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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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陽踏著未消的積雪,往大梁城貧民窟的方向走去。
    風裏的氣息漸漸變了,多了些潮濕的黴味、劣質油脂的煙味,還有孩童凍得發紅的哭腔。
    低矮的窩棚擠在城牆根下,像一群瑟縮的螻蟻,茅草屋頂上的積雪壓得它們微微塌陷,仿佛隨時會垮掉。
    他在一間稍顯整齊的土坯房前停下。
    門是新糊的油紙,雖已泛黃,卻比周圍的破棉簾體麵得多。
    院裏傳來“霍霍”的磨刀聲,節奏沉穩,帶著一種常年累月磨出的韻律。
    門“吱呀”開了,一個穿著青布短打的婦人端著木盆出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一根素銀簪子挽著,鬢角雖有幾縷碎發被風吹亂,眼神卻清亮得很。
    是李小曼。
    她比記憶中長開了些,褪去了少女的怯懦,眉宇間多了幾分幹練。
    看到院門口的陳陽,她愣了愣,並不認得這個風雪不侵的陌生男子,隻當是問路的,禮貌地停下腳步:“這位先生,有事兒?”
    陳陽沒說話,目光落在她腰間的軟劍上——劍鞘是普通的黑木,卻保養得極好,沒有一絲鏽跡,顯然常被摩挲。
    磨刀聲還在繼續,從屋裏傳來,是個洪亮的男聲:“小曼,刀磨好了,下午跟我去趟城西貨棧?”
    “知道了,田大哥。”李小曼應著,端著木盆轉身進屋,路過牆角時,順手扶了一把被風吹歪的晾衣杆,杆上掛著的幾件漿洗得發白的衣物,在風中輕輕晃動。
    陳陽站在院外,意識如水流淌,漫過這間土坯房的每一個角落。
    他“看”到三年前的冬天,李小曼在貧民窟的雪地裏,用凍裂的手搓著富人丟棄的髒衣服,指尖滲著血,卻死死攥著一枚銅板——那是她攢了半個月,想給生病的弟弟抓藥的錢。
    那天,鏢局的田偉路過,被幾個地痞圍堵,是她撿起地上的磚頭,閉著眼衝上去砸倒了一個,雖被打得嘴角青腫,卻讓田偉記住了這個不要命的丫頭。
    後來就這樣跟田偉認識。
    再後來,她嫁給了田偉,離開了貧民窟。
    她的軌跡,本該是在貧民窟耗盡青春,或是被某個地痞強占,在柴米油鹽裏磨成麻木的老婦。
    可她用那股攥著銅板時的狠勁,硬生生劈開了一條新路。
    磨刀聲停了,田偉提著一把樸刀出來,看到陳陽,愣了愣:“這位是?”
    李小曼也跟著出來,眼中帶著警惕。陳陽微微頷首,轉身離開,像一陣風掠過窩棚區。
    他聽到身後李小曼對田偉說:“這人看著……有點怪,身上沒一點寒氣。”
    “管他呢,咱們走貨棧去。”
    腳步聲漸遠,混在貧民窟的喧囂裏,踏實得很。
    陳陽身影一晃,消失在大梁城。
    風輕輕吹過,他的身影出現在了北城。
    他穿過幾條泥濘的巷子,在一間破敗的鐵匠鋪前停下。
    鋪子的門是破的,隻用一根麻繩拴著,院裏堆著生鏽的鐵器,像一堆扭曲的骨頭。角落裏蹲著個身影,背對著他,正用一塊破布擦著一把斷劍。
    是黑牙。
    他還是那副瘦小的模樣,皮膚帶著鬼族人特有的青灰色,耳尖的小尖角藏在亂發裏。
    隻是那雙往日裏總閃著狡黠光的眼睛,此刻空落落的,像兩口幹涸的井。
    陳陽的意識順著他的身影回溯——
    他看到黑牙在貧民窟的垃圾堆裏翻找,把撿到的鐵片偷偷藏起來,晚上就著月光打磨,想做一把屬於自己的刀。
    看到他被其他孩子欺負,縮在牆角,卻在沒人時,偷偷對著牆根練拳,拳頭砸在土坯上,滲出血來也不吭聲。
    看到他十三歲那年,偷偷跟著商隊出了城,想去尋傳說中鬼族人的聚居地,卻在半路被劫道的馬匪抓住,硬生生打斷了一條腿。
    他拖著斷腿爬回北城,躺在這間破鐵匠鋪裏,靠著鄰裏偶爾送來的殘羹冷炙活下來。那把沒做成的刀,成了一把斷劍,被他天天擦著,卻再也沒力氣舉起。
    陳陽的意識繼續向前延伸,想看清他之後的路。
    可就在黑牙擦劍的這個午後,畫麵突然模糊了。
    不是像張小胖那樣被抹去細節,而是像一張浸了水的紙,邊緣開始發皺、消融。
    黑牙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手中的斷劍化作一縷青煙,連那間破鐵匠鋪,都開始在風雪裏淡化,仿佛從未存在過。
    沒有掙紮,沒有結局,就像一段沒寫完的話,突然被人撕掉了最後一頁。
    陳陽站在空蕩蕩的巷口,那裏隻剩下一堆生鏽的鐵器,在風中發出嗚嗚的聲響。
    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了更多舊識。
    曾經在破廟裏給過他半個窩頭的瞎眼老婆婆,依舊坐在牆根下曬太陽,隻是身邊多了個梳丫髻的小姑娘,正替她捏著肩膀——那是她撿來的棄嬰,如今已經能幫她縫補衣裳。
    老婆婆的日子還是清苦,卻總在小姑娘說話時,臉上露出滿足的笑。
    曾經搶過他食物的瘦猴,成了個挑貨郎,走街串巷地叫賣,雖然還是油滑,卻再也沒搶過東西,遇到貧民窟的孩子,偶爾還會塞塊糖。
    還有那個總愛偷雞摸狗的二賴子,在一次幫人頂罪後,竟在牢裏學了認字,出來後擺了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字雖歪歪扭扭,卻總能把話說到人心坎裏。
    ……
    陳陽一路走,一路看。
    有人沿著命運的軌跡滑向深淵,像張小胖,最終消失在欲望的陷阱裏。
    有人被無形的力量截斷了路,像黑牙,連結局都模糊不清。
    但更多的人,在既定的框架裏,用自己的方式掙出了一點不同。
    李小曼的執著,瞎眼老婆婆的笑,瘦猴的貨擔,二賴子的紙筆……這些細微的、帶著體溫的物件,像一顆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命運的河流裏漾開屬於自己的漣漪。
    他站在貧民窟盡頭的老槐樹下,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積雪在餘暉裏泛著溫暖的光。
    意識深處,那些零散的畫麵開始拚湊——原來如此。
    命運確有定數,像這貧民窟的風雪,年年都會落下,從不因人的祈願而停歇。
    但落在誰的肩頭,誰會縮著脖子忍受,誰會抬手撣去,誰會找一片屋簷暫避,誰會幹脆迎著風雪走出這片窪地——全憑己心。
    黑牙的消失,或許是因為他的意誌尚未撐過命運的重壓,便被外力碾碎。
    張小胖的隕落,是他的野心撐大了欲望,最終被欲望吞噬。
    而李小曼們,不是顛覆了命運,而是在命運的框架裏,用自己的意誌,硬生生拓寬了那條本就狹窄的路。
    “人定勝天”。
    這四個字突然在陳陽的意識裏亮起,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一種溫和的了然。
    所謂“勝”,從不是要掀翻天地的規則,不是要抹去風雪與寒冬,而是在既定的規則裏,活出屬於自己的那點“不同”。
    太極空間的百萬次輪回,讓他看懂了宇宙的圓滿包含著缺憾。
    而此刻大梁城的風雪,讓他讀懂了缺憾裏,藏著意誌鑿出的微光。
    他轉過身,望向城外的遠山。
    那裏,新的風雪正在醞釀;那裏,有人正踩著積雪,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陳陽的身影漸漸融入暮色,像一滴水匯入河流。他知道,自己不會再是旁觀者。
    因為這世間的每一點意誌,每一次掙紮,每一縷在缺憾裏亮起的光,都是宇宙圓滿的一部分。
    而他,本就屬於這圓滿。
    風雪又起,落在老槐樹上,簌簌作響。
    遠處,李小曼和田偉的身影提著劍,消失在城西的暮色裏,步伐沉穩,像兩顆正在軌道上,卻偏要擦出火花的星子。
    陳陽站在老槐樹下,最後望了一眼風雪中的大梁城。那些掙紮的身影、各異的命運,像褪色的畫,漸漸從他意識裏淡去。
    不必再看了。
    百萬年的輪回與旁觀,早已讓他看透——天地的規則冰冷如鐵,它孕育星辰,也任其寂滅。
    它滋養生靈,也容其掙紮。
    偉大是真的,無情也是真的。
    而“人定勝天”,從不是要掀翻這規則,而是在這無情的框架裏,給生靈一點自己說了算的餘地,給黑暗一點自己燃亮的光。
    他抬起手,指尖掠過虛空。
    不是要逆轉時空,而是要回到那個命運的分岔口——在他被拖入太極空間之前,在所有被動承受開始之前。
    周遭的風雪、暮色、老槐樹,瞬間如碎裂的琉璃般消散。
    手腕上傳來粗糙的束縛感,是麻繩勒進皮肉的疼。
    前麵的青年提著製式長刀,鎧甲上的“虛空”二字在林間漏下的光斑裏泛著冷光。
    他嘴角勾著倨傲的笑,踢了踢陳陽的膝蓋:“小子,準備進去吧,太極空間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但此刻,陳陽隻是抬起頭,目光平靜得像深潭。
    這雙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憎恨。
    隻有一種看過星辰生滅、見過眾生沉浮後的了然。
    他看向青年,像看著一片在風中翻滾的落葉——執著於眼前的功利,卻不知自己也在命運的漩渦裏打轉。
    “太極空間的晶體?”陳陽的聲音很輕。“你要,便拿去吧。”
    他抬手,鬆開緊握的拳頭,半塊泛著淡藍光芒的碎片落在掌心,微光映亮他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
    青年愣了一下,他想不通陳陽怎麽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他眯起眼,試圖重新掌控局麵,
    一股無形的寒氣順著青年的脊柱瞬間爬升,他猛地一抓,速度快得帶起了風聲!
    卻抓了個空。
    陳陽並未躲閃,甚至身體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他依然攤著手,不是陳陽動了。
    而是青年這凝聚著力量、引以為傲速度的一抓,像是穿過了某種無法理解的屏障,或者說,他眼前這個人,根本處於一個他無法觸及的維度。
    “你……”青年驚疑不定地後退半步,握緊了手中的製式長刀,“裝神弄鬼!”
    他調動了體內的力量,屬於“虛空門”特有的法則之力開始運轉。
    一股無形的波動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周圍的空氣似乎凝結了一瞬。
    地上的枯葉被這股力量牽引,詭異地懸浮起來,樹葉的脈絡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微光。空間切割!
    這種力量足以瞬間將頑石切割成齏粉,更遑論凡人的血肉之軀。
    青年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操縱這股無形利刃,悍然斬向陳陽的頸部。
    陳陽甚至沒有回頭。
    他垂著眼簾,仿佛在凝視手心那片不屬於這塵世的藍光。
    嗤——
    沒有預料中的鮮血噴濺,沒有骨肉分離的輕響。
    那足以切金斷玉的空間利刃,在接觸到陳陽身周那片看似虛無的空氣時,如同熾熱的陽光投入無底深海。
    微弱的空間漣漪震蕩開來,然後……消融了。
    無聲無息,連一絲風都沒能攪動陳陽襤褸的衣角。
    青年徹底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他眼瞳劇烈收縮,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附著著法則之力的手,那力量明明還在運轉,卻在對方麵前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恐懼,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攥緊了他的心髒。他引以為傲的一切,他視為登天之梯的力量,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
    “怎麽可能?!你做了什麽!”
    青年聲音帶著破音的尖利,不複剛才的倨傲從容。
    他不信邪,暴喝一聲,體內能量瘋狂傾瀉。
    禁錮!——試圖用無形的牢籠鎖死陳陽;剝離!——試圖抽走對方的生命力;扭曲!——試圖讓那片空間陷入混亂崩壞!
    各種法則之力化作肉眼可見的、形態各異的光芒碎片、鎖鏈、漩渦,帶著令人窒息的壓力轟向陳陽。
    陳陽依然站著。
    如同一座亙古不變的礁石,任爾潮起潮落,任爾疾風驟雨。
    扭曲的空間漩渦靠近時仿佛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激起幾圈漣漪後就歸於平靜。
    法則的光芒映亮了他年輕的臉龐,那張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抵抗,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仿佛他注視的不是致命的攻擊,而是孩童舞弄著華麗的玩具。
    “這…這不是人的力量…!”
    青年體內的力量在瘋狂消耗中急劇減弱,他蹬蹬蹬連退數步,撞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才勉強穩住身體,眼中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驚駭。
    他看著陳陽,不再是看一隻可以隨手捏死的螻蟻,而是看到了某種完全超出他理解範圍的存在。
    一種本質上的、無法逾越的差距,一種令他所有努力和算計都瞬間失去意義的圓滿。
    陳陽終於抬起眼瞼,再次看向他,目光平靜依舊:“力量不是鑰匙,它隻是工具。”
    青年腦中一片空白。
    看著陳陽那張平靜的臉,那雙蘊含了他無法理解光景的眼眸,再低頭看看自己因力量耗盡而微微顫抖的手……巨大的失落感裹挾著深沉的恐懼徹底淹沒了他。
    他精心準備的陷阱,視若珍寶的機遇,在對方那近乎神隻般的平靜麵前,像一個拙劣而殘忍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