的那堅韌無比的絲線被驟然斬斷之後。
似乎……出現了一絲不尋常的鬆動?
風吹過鬆針,簌簌作響。
陳陽的目光再次落回山道上那兩個在風雪和生火的重壓下咬牙前行的身影上。
張小胖,依舊是張小胖。
大壯的“位置”,卻被一個命運軌跡完全陌生的少年代替了。
這看似微小的改變,如同投入他心湖的石子,在無邊無際的圓滿中,激起了一圈漣漪。
這漣漪意味著什麽?
是宿命並非全然不可撼動的明證?
亦或是,他自身的存在本身,已經化為一個巨大的擾動源,正在這片既定的宇宙圖景上,塗抹出難以預測的未來?
他站在風雪之外,宇宙之圓在他心中流轉不息。
雪依舊在下,山道依舊難行,但腳下的宇宙基石,似乎已經多了一道隱形的縫隙。
山風裹著雪粒,狠狠抽打在張小胖裸露的脖頸上。
他肩頭勒著麻繩,與那陌生的少年一起,奮力拽著那輛堆滿青石的獨輪車。每一步踏在結冰的山道上,都發出沉悶的嘶吼,腳下的冰紋蛛網般碎裂。
這一幕凝結,如一片凍在時間裏的舊雪。
陳陽的目光落在張小胖粗壯卻已微微佝僂的身影上。
霎時間,山風、雪片、車輪聲、人畜混雜的氣味、甚至腳下凝結的寒意都驟然褪去、扭曲、重組。
一種更高維度的“看”,在他意識深處無聲展開。
眼前的景象如同落入沸水的雪花,瞬間融化,又在心湖的鏡麵上重組。
不再是大明山道,不再有呼嘯的風雪與刺骨的寒冰。
時空在他目光流轉間崩塌、重塑,張小胖那條既定的生命軌跡,如同一條發光的絲線,從他推著獨輪車、咬著牙攀登山道的這個瞬間為端點,開始逆向延展。
他看到寒冬的尾巴,張小胖背著僅有的破包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們棲身的破廟。
那時張小胖的臉上沒有怨怒,隻有一種被生活洪流裹挾向前的茫然和對未知的恐懼。
大雪覆蓋了廟門口他留下的淩亂腳印。
他看到張小胖的身影在陌生的城中,如同一條擱淺的魚,笨拙地掙紮。
先是跟著商隊趕車喂馬,鞍前馬後,睡在露天的草料堆裏,啃著最硬的黑麵餅。
他偷學記賬,被掌櫃發現後抽得皮開肉綻,卻把嘴角的血偷偷舔掉,記住了簿子上每個數字的形狀。
小本生意的煙火氣和銅臭氣開始纏繞他。
張小胖蹲在簡陋的攤子後麵,扯著嗓子吆喝廉價的山貨,臉皮在日複一日的叫賣聲中漸漸變得粗糲厚實,圓滑世故的油光慢慢蓋住了鄉下孩子的木訥。
他結交三教九流,從碼頭苦力到城門口的酒保,小心翼翼地用辛苦錢買一碗碗劣酒,攀附起一個又一個或許有用、或許隻能吹牛的“人脈”。
風雪裏的苦力痕跡迅速剝落,被酒館溫黃的燈火、油垢的算盤聲和散落一地的油膩銅板取代。
他跟著南來北往的商隊販貨,走州過府。
畫麵再次跳轉,張小胖正指揮著幾個粗衣漢子往一間不大的店麵裏搬貨箱。
店門匾額上寫著歪歪扭扭的“興隆雜貨”。
他的身量依舊壯實,但眉宇間已多了一絲商人的狡黠與算計,圓潤的臉上掛著逢迎的笑,腰間的褡褳鼓鼓囊囊,動作間有了點氣派。
他請酒,說大話,用蹩腳的姿態顯擺新得的銅煙杆,在牌桌和酒碗之間鑽營,從蠅頭小利到略顯豐厚的進項,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助長著他骨子裏那份不甘平庸的火苗。
最後,他看到張小胖坐在一間半新的鋪麵裏,鋪子的規模遠比當初的“興隆”要大。
桌上散落著賬本和請帖。
他正與一個穿著綢緞袍子的胖商人低聲密談,兩人的頭湊得很近。
桌上攤著一張略顯粗糙的簡圖——似乎是城外某處待售的不錯的田莊或者地段。
張小胖臉上沒有了往日逢迎的諂笑,隻有一種專注的、精打細算的凝重,手指在圖上的幾個點劃過,唾沫橫飛地解釋著什麽。
胖商人眼珠轉動,不時點頭,露出貪婪又猶豫的神色。
兩人的呼吸都顯得渾濁而熾熱,空氣中彌漫著算計、野心和那筆即將可能成交的“大買賣”所散發的銅腥。
張小胖的手指點在一處河灣旁的空地上,目光灼灼,整個人似乎被一股力量頂得離開了凳子。
他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桌上那張簡圖,粗短的手指在上麵反複劃過,像一把急於割開束縛的鈍刀。
那胖商人臉上的橫肉也抖動著,貪婪如同沸油滴入冷火,在油滑的表皮下灼灼發亮。
“這位置!這河灣!你想想!過兩年,咱們把貨棧……”張小胖的聲音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負。
時間陡然定格在這間充斥野心的、空氣混濁的鋪麵中央。
喧囂被無形的力量掐斷,油燈豆大的火苗凝固在燈芯上。
張小胖臉上那即將攀至頂峰的亢奮笑容驟然變得僵硬、空洞。
他對麵的胖商人眼中貪婪的光也凝固成了兩點呆滯的蠟像。
桌上的簡圖、賬本、銅煙杆……
連同窗外嘈雜的車馬人聲、更夫的打更棒子敲擊、野貓爬過屋頂的簌簌聲響……
構成這個“現在”的一切塵世信息,被一隻無形的手粗暴地從“畫卷”上狠狠揩去!
隻剩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一個屬於張小胖的身影。
不是實體,更像一個被強行抹去一切細節的剪影,印在時間的灰白背景布上。
一切活生生的細節——那油亮的汗珠、那帶著蒜味的呼吸、那衣服上沾著的幾點醬漬——都消失殆盡。
隻有一種深沉的、如同沉船墜向墨海深淵的墜落感,從這個模糊的“張小胖”身上彌漫開來。
一種絕對的“無”攫住了他,並向下拖拽。
這個過程無聲無息,卻比任何轟然的倒塌更令人窒息。
沒有求救的呼喊,沒有掙紮的痕跡,甚至沒有屍體。
隻是“這裏”徹底變成了“空白”,仿佛從未有過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河灣的人。
隻有一種虛無的空寂感,像冰冷的潭水迅速注滿了這被抹平的時空節點。
“看”到這裏,一切戛然而止。
張小胖的生命軌跡,那根發光的絲線,就在這鋪麵裏被一隻無形的手,毫無征兆地剪斷了。
再往前,是風雪中推著石頭的張小胖;往後,是深不見底的虛空。
風雪重新回到陳陽的耳邊,冰冷的空氣裹挾著塞外的塵埃,刺入鼻腔。
腳下還是大明山道那堅實凍硬的冰層。
張小胖和那陌生少年推著沉重的石車,剛剛拐過前麵的彎角,消失在布滿冰棱的山岩之後。
吱呀的車輪聲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在山風的間隙裏模糊傳來。
陳陽站在原地,目光投向他們消失的山岩方向,又仿佛穿過山岩,望向遠處被風雪籠罩、隱約矗立著的大梁城灰敗輪廓。
他那顆經過百萬次輪回磨礪、早已能容納宇宙生滅的心靈,此刻卻如同覆蓋了最新的一層薄雪,清晰地印刻上剛才回溯的每一道軌跡。
不是悲憫,張小胖的選擇與沉浮,早已在漫長的觀測中失去了“悲”或“喜”的道德判斷。
也非唏噓,宿命本身的重量,遠非個體得失所能衡量。
更像是一種更本質的“看”。
他看到了“印記”的重量:
張小胖的每一步掙紮、每一次卑躬屈膝的諂笑、每一滴在賬簿上熬幹的汗水、甚至那對河灣田莊近乎貪婪的野心……都不曾虛度。
這些印記深深烙印在那個特定維度的宇宙時空的基底上。
如同化石留痕,如同星辰塵埃,構成了這方天地秩序下不可剝離的一部分物質信息。
它們被宇宙的洪流衝刷、淹沒,但未曾徹底消解。
他看到了“擾動”的漣漪:
張大壯的存在已被抹去。那個原該在某個昏暗酒館裏用粗蠻的力量打斷王掌櫃的肋骨、為張小胖惹來潑天大禍的“變量”,消失了。
張小胖自身的軌跡,在“外力”幹擾下,如同被撥動的古琴弦,已然偏離了“原初”的震蕩頻率,得以攀爬得更高一些,觸碰到了那個河灣田莊的藍圖。
但琴弦的材質未曾改變,命運底色的粗糲頑固,其張力在更高的位置展現得更加赤裸——他最終還是隕落於自身欲望織就的陷阱。
他看到了“存在”的終極形態:
無論張小胖是頂著風雪拉車,還是坐在算盤前指點江山。
無論他是在破廟裏瑟縮,還是在奔向失蹤的途中,他的掙紮與呼吸,他的獲得與失去,都隻是同一曲宇宙呼吸間的微弱脈動。
如同山澗衝下岩石的水滴,無論在石上濺起多少水花,最終都要匯入無形的大河。
他的“失蹤”,那抹無解的空白。
是水滴在蒸發前的最後一次閃光,是存在向虛無轉化的最幹淨利落的句點。
與那些在太極霧氣中湮滅的、耗盡資源後無聲無息沉入黑暗中的億萬星辰文明,本質無異。
他看到了自己的“在”:
他站在雪地裏。
宇宙的寒冷透過靴底滲入,大梁城的煙火氣夾在風裏拂過鼻翼。
張小胖的人生在他眼前完整流過,如同一場私密的默劇。
而他自己,依舊是宇宙之“圓”的組成部分,是那無垠背景裏一個深邃的點。
“圓滿”並非冷硬無情的鏡麵,也非混沌模糊的融合。
它像一麵磨砂的水晶,清晰地映照著萬物各自奔波、最終都歸於雪下的軌跡,又溫和地折射著“存在”本身那無法言喻的堅韌與脆弱。
陳陽終於緩緩收回目光,望向眼前蜿蜒消失於風雪深處的山道。
那輛獨輪車碾出的淺淺泥痕,正被迅速落下的新雪重新覆蓋。
一點明悟在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處亮起,如同雪夜寒星——
萬載奔波,所求存者,不過雪泥鴻爪耳。然泥雪雖消,曾為之形,曾留其痕,便非空幻。
世間眾生,皆為擾動宿命的微塵,亦為宿命所擾之塵埃。軌跡或深或淺,終湮於寂滅,然此起彼伏,便是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