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幽壙螢擾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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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8章 幽壙螢擾擾

    平沙淺草接天長,路茫茫,洗岸骨如霜。

    成德三年,樞密副使祁念笑對陣海都,勝,北境軍收複乞兒吉思、撼合納兩部,屯兵駐守。海都雖大敗,暫且不敢來犯,可北境軍卻也傷了元氣,穩妥起見,便該韜光養晦。

    海都作亂西北二十載,一向以遊擊戰為主,擅偷襲。他能一次次僥幸製勝元軍,也非等閑之輩。經過與祁念笑多年的對戰,機警如他,早摸清了祁念笑的戰術與弱點。

    就在祁念笑領精兵追擊到謙河、幾乎拿下海都王帳之際。

    海都果斷地棄城而逃,臨走前還燒了城內所有草木、汙染了水源、留了座烏糟糟的空城給北境軍。

    於元軍而言,大家艱辛地殺到此地,一路拉長了補給線,還遇上這種惡況,已是困難重重。

    偏偏這時,傳來軍報,海都率軍攻襲了遠在幾十裏開外的陰山。駐守陰山腳下的元軍措手不及,連連敗退,竟是被海都逼退了數百裏,最後困在了大後方的玉速曲。

    眼看海都再次集結軍馬,目標將是孤立無援的玉速曲。

    此城乃沙漠綠洲,地處哈密力,本是采玉名城,裏頭居住的大多是采玉或染織的工匠百姓,軍防薄弱。

    副將鄔術提議:“祁大人,我們不要管玉速曲了!左右那裏沒駐軍,就算被海都攻破,傷亡的也隻是平頭百姓,且玉速曲周邊盡是黃沙大漠,遠離我軍的軍事要塞,距中原也還有十幾重城關,”

    鄔術眉飛色舞,道:“海都從那兒,攻不破西北邊防,我們卻能利用玉速曲牽製海都的兵力,拖延海都戰線,耗其元氣。”

    鄔術說,“我們應當趁現在,反過來包圍海都殘餘勢力,來個甕中捉鼈,讓海都沒有退路。”

    “捭闔”,將一切折損降低到最小,以保全最大的利益,是行軍之道,為官之道,做人之道。

    鄔術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定能得褒獎。他跟了祁副使那麽多年,最熟悉他的打法,亦能學以致用其權衡與取舍。

    可鄔術猜錯了。

    祁念笑沉吟片刻,隻說,我們不能放棄玉速曲,那裏住著的黎民,數以萬計。

    他下令,北境軍精銳兵分兩路,由鄔術率領七成人馬包抄海都後方,作為主攻;他自己和察罕,則攜三成精銳,另走近道,先一步抵達玉速曲,掩護城中百姓安全撤離。

    此言一出,鄔術霎時變了臉色。

    他根本無法理解,驚詫道:“大人!海都大軍已逼近玉速曲,縱你有那三千精兵,能暫時拖些時日,但難免與海都正麵交鋒——如何能敵?!”

    更何況,撤離百姓,說得輕巧,實則難於登天。玉速曲的百姓。祖祖輩輩都在這片綠洲之城生活,若突然要舉城搬離,肯定浩浩蕩蕩、拖家帶口的,家家還要帶著糊口的營生,那走得該有多慢啊!

    “所以,本將才要帶兵死守玉速曲,為他們撤退……多爭取些時間。”祁念笑麵不改色。“能拖一日,便有一日的價值。”

    “大人執意要帶我們的軍兵送死?”鄔術語氣很沖,“折損百姓哪堪折損軍隊!大人作為元帥,不懂顧全大局?便讓百姓犧牲又如何!”

    “鄔術,你是個軍人。”祁念笑肅然冷厲,揚聲道,“軍人的使命,是萬死不辭,是守護家國安平,包括這片土地上每一個小家——沒有誰,活該作犧牲品!”

    他頓了頓,繼續道:“服從上級命令,也是你的使命。”

    “大人幾時高尚如此了?”鄔術冷笑:“當初在汴梁,是你先決定不管叛軍屠城,因為你也覺得,將士們的命比百姓的重要吧?你也覺得可以拿百姓當誘餌,對吧?!”

    祁念笑捏住了拳頭,眼瞳一顫。

    “知道你女人身上什麽最令人生厭嗎?”鄔術早不服管束了,言語越發冒犯。

    “清高!”他譏誚道:“清高,這虛頭巴腦的東西,它當不了飯吃!比這更愚蠢的,是假,清,高!”

    有的人,生來便在泥潭打滾,沾染黑暗,那就該一條路走到死,要麽極度理智,要麽極度感性——最忌諱搖擺不定——既有不堪的過去,卻還半路佇足,茫然四望,希冀板正自己扭曲的魂靈。

    多可笑?

    鄔術說完,甩袍揚長而去。

    祁念笑兀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還是下令按計劃行事。

    他做不到舍棄玉速曲,他要去掩護百姓撤離。

    察罕愣愣地觀望,頓然百感交集。

    此舉,屬實不像祁念笑會做出的決定。“仁”字,寥寥幾筆便能書就,卻是從不會出現在這個男人身上。

    他好像變了,不知不覺地變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覺察,因為他現在雖然做了決定,眼神卻是那種極致空茫的。

    他或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

    但這不會影響他的判斷和決定。

    幾日後,他們抵達玉速曲。

    境況的確糟糕。海都大軍異常兇猛,硝煙風塵漠漠,百場久戰昏天黑地。

    海都幾乎集結了全部兵力來攻城,算是背水一戰。他摸透了祁念笑的打法,知其“善強攻而不擅守成”,便是專挑其弱勢來擊。

    三千元軍,有一半都在跟隨察罕護送百姓,隻剩半數在祁念笑手裏,一齊守死城門。

    硬生生拖了海都十一天,擊退了上百次攻襲。

    這些天內,鄔術那邊一切順利,徹底封死了海都的後路,即將領九萬北境軍合圍哈密力。

    玉速曲卻危在旦夕。

    等百姓撤離得差不多了,城內糧草早已消耗殆盡。防守城門,已到了極限。

    海都最後還是沖殺進了這座城。

    不久後,鄔術率軍趕來,卻發現,因一場颶風沙暴,存活的北境軍早與元帥和察罕副將斷聯了,海都帶著剩餘的數千兵力,也不知去向……

    ……

    飛沙揚礫,昏塵蔽天,八麵茫茫。

    “祁大人——”

    察罕攙扶著重傷流血的祁念笑,艱難穿行在風沙中。

    “撐住啊大人!我們……我們應當……就快到久泉驛了……”

    其實察罕自己心裏也沒譜兒。眼前黃沙漫天,難辨方向,他們身後還有殺紅了眼、破釜沉舟的海都,還在追擊他們呢。

    他扶著祁念笑靠坐在一截巨大的枯木後,拿出懷中水囊,將最後幾滴水倒在祁念笑幹涸的唇上。

    “察罕……對不起……”祁念笑艱難地睜開眼,失血過多,麵色灰白如枯澤,“早知……如此……該讓你……和鄔術一起……”如果察罕沒隨他來到玉速曲,也就不會冒這樣的生命危險。

    察罕搖頭,說:“我倒覺得,大人如今的內心,比起從前,多了太多柔軟的東西……不過,誰說一軍統領就不能有仁慈心了?反倒更令人欽佩,更值得那‘蘇魯錠’的稱號了,”

    “大人,不必覺得連累我。早從阿爾泰山那場戰役,我便立誓要追隨你,定要與你並肩作戰,絕不背棄,”風沙灌口,嗆得察罕幹咳,眼也被迷住了,“若岱欽大人還在世,也定會和我一樣,堅定地站你啊……”

    他們才停歇沒多久,又隱隱聽到了海都軍馬追上來的噪聲,愈發近了。

    察罕慌忙架起祁念笑,想背他繼續逃走。

    “察罕……別管我……你……快走……我是累贅……你走,走啊……”

    “不可能!”察罕紅著眼,“大人,我不可能拋下你!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

    “我不值得……”祁念笑用盡全力掙開他,搖搖晃晃地站定,“你快逃,顧全自己,別救我……我不值得……”

    “怎會不值!你可是——”

    “阿勒臺穀——”祁念笑虛弱地喘息著,捂著胸腔,嘔出一灘黑血。“那夜,我,就在……”

    察罕愣住了。

    先是迷惑,好像做夢一樣,聽到了不屬於現實的話音。

    卻在對上祁念笑那幽黯死寂的眸光時,腦中有道驚雷,轟隆隆炸裂。

    “你……在?”察罕打了個寒戰,抖得越來越厲害,“以什麽……身份……在……”

    “我沒去鎮海關,”

    祁念笑擦去唇邊汙血,麻木地開合雙唇。

    塵封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不敢教人挖掘出哪怕一絲的秘密,做夢都警惕著不敢洩漏的秘密……現在,就這麽平淡地從他口中說了出來。

    重重壓著他魂魄的大山,好像忽然變輕了。

    “瑪納斯湖畔,我用弓弦……勒死了道戈辛,沉屍湖底……”

    “我換上他的甲胄……聯合金帳汗國,殺入阿勒臺穀……”

    “岱欽……認出了我……我……”他眼前一黑,說不下去了。

    麵前,察罕瞳孔驟縮。

    血一樣的洪水翻攪在眼底,呼嘯在心間。

    恨意狂暴猛烈,遠超過周圍肆虐的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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