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金甲
字數:5717 加入書籤
守軍退,攻城瀛賊必進。
齊燁這一退,情況急轉直下,他高估了守軍們的體力,也低估了瀛賊的決心。
坍塌的城牆並沒有阻礙瀛賊的腳步,宇都宮納川完全就是用人命去堆,既不清理殘垣斷壁,也不放棄連接支城,而是第一時間讓近四五千瀛賊湧入內城區,用竹盾和身體抵擋火藥箭,為後方民夫拉運木材爭取時間。
內城城牆上,?城在折衝府將士已經上了馬,史恭單膝跪在城頭,別離,生死別離。
“殿下。”
單膝跪地的史恭拍了拍胸甲:“殿下保重。”
戰場上,任何複雜之事都變得簡單而又直白,容不得任何浪漫色彩。
沒有古道長亭,沒有落日晚霞,沒有桃花潭水,隻有一句“殿下保重”。
齊燁的麵容依舊冷酷,沒有絲毫的表情變換,一言不發。
一言不發,勝過千言萬語,說出任何一個字,史恭就會離開,帶著?城折衝府將士們,赴死一戰。
即便一言不發,史恭終究還是站起了身,戴上虎頭盔,將隨身佩劍交給了強忍著眼淚的季小鹿,露出了醜陋卻令人無比心安的笑容。
“哥哥是做大事的人,莫要想哥,鹿妹子保重。”
季小鹿用力的咬著厚厚的嘴唇,近乎快咬出了血。
史恭離開了,走下了樓梯,上了馬,挺起長槍,與袍澤出生,亦入死。
外城牆的殘垣斷壁,如同倒塌的地獄之門,惡鬼一般的瀛賊張牙舞爪的衝內城門,湧向了?城折衝府騎卒。
齊燁緊緊咬著牙關,城駑經過接連不斷的高強度使用,近乎廢掉,搬運途中鬆動了很多組件,這一點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公輸甲正在搶修,那些絲線令他粗糙的手掌不斷滴落著鮮血。
月泉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一邊為賁包紮傷口,一邊扭頭張望著。
季元思拿著鐵錘,瘋狂的敲碎了那些已經無法使用的手弩,腰後插著一把匕首,用來自盡。
內城與外城之間的區域,本就不適合戰馬衝鋒。
?城折衝府將士們連弓箭都沒帶,隻拿著長槍或是長矛,不斷地衝殺著,為公輸甲爭取著時間。
瀛賊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從殘垣中撲過來的惡鬼們越來越多,不斷壓縮著史恭等人的活動空間。
“恩公,恩公!!!”
哭嚎聲從遠處傳來,公輸甲坐在了地上,滿手鮮血,老臉上掛滿的眼淚。
大哭的公輸甲滿麵自責之色,望著齊燁,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無助的孩子。
十二架城駑,原本就廢了四架,剩下八架,撤到內城的時候壞了三架,隻修好了一架。
六架城駑,根本無法守住內城牆,隻能靠箭矢將火藥箭射出去。
可史恭衝的太快了,遠遠超過了弓箭的射程,隻有城駑才能將火藥箭射過去。
而這六架城駑是固定好的,如果重新搬運調整位置的話,至少需要半刻鍾。
半刻鍾,半刻鍾,史恭以及麾下,要白白死掉多少人!
不是公輸甲的錯,不是齊燁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隻是出現了,戰場上任何事,都和人命有關,隻是出現了,出現了罷了,僅此而已。
殘垣後,瀛賊已經徹底推進了過來,仿佛將彌鬥城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
“去他媽的!”
眼看著越來越多的騎卒栽在了馬下,任由瀛賊踩踏、踐踏、屠戮,齊燁終於承受不住了。
“殺出去,隨本世子,殺出去,殺敵!”
沒有任何人遲疑,哪怕是季元思,哪怕是公輸甲,就連旺仔也是如此,沒有任何人遲疑,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赴死的準備,赴死的覺悟,隻能齊燁一聲令下。
齊燁的雙目如同快要出火來,火,又蒸發了眼淚,心如刀絞。
“殺敵!”
高吼一聲,齊燁跑下了城樓,所有人都跑下了城樓,數百人,衝向了數以萬計的瀛賊。
沒有人後悔跟著齊燁來到了瀛島,他們隻後悔沒有早認識齊燁,早跟著齊燁一起來到瀛島。
火藥箭統統射了出去,陷入敵軍重圍的?城折衝府將士們,隻剩下了不足百人,僅僅是一個衝鋒,僅僅是一個衝鋒後被包圍,幾個呼吸之間,便戰死了二百餘人。
跳下戰馬的史恭滿身鮮血,左手長槍大開大合,右手長刀連刺帶戳,悍勇無比,可甲胄間的縫隙,留下了一道道血水。
僅存的七十六支火藥箭,都被射了出去,?城折衝府將士兩側終於有了活動的空間。
手握長刀的齊燁,不斷劈砍著,不斷突進著,左邊是旺仔,右邊是龔信,前方是阿卓。
阿卓,是第一個倒下的,箭矢射到了他的大腿上。
大量的瀛賊撲了過來,將阿卓摁倒在地,摁住他的腦袋,踩住他的胳膊,用膝蓋壓著他的腿,越來越多瀛賊撲了過來,壓在了阿卓的身上,搶奪他手中的刀,死死的掰著他的嘴,甚至試圖將整隻手塞在他的嘴裏。
齊燁不斷劈砍著,劈砍著阿卓身上的瀛賊,可越是劈砍,瀛賊越多,直到他也被撲倒,又被龔信拉了起來,再到連龔信也被撲倒了。
齊燁被無數瀛賊壓在地上,瘋狂的嘶吼著,大叫著。
旺仔,就在他身旁,如同每一日,每一夜,永遠都在他的身旁,生與死,都是如此。
隻是旺仔淚流滿麵,趴在地上,淚流滿麵,他手中那把從不離身的短刀,不斷揮舞著,不斷揮舞著,直到短刀被奪走,被踢走。
那些衣衫襤褸的礦工們,被無情的吐露著。
隻有齊燁等人,隻有身穿黑袍的司衛們,隻有將士們,被摁在了地上,連戰死都成為了奢望。
困獸一般的齊燁,不斷掙紮著,身上仿佛壓了一座山,繩索捆住了他的手,捆住了他的腿,捆在了他身體每一寸肌膚上,就連死死閉住的嘴巴也被掰開了,塞進了大量的軟布,甚至塞進了他的喉管裏,連嘔吐都無法嘔吐出來。
齊燁依舊在掙紮,眼前,是無數瀛賊,無數瀛賊的腿,被摁住的腦袋,連抬起都做不到。
足足過了許久,許久許久,一雙黑色的腿甲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齊燁還是在掙紮著,最終被瀛賊架起,被粗暴的抓著頭發。
阿卓,倒在了血泊之中,手臂長短的粗木棒,狠狠砸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披頭散發的龔信,滿身鮮血,上身赤裸,戒尺斷裂兩半。
小鹿死死咬住牙關,嘴裏滿是碎肉,同樣被無數瀛賊壓著,它的身下也有瀛賊,一個被她咬破了喉管瀛賊。
花樹被扭斷了胳膊,被三個瀛賊用力扭斷了胳膊,想要站起,又被鐵錘砸在了後膝上。
月泉,已經暈倒在了地上,善射的月泉,被宇都宮納川一支冷箭射進了左腹,血流如注。
力竭的史恭,被推倒在了齊燁的麵前,旁邊,是不斷掙紮的賁,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整個人都被鮮血染紅了。
“一萬,九千,一萬九千人。”
生硬的漢話,清晰的傳進了齊燁的耳中。
甲胄甲片摩擦聲傳過後,宇都宮納川蹲在了齊燁麵前。
“你,殺了我們一萬,九千,人,你們,隻有,兩千人,殺了我們,一萬,九千人。”
齊燁說不出話來,身體被死死的摁住。
他可以接受死,他可以接受這世間最殘忍的死亡方式,但是他無法接受他跪在一個瀛賊麵前,他寧願死上十次,死上一百次,也不想跪在一個日狗麵前!
“夔牛,夔牛本相,說出來。”
宇都宮納川同樣戴著遮麵盔,隻能看到凶惡的雙眼。
站起身,宇都宮納川緩緩抽出了腰間的武士刀,放在了史恭的頸後。
跪在雙底的史恭,隻是笑著,望著齊燁,笑著,笑容著,隻有不舍,卻沒有任何遺憾。
沒有遺憾,為何又會不舍。
齊燁卻懂,他也沒有遺憾了,隻是不舍,濃濃的不舍,不舍每一個人。
“夔牛,本相。”
宇都宮納川雙手握著刀,高高舉起,狠狠劈下。
齊燁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鮮血噴射的聲音,身體倒在地上的聲音,形成了畫麵,傳入到了齊燁的腦海之中,是那麽的清晰。
冰冷的淚水劃出了眼眶,萬物寂靜,仿佛就連風都停止了,仿佛就連空中飄落的雪花都靜止了。
齊燁,睜開了眼睛,他要告訴宇都宮納川,他會化身為不死不滅的惡靈,去為史恭,去為每一個夥伴們複仇,瀛賊,將生死永不安息,承受著他最惡毒的詛咒。
淚水,模糊了雙眼,倒下的屍體,瞪大了眼睛。
屍體,不是史恭,而是宇都宮納川。
鐵甲大箭,射穿了遮麵盔,射穿了它的頭顱。
每一個瀛賊,都極為驚恐,驚恐到了極點,轉過頭,心跌倒了穀底。
殘垣之上,一匹身上沒有一根雜色的黑色健馬,人立而起。
風,又吹動了起來,吹動了金盔金甲的馬上騎卒,吹散了頭盔外的銀色長發。
大康天子康止戈,將長弓丟到了地上,抽出了佩劍,指向瀛賊。
隻有一個字,很輕很輕的一個字。
“殺。”
殺字過後,沒有震天呐喊,隻有沉默的黑甲騎卒,隻有大康不敗傳奇,幽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