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前朝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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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5章 前朝故夢

    幽暗的祠堂。

    焚香繚繞,無數蠟燭燃著,無數靈位被供奉著,莊嚴又肅穆。

    趙稟跪坐在蒲墊上,無言望著滿堂牌位。很久,很久,他都沒有眨一下眼,即便雙目幹澀得難受。

    身後的門被誰悄悄推開,趙稟回頭,見來者,便勉強收了嚴肅的倦色,溫和一笑:“怎的過來了?以為你睡著了……”

    祁寒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沒有半分笑。

    她亦望向祠堂內陳列著的千百靈位,行禮拜過了,這才走到他身邊,依偎著,與他一並跪坐。

    “知鳶的事……”她哽咽著,淚水再次充盈,“我知道,你肯定比我還難過……”

    趙稟隻是沉默。

    他從懷中摸出一塊手帕,側身低頭,細細拭去溢出她眼眶的大滴淚珠,拭著她濕漉漉的眼睫。

    然後輕攬著她肩頭,讓能她省力地靠在他身上。

    此間重歸寂靜,壓抑而沉悶,偶爾能聽到她微弱的抽噎聲。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他忽然翕張雙唇,艱澀道:“又走一個……”

    “嗯?”祁寒一愣。

    “我身邊的人……”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本音,“……又走一個。”

    這句話落在祁寒耳畔,最為催淚。

    他向來是孤獨的。從臨安到崖山,從崖山到大都,他背負著山一樣的重任,卻還有著溫柔而強大的內心,光明溫暖,始終無條件為他人付出著——讓人都覺得,他生來就該扮演好照顧者的角色,作為強大的統領者,不需要誰來開解。

    但他其實,是最孤獨的。

    敏感而多思,又偏偏怕自己的心緒煩擾身邊人,所以寧願獨自承受一切壓力。

    “寒寒,我這一生能擁有的,少得可憐,”他說,“舉目環望,多是詭譎。而我的身邊,能稱相伴,也隻有你,知鳶,魏予……然後就不剩什麽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緊握住了他的手。

    “我從小就沒母親了,一直養在旁的妃子名下……寄人籬下,俯仰由人,”

    “五歲的時候,元軍攻陷臨安城,俘虜了太後和幼帝,就是我的二哥趙顯,還有文武百官,北上大都……我對臨安城最後的記憶,便是滿城殘垣,血流成河,燒殺掠奪……”

    趙稟目視著前方,聲音很輕,像雪花落地。

    “我和大哥被陸丞相救下,逃去了福州。幼帝被俘,丞相不願承認今朝亡國,就複立我大哥為新帝……”

    “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節節敗退,一路南下,還想著重振旗鼓。不斷有將士犧牲,不斷傳來哪座城淪陷的噩耗。元軍攻勢淩厲,我們敗得慘烈,後來福州又失守了,我們就輾轉逃離到海船上,順著海岸漂流南下……”

    “新帝自幼孱弱,根本經不起顛簸流離的逃亡生活,第二年,抱病辭世,”

    “我便成為了下一個帝王,”

    他似露出了一抹極盡苦澀的笑。

    “前朝的,最後一個帝王。”

    有一個地方,趙稟唯恐誰對他提及。那是一場極具摧毀性的夢魘,是殘忍剜在他心頭,二十年來來折磨他的利刃。

    崖山。

    一座孤零零的海島,孤零零地坐落在茫茫大海裏,孤零零地矗立在浩瀚濤浪中。從那裏,遙遙可以望到模糊晦暗的海岸線。

    是宋軍最後堅守的陣地。

    陸丞相負責征集糧草,組織將士修建防禦工事,偶爾閑暇下來,他會耐心教趙稟讀書寫字、兵法文韜;丞相一直相信宋不會亡於此,他寄全部希望於趙稟,一直在等待重返中原的時機。

    可崖山隻是一個小島,一切供應都要依賴海南。元軍封鎖了海口,切斷了宋軍的水源,將士們口渴難耐,隻得以海水解渴。海水苦澀,入腹燒脾,士兵們上吐下瀉,很多人由此病倒。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躲在甲板下發抖。那裏永遠都有一股潮濕的黴味,混著海水的苦澀味道,但我喜歡將自己藏在那個角落裏,好像這樣,便能與世隔絕了,”

    “我看到,丞相逆著光向我走來……依稀聽到,外麵的滿是戰火和廝殺聲……”

    ……

    ……

    “官家,”他將小趙稟輕輕扶起,疲憊地說,“國亡救不得……”

    “老臣死有餘辜,決不投降,但也……不想再茍且偷生了……”他一字一句,聲音如往昔一樣滄桑有力。“甘願以這一片赤膽忠心,為國殉葬。官家,身為一國之君,你也有你‘道’要守……”

    丞相抱起大哭的趙稟,走到船舷。他本想讓趙稟與他一同跳海殉國,臨到最後,卻猶豫非常。

    “罷了……”他嘆息,“稚子無辜,何苦負千鈞……”

    他拿綢布將傳國玉璽係在身前,正準備一躍而下。

    卻聽到背後傳來稚嫩的童聲。

    “我願同丞相一起赴死,”小趙稟擦幹眼淚,堅定道:“君王死社稷,這是我的責任。丞相是英雄,自是氣節壯烈。我雖僅為孩童,卻也不想彎下脊梁。”

    丞相驚訝地望著他,目光不再麻木灰暗了。

    小趙稟忍著懼意,說:“沒有脊梁,民族就垮了。今日我們命絕於此,肉身雖死,然精神不垮。往後,一定還會有人繼承我們的忠義,為天下長治久安而鬥爭……今日赴死,趙稟沒有遺憾。”

    丞相認真地看了他半晌,蹲下來,向後伸出雙臂。

    他讓趙稟趴在了他的背上。

    ——官家。

    陸相一手托著身前玉璽,一手托著身後的他,眼前是茫茫大海。

    ——若有一線生機。

    趙稟怔愣。

    ——那就好好活下去,與仁人義士們,共匡正天下罷。

    他抱了必死的決心,帶著玉璽,葬身海底。

    “海上風浪交加,浪頭一下下打來,幾欲將我席卷,我孤身抱著浮木,沒來由地想要求生。我拚命向遠處掙紮,遊一步,便嗆一口水。我看不到岸,我離海岸太遠了,模糊的視線所至的終點,那條海岸線永遠在倒退。可我知道我不能停,因為,趙稟活下去的意義,就是孤注一擲,”

    “筋疲力盡的時候,我回頭,看到元軍密密麻麻的箭雨,劃破丹霄彩霞;我看到,他們的火炮落在水麵上,炸起了好高好高的水花,看到宋軍艦燃起熊熊大火……我看到,十萬軍民投海自盡……”

    那年,我不到八歲,親眼目睹故國軍民以死祭國。隻我死裏逃生,茍活在這世上。

    這麽多年,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午夜驚醒,盡是噩夢。合上眼,好像盡是崖山的畫麵,是曝曬的烈日,是淋漓的鮮血,是硝煙和戰火,是翻湧著的幾欲將我淹沒的鹹腥的海水……

    我茍活於世,曳尾塗中。唯一的信念,是我以前朝末帝之名的使命與重任,它們如磐石一樣重重地壓在我心間,令我難以喘息,卻也是撐起我身軀的支柱。

    我早已是一副行屍走肉,這副軀殼存在的唯一意義,是“為天下長治久安”。

    我甚至不能稍微停下來喘息片刻,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停。我不能讓前朝君臣的所有努力盡數白費,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活,也不能夠為自己而活,永遠都無法為自己而活……

    ……

    昏暗的祠堂裏,供奉著千百靈位。能考證到名姓的,前朝軍民的靈位。

    明明沒有誰出聲,卻好像,連空氣都在悲傷哽咽。

    一雙纖細的手臂伸出,緩緩環繞在趙稟腰間。

    他不由得一怔。

    “一定很累吧,”身邊人將下巴抵在他肩頭,柔聲說道:“其實,郎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沒有,”他落寞地垂眸,“我是個很差勁的人。”

    “知鳶,是丞相的遺孤。當初在福州,她被寄養在農戶家,沒有隨軍南下,還好後來我又尋回了她。這些年,並肩走過風雨,我權當她是至親摯友……也是還報丞相的恩情,”

    他緊緊攥拳,深吸了一口氣,眸中有情緒翻騰。

    “我最怕的,便是自己無力保護她……可我還是沒能保護好她。”

    可我還是沒能保護好她。

    祁寒默默望著他的側顏。清晰的輪廓和棱角,永遠都帶著一抹與年紀不符的蒼涼和疲憊。她鼻子一酸,難以名狀的心緒倏然在心間升起。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擁抱麵前的男子,圈緊了雙臂。

    “郎君……”她的笑容雲淡風輕,“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麽難走……你要記得,”

    “你的身邊,一直有我。”她說。

    不論你的重任還是負擔,不論你的疲倦還是夢魘。

    都有我與你分擔。

    如果趙稟不能在世人麵前脆弱哭泣,如果趙稟不能隨心所欲做自己,如果在外的光環就是折磨他的緊箍咒。

    那就來我懷中吧。

    那就讓我來心疼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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