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明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神智昏沉，頭顱沉重。
    他想要讓自己的腦袋從柔軟舒適的靠枕上抬起來，但努力了兩次後，失敗了。
    他隻得靠在枕頭上，慢慢環顧著四周。
    華麗的套房內，女人的啜泣聲和男人的小聲交談環繞著他。
    兩個情人穿著美麗的華裳，爭奇鬥豔，坐在他的床前。
    巨大的四柱床不遠處，幾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小聲交談。那分別是他的律師團首席、財務負責人，以及兩個心腹。
    陸明無聲地笑了笑。
    他還知道，門外，三個私生子正焦急地等待他的死訊，以及那之後的遺囑。
    或者說，他周圍的人，都在等他死。
    陸明閉上眼睛：
    “都出去。
    “讓我靜靜。”
    他的聲音已經氣若遊絲，但在這些人的耳中，依舊如同雷鳴。
    男人們慌忙走向實木門，唯有兩個女人，依舊在用刀子般的眼神看著彼此，同時用柔聲說道：
    “親愛的，我陪你……”
    “我說，出去。”
    陸明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向她們。
    女人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窗邊，一個鐵塔般的身影沉默著轉回身，看向床邊的兩個女人。
    情人們沒再堅持，踩著高跟鞋小跑離開，輕輕帶上門。
    陸明歎息一聲。
    他隻是想安靜片刻。
    所有財產都安排好了去處，一些人會得到報償，另一些人則會收回投資，剩下的，由他們去搶，去爭，去瓜分。
    他不在乎。
    他已經足夠老，活到了壽終正寢的一刻，這一生榮華富貴，他很知足。
    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有一件事，唯一的，小小的遺憾。
    他微微轉頭，看向書架的方向，同時慢慢說道：
    “虎，把那個筆記本拿給我。”
    幾秒鍾後。
    陸明疑惑地皺了皺眉：
    “虎？”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窗旁。
    這個巨人般的安保首領，陸明名下最優秀的私人軍事承包商的總負責人，原地踉蹌兩下，驟然栽倒。
    在倒下前的一瞬，他試圖將手伸向牆上的安全報警器，但另一隻纖長的，泛著金屬光澤的手掌擒住了那巨大如同熊掌般的手，牢牢製住，如同鐵鉗。
    最終，虎被輕輕放在了地上，而那如鬼魅般從他身後浮現的身影，優雅地繞過地上的巨漢，緩緩向陸明靠近。
    陸明擠了擠眼睛，用昏花的雙眼觀察著來者。
    那是一個身著長袍的身影，身形纖細，個子不算高，容貌掩藏在黑色的兜帽下，看起來是個女人。
    陸明再次閉上眼睛。
    他嘴角帶著笑意：
    “你來晚了。
    “我的財產已經完成分配，我的性命就隻剩一口氣——死神會在今天取走它。
    “我不知道是誰派你來的，
    “但如果你願意替祂代勞，我沒意見。”
    穿著長袍的身影慢慢走到陸明的床邊，就這麽站著看了他一會兒。
    陸明歎了口氣——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幹脆抬起一隻手，指了指書架：
    “如果願意，勞煩你在殺了我之前，幫忙把書架第一格的那個筆記本遞給我。
    “謝謝。”
    陸明聽到腳步聲走開一點，幾秒後，一個東西被輕輕塞進他幹枯的手中。
    陸明再次睜開眼，撫摸著筆記本的筆記本的硬質封皮。
    而來人緩緩蹲在了床前，摘下了兜帽。
    一瞬間，陸明的瞳孔縮小了一下——他被這人的容貌驚到了。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但震驚陸明的並非她的“美貌”。
    她沒有頭發，頭顱的一半閃爍著金屬的光澤，整個左半邊顱骨是合金框架結構，陸明甚至看到其中精密的機械，+轉動的齒輪。
    女人有明顯的雅利安人特征，但容貌秀麗，應當是混血。
    她正專注地看著他，目光爬過他蒼老的麵孔和密布的皺紋。
    陸明握緊了手中的筆記本，由於年齡帶來的肌肉流失，他其實使不出什麽力氣，這個動作隻是在生命的終末想要抓住些什麽的本能。
    他忽然笑了。
    人之將死，他不介意滿足對方的一點願望——直至現在，隻要他願意，還是可以隨手拿出讓別人富足一生的財富。
    老人開口，嗓音嘶啞地問道：
    “所以，孩子，你要什麽？
    “錢？
    “我有很多。
    “但，命？
    “所剩無幾。”
    金屬腦殼的女人依舊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
    她忽然眨了眨眼，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手上的筆記本，目光中有一絲好奇。
    陸明分明看見，她的手指也是金屬的。
    “這個？”
    老人沒有在意女人的沉默，或者說，他已經沒什麽在意的了。
    他感慨地撫摸著筆記本，翻開它，筆記本的前幾頁是那些被反複塗抹，如同宣言的東西，而後麵的內容更加荒誕不經。
    有離奇的故事，有碎片式的段落，還有些潦草的塗鴉，記錄著一些神神鬼鬼的奇怪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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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瞬間移動的雕像，食人的禽類怪物，來自恐怖空間的老人，永無止境的向下樓梯，無法殺死的巨蜥……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道：
    “人老了，尤其多愁善感。
    “我想，我可能有過一個作家夢——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它在我的心底滋生。
    “於是就有了這些故事，我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麽，甚至無法成篇。
    “你就把它當是我寫的小說。
    “或許，你可以是它唯一的讀者。”
    老人艱難地拿起筆記本，遞給女人：
    “我思考過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潛意識。
    “我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但到頭來，這樣的生命沒有什麽太多意義感。
    “在內心深處，我經常會感到一種空虛，我多希望自己這一生曾經為某些崇高的東西奮鬥過……”
    “所以，我幻想出一個奇詭的世界，以及一些不曾存在的戰士，而他們在為人類而戰。
    “至於故事的具體設定……我沒想好，那些信息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
    “或許我從來都不具備成為作家的素養。”
    女人安靜地接過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陸明再次閉上眼睛。女人翻動紙頁的聲音有節奏的響起，讓他感到有些昏沉。
    就這樣結束生命，倒也不錯。
    他想著。
    對方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帶著一點不真實的金屬質感：
    “您確實戰鬥過。”
    她那有些奇怪的聲音讓陸明再次睜開眼睛，瞥向她——
    女人用捧著易碎品的姿勢，小心地將筆記本放回他的手中，輕聲說道：
    “您退休之後，這些故事的後續圖景變得更清晰了一些，我可以為您講述。”
    她又看向一旁——小桌上，昂貴的名酒一瓶挨著一瓶，還有半杯殘酒：
    “聽說，您以前從不飲酒，但看來，您最終還是喜歡上它——酒可以麻痹理性，讓人類出離生命的絕對無意義，獲得一種短暫的，悲劇性的陶醉。”
    陸明眨了眨眼。
    這還是個女文青？
    而對方無視了他困惑的眼神，繼續說道：
    “這很正常。
    “因為對凡人來說，生命就是與熵的拉扯，並且最終投入它的懷抱。
    “但對那些世界之外的至高神性而言，祂們的生命永恒而無垠，熵增隻是無害的微風。
    “祂們處於比我們更高的敘事層，這個更高並不隻是疊寶塔般的高，更像是穿插、重疊，甚至某種絕對的碾壓。
    “而這個可悲的宇宙，恰好處於那些終極神明們的戰場上——
    “代表血肉的亞大伯斯與象征鋼鐵的破碎之神，在維度之外展開我們無法理解的征戰；
    “創造了‘7’的黑荊棘女士與代表著‘5’的宇宙海星，在數學層麵玩著圍棋遊戲，爭奪一個又一個世界泡的定義權；
    “薩姆·豪威爾正在敘事階梯飛速爬升，意圖主宰萬物，而你們投擲出的超形上學武器‘錐形長矛’緊隨其後，洞穿了九十個宇宙，想要獵殺這頭新生的神明；
    “相嘯魔和縊王爭奪著宇宙誕生前的虛無位格，祂們的戰鬥還算文雅，一個在舞台上永世表演，另一個發出憎恨的噓聲；
    “人類最古老的奴隸主千指之星虎視眈眈，將那些異常投放到地球；
    “知識之蛇與深紅之王在世界的暗麵對峙，無論誰能得勝，人類都將不複人形……
    “正是他們的戰鬥，在我們的世界掀起無盡災禍——
    “亞大伯斯的一次呼吸，讓那些血肉房屋、吃人的紅潮與‘否決者’們出現；
    “破碎之神的怒吼中誕生了安德森公司，我教，以及數不勝數的機械怪物；
    “黑荊棘女士的笑聲摧毀了一萬個星係，五角海星從十萬二年就在吞噬一代又一代人類，你們的逆模因部全員殉職，隻是拖延了祂的捕食；
    “深紅之王化為紅色的幽靈，席卷歐亞大陸；知識之蛇背負著被放逐者的圖書館，用禁忌的知識引誘智者，拆除文明的根基……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悲劇式的破碎的世界，是萬因之果，是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女人的目光滿是複雜的情緒。有惶恐，有哀傷，還有神職人員特有的悲憫：
    “因此，我們投入了機械之主的懷抱，選擇了我們的主宰。
    “至少，跟隨祂，我們還能在終焉時刻保留一點人形。
    “但總有些人，就是不肯屈服。
    “不是嗎，陸先生？”
    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筆記本上那個被反複勾畫的模糊圖案：
    “至高神性們並不都是個體生命，不被單一意識的概念限製。
    “它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維度級別的模因災害，另一些則是多重人格與神格的混合體。
    “還有些正在成型的真神，則是複合體。
    “比如……有一位冉冉升起的至高神性。眾生稱其為‘典獄長’、‘獄卒”，‘人類世界的守門人’。
    “但奇異的是，這個存在本身拒絕完成登神，甚至將這一情形視為一種‘末日情形’，嚴防死守。
    “祂……或者說，從未成為“祂”的他們——你們，也因此而強大。
    “對我們這些信徒而言，這讓人困惑。
    “但也令人敬佩。
    “萬千維度中，唯有你們，獨斷專行，卻永遠把一支槍對準自己。”
    女人迎著陸明看瘋子一樣的眼神起身，站直，向他鄭重地伸出金屬組成的手掌：
    “所以今天，日子到了。
    “我來為您送別。”<哪兒跟哪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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