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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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號,揚帆起航。
滿船傷兵殘將,滿船濃厚的藥味。
齊燁站在船頭,旁邊的旺仔拿著一麵銅鏡,緊張極了。
大康朝幽王府世子殿下破相了,左眼眉骨處,很淺,離的近了才能看到。
沒人知道齊燁是怎麽破相的,戰場上打著打著突然發現胳膊沒了的都不在少數,更別說這一道傷痕了。
其實倒是有點印象,最後赴死衝陣時將一名敵賊手中的長戟砍斷了,應是崩飛的碎片劃到了眉骨上。
“無所謂。”
齊燁推開了銅鏡,不以為意,出道至今,他也不靠顏值走偶像路線。
站在船頭,齊燁的麵容有著說不出的陰鬱。
“我們,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旺仔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
輸了,不盡然,周寶救回來了,譚敬宗救回來了,還救回來了許多毀掉瀛島船軍船塢以及造船廠的舟師好漢。
更何況彌鬥城這一戰打沒了瀛島的銳氣,長達四十一日的守城戰,令瀛島最精銳的皇城中央軍全軍覆沒,其意義無比重大,算是打開了通向瀛島腹地的大門。
可要說贏了,同樣不盡然,至少齊燁不覺得自己贏了。
他現在甚至不敢回頭,不敢回頭望向隨時隨地總是站在自己身後的眾多司衛們。
以前,他記不住司衛的名字,連長相都有些模糊,因為總是在換,分幾班倒。
現在,總是那幾個人,總是那些熟悉的名字,總是那些熟悉的麵孔。
這一戰,改變了太多太多的人。
性格開朗的小鹿姑娘,瘦了,總是盤坐在那裏發著呆,和其他人一樣,每日吃三頓,大大的眼睛中已沒了往日的光彩。
賁也是如此,從未被知識汙染過的目光,再無那種清澈的愚蠢。
並不老,也不服老的公輸甲,自責著,愧疚著。
不應自責,也不應愧疚,沒來由的,可他還是自責,愧疚。
沒心沒肺的季元思,隱隱有了幾分喻斌的影子,耐心的照料著傷員,唇間淡淡的絨毛也被淺淺的胡須取而代之。
花樹很失落,他並沒有按照他妹妹奴獸的要求,在齊燁身邊大放異彩,更沒有保護好齊燁,事實上沒有任何人大放異彩。
那個瀟灑活在天地間的老道士龔信,總是責怪月泉,責怪月泉不將自己性命當回事,如同一個喋喋不休的老父親。
對瀛賊有著刻骨銘心仇恨的阿卓,也沒有因斬殺數不勝數的瀛賊而開心,隻有濃濃的不甘。
就連從不改變的旺仔,如同影子一般時刻陪伴在齊燁身邊的旺仔,也變了。
每當齊燁睡下的時候,旺仔又拿起了長刀練起了軍中把式。
沒有人知道,這幾日旺仔總是從夢中驚醒。
夢中,密密麻麻的瀛賊包圍了他們,齊燁屈辱的跪在瀛賊麵前,旺仔卻被壓在地上,連短刀都被踢走了,這一幕,成為了他永遠的夢魘。
掌舵的還是老喬,同樣遺憾,懊悔不已。
齊燁帶著人踏上瀛島後,老喬將那些礦工送回了東海,又將天子帶到了瀛島,再將齊燁等人帶回東海。
老喬很遺憾,相比見到天子,相比被天子誇獎,相比被當朝侍中和禮部尚書以禮相待,他更希望之前追隨齊燁一起踏上瀛島,一同殺敵。
要麽,死在瀛賊的刀下,要麽,刀下死了無數瀛賊,這才是他們東海人的命運,這才是他們東海人最好的結局。
老喬總是下意識望向船頭的齊燁,心中隱隱的痛著。
好多人見到齊燁,總是覺著心疼。
齊燁不是東海三道的人,他是幽王府世子,是國朝最尊崇的世子殿下,是無數百姓心中最為敬愛的人。
這樣的人,不應該來到東海,不應該遠赴瀛島,不應該經曆這世間最殘酷的戰爭,更不應該,經曆那麽多次的生離死別。
這種生離死別,這種失去親族、好友、同袍的感覺,船上的所有人,都體會過,都知那如同切膚之痛的痛楚將會伴隨一生,永遠折磨著自己。
一道水柱直射天際,齊燁突然大呼小叫了起來。
“鯨,是鯨,是大鯨魚,大家快看。”
齊燁如同興奮的孩子,大聲叫著,笑著,跳著。
眾人都圍了過來,如小山一般的大鯨,露出了些許龐大的身軀,人們都笑著,都學著齊燁的模樣與那頭巨鯨揮著手,歡呼著。
齊燁讀到過一句話,很美的一句話。
鯨本陸生,聞遠方有海,跋涉千裏,冒死見之,後伴海棲,萬年之久,鯨喜海,而海不知,為表其心,靜沉於底,溺死其中,是為鯨落,予海最後的溫柔。
鯨,是那些包圍東海的英雄們,是戰死沙場的軍伍們,是委曲求全慷慨赴死的民間義士們。
鯨,落了,為生萬物,閃爍出了最為絢麗奪目的色彩。
金甲號收了帆,隨風緩緩航行,愈發的慢。
巨鯨遊弋在旁,時不時的噴出水柱。
夕陽落下,海風如情人的呢喃拂過耳畔。
船頭上,人們安靜了下來,望著天邊的紅霞,望著湛藍無際的海,望著那令人生畏又美的令人心醉的大魚,隻是望著,靜靜的望著。
上一世在海邊生活的齊燁,突然覺得自己錯過了太多太多的風景。
那些風景,總是在那裏,隻是他活的太過匆忙,匆匆忙忙的長大,匆匆忙忙的活著,匆匆忙忙的失去,匆匆忙忙的逝去,最後,又對錯過無數次的人與景色,追悔莫及。
“又快到年關了吧。”
齊燁衝著巨鯨揮了揮手,告別,隨即轉過頭:“滿帆,回家了。”
老喬高喊著應了一聲:“滿帆,回家,和咱世子爺,回家嘍。”
齊燁微笑著,輕聲道:“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是該回家了。”
話音落,除了賁、小鹿、花樹三人外,其他人齊齊望向齊燁,麵色古怪。
齊燁,不應該說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
齊燁,應該說臥槽,日子過的也忒他媽快了。
是啊,齊燁不應該做的事情,不應該說的話,太多太多了。
可誰又不是這樣,天子康止戈,也不應禦駕親征。
應與不應,不應由旁人決定,而是由自己,由心。
做就是了,若是世人眼中的對,是對,世人眼中的錯,是錯,對錯真的如此分明,這世道,又豈會這般齷齪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