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鳶楚】且盡紅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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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4章 【鳶楚】且盡紅裙下)

    赫楚本以為,她拋出的任何疑慮,他都能對答如流——他不會因知鳶的出現就摒棄對亡妻的敬重,更不會讓這份敬重和責任影響他對知鳶的愛慕;部族的施壓與元漢之別,在他看來都是糟粕,更無所謂順從。

    但元與宋的矛盾,是無法築橋以通行的天塹——隔著國仇家恨,單薄的言語築不起任何橋。

    那天,赫楚失魂落魄地逃出了煙柳樓。

    他清楚,他明白,元滅宋都做了多少燒殺搶掠的惡行,那叫一個慘不聊生,民無噍類。大元的盛世,是用鮮血澆灌出來的;從襄樊屠城到臨安陷落,元軍帶給宋民的慘烈災難,史無前例。他乃伯顏之子,元興宋亡的既得利益者,他有什麽資格讓知鳶看淡仇恨?他——怎麽配呢?!

    他隻記得,自己一個人悶頭喝了好多酒,直喝得神識迷離,一倒頭昏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煙柳樓。

    他正躺在知鳶的榻上。

    那一刻,赫楚慌亂無比。

    他惶恐地以為,自己因酒醉而輕薄了她,這比什麽都叫他難受得剜心。他不想傷害她,更不想給她增添煩惱——可他好像總把一切搞得很糟糕。

    不過,瞧她的模樣,他們之間,似乎什麽也沒發生。

    “大人,可需我幫你回憶一番?”知鳶禮貌地微笑,眼神卻透著嗔怪。

    據她稱,某人昨夜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闖進了她這間屋子。

    “然後你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我的腿,嚎啕大哭——”

    她似平靜地轉述,實則早已滿臉黑線。

    “哭嚎著什麽……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是我族人對不起你,害得你們遠離故土,流離失所……之類的,”

    她眨眨眼,兩頰在強忍著抽搐。

    “你就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啊,一把鼻涕一把淚……之後,情緒上來了,時而扭曲打滾兒,時而陰暗匍匐,還說……知鳶啊,你殺了我解恨吧,我不讓你心裏為難,就算你罵我、拿刀捅我,我這心窩子都是暖的……之類的。”她模仿著他的腔調,滑稽可愛。

    ——知鳶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親手給你遞刀的那個。

    赫楚僵定,震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原來,可怕的不是宿醉斷片,而是宿醉斷片後,第二天,還有人幫你回憶著你的露醜。

    他覺得,她一定嫌棄死自己這副臭德行了。

    赫楚懊悔地低下頭,難過得不敢看她了。

    耳邊卻聽到她如黃鶯般的笑聲。

    “哈哈哈哈——”

    他愣愣地擡起眼,看她捂著肚子,笑出了淚花,笑彎了腰,笑得開懷爽朗。

    知鳶笑了很久,笑累了,才再恢複了平日的溫婉端莊。

    “你不必對我道歉,”她斂目,道,“你是元軍,又非那南侵大宋的元軍。令尊伯顏,雖為攻陷臨安的主帥,卻也非在崖山海戰、逼我父親跳海的元兇。你的道歉,代替不了那些人的。”

    誰都沒想到,那是他們在大都的歲月裏,最後的平和。

    他醉酒夜宿她房中,此事很快傳了出去。流言蜚語,像是暗夜裏的猛獸,無聲地撕碎了美好的假象,傷得人體無完膚。

    人都樂道,世家權貴、戰功彪炳的樞密高官,竟日夜流連忘返於青樓;而那風塵女,自詡清高,原也不改以色侍人,巴不得給貴人自薦枕席。

    她的名字終於和他的,並列著,傳遍坊間。在世人眼中變得不堪。

    赫楚愧疚得腸子都青了,若他早知,自己的沖動會給她帶來這些罵名,他定不會冒失啊!

    他多想當麵向她道歉,關切她近況,但她再一次開始了漫長的回避。她不再與他相見,能躲即躲,冷淡非常。

    她的神情,漸漸變得憔悴而憂傷。

    她的眼裏,好像永遠縈著煙一樣的水霧。

    黛眉總長斂,倦倚危樓。

    赫楚遠遠地看著她,心知,自己才是她鬱鬱的根源。

    愛,是克製。

    是不去擾亂她的安寧。

    是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也能變成摧折她風骨的災禍……然後,自此選擇放開了手。

    再往後,宋黨被朝廷追緝,她也離開了大都城。

    不辭而別。

    再無音訊。

    ……

    ……

    那是六年後了。

    伯顏元帥病逝,赫楚便襲承了父親的衣缽,掌一方軍馬調度。恰逢江南動亂,總有山賊匪盜揭竿起義,他便被新上任的祁知樞調度到江淮行院,負責剿匪。

    赫楚率兵端了丹陽山林間的一處匪窩,隻是,這次的賊匪較為特殊,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們很可能是僞裝成山匪、伺機待動的前朝勢力。果然,有個小賊經不住嚴刑拷打,向元軍透露,他們名為“義軍”,是宋末帝趙稟蟄伏已久的武裝勢力。

    歪打正著,逮到條大魚。

    衆將大喜過望,都認為,此乃一舉殲滅前朝餘孽的好機會。

    唯獨赫楚內心掙紮。

    作為伯顏的兒子,元朝的將領……清剿宋軍,是他的天職。

    但他一看到“宋”字,腦中先浮現的,都是那白衣飄逸的“月宮嫦娥”。

    她在何方?有沒有安平喜樂?她會在義軍的哪處據點作軍師出謀劃策?若得知兩人的立場水火難容,已經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她該用怎樣失望、怎樣怨恨的眼神來瞧他……

    七月初,江南暴雨如注。

    一個晦暗的清晨,士兵來報,說有個漢女襤褸落魄,就倒在了軍營不遠處。

    斜斜的雨絲冰冷無情,打在地上,滲透了女子單薄的裙衫。煙雨濛濛,她無力地倒在泥濘間,緊閉著眼,唇和臉都是無血色的慘白,顯得那麽脆弱,那麽無助。

    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隻剩雨聲並著他內心的狂吼。赫楚直沖上前,跪伏著擁她入懷,熱淚與雨水交織流了滿麵。

    他不知她為何突然現身他軍營外,也不管誰說什麽“當心有詐”。

    他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在她淋雨昏迷的期間,寸步不離守在她身側。

    至於知鳶,從醒來後,便仿若失了聲的木偶。她終日靜靜呆坐著,寂然而呆滯地坐著,機械地應對著他的關切——莫說是一句話,她就連一個字,一聲音兒,都不曾發出過。

    昔日的笑容消失無蹤。

    偶爾望向赫楚的眸光,灰暗無光。

    軍中非議疊起。赫楚的親兵堅持認為,此女是敵方使的“美人計”,就是派來迷惑赫楚、裏應外合的,須即刻處死,杜絕後患;更多的人在背地裏奚落赫楚,說他獸性上腦,罔任一軍統領,竟能讓自己的女人住進帥帳……總之,有太多太多不堪的傳言。

    ……

    ……

    赫楚時常想,陸知鳶是個什麽樣的姑娘。

    許是如蓮一樣,高雅純潔,柔婉娉婷,溫和如水。這是世人眼中的她。

    又或許,是人間最絢爛的火樹銀花,劇烈燃燒著。這是赫楚眼中的她。

    縱身一戾天,便有最驚天動地的氣魄。

    赫楚記得那是個晴朗的日子,天很藍,風很大。

    隻是,元軍的軍事重地,全然被大火吞噬了。

    火舌翻卷,煙霧彌漫,數以千計的兵士哀呼逃竄,不斷有雷鳴般的爆炸聲傳來,放眼望去,巨大的火球接連不斷,元軍的輜重,毀於一旦。

    赫楚逆著人群的方向,來到了帥帳。

    知鳶背對著他,孤零零站著。一襲紅衣,像黃泉路邊的彼岸花。

    手中緊握一根長長的引線。

    “真是萬幸,”知鳶認真翻看著一本本軍機密函,淡淡道:“你這裏,還真有義軍據點的那麽多情報……真是詳細,也真叫我後怕……”

    她轉過身,麵對著他。

    似笑非笑地,將那摞軍機文件盡數丟進火海。

    “還好,不會有人知曉它們了……”

    烈焰焚燒了每一寸紙張,讓所有的密函化為灰燼。

    “我們公子以前,逢人便誇,說我能製得一手好火藥,威力驚人……我啊,能做出最好看的煙花,也能做出,最厲害的炸藥……”

    知鳶麵帶著微笑,眼眸溫和如春。

    “你聽,外麵的聲響,是不是轟轟烈烈,勢如雷霆?”

    赫楚朝她走來,瞟了眼她握著的長引線,話音比淡風還輕:“現在,我們周圍,有多少炸藥?”

    “很多……”她咧嘴彎眸,笑音清脆悅耳,“足讓你我,灰飛煙滅……殘渣都不留……”

    “如果這是我們的結局,”他笑著,輕鬆地舒了口氣,“我會歡愉地接受。”

    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

    我也說過,知鳶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親手給你遞刀的那個。

    “你徇私。”她擰巴地望著他,眼裏卻隻含著憂傷的笑。

    “我不喜歡戰爭,累了,乏了,”劍眉撇成八字,他垂首,疲憊地嘀咕了一句:“奶奶的,都打什麽打,就不能人間太平嘛……”

    她輕推他雙肩,他便在她的施力下一再退步,最終被她推著,坐在了低矮的幾案上。

    “前兩天,我見到公子了。他找到我,讓我隨他回去……我故意氣他,將人氣得,寒心離開了……”

    知鳶款步姍姍,在他身前踱來踱去。

    火光映照著她的紅衣,映照著她姣好的麵容。

    “如果,我注定以消亡收場,不如就讓他覺得,陸知鳶是個昧良心的壞人罷……失望之至,再聽聞訃告,或許,就不會為我難過了……”

    赫楚忽然解開腰帶,在她錯愕的凝視下,一件件脫去甲胄。

    隻留了一件暗紅色的中衣。

    “挺好,”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滿足,“命的盡頭,能與你一起著紅衣,是不是也算……來娶你了?”

    知鳶一時怔住了。

    回過神後,她雙臂攬住他的頸,徑自跨坐在了他腿上。

    “以前在煙柳樓,我每一次與你私會,都在想,要如何從你身上竊取情報,又或者,要如何殺了你……”

    知鳶懊惱地陷入深思。

    “赫楚,我想過往你茶裏下毒,也想過趁你不設防,給你來上一刀……”

    他們相視一笑,都紅了眼眶。

    “唉,我是個失敗的諜者,自縛情網。”她似悵惘嘆氣,“無顏麵對公子和亡父……”

    說著,她摸出火折子,沒有一絲遲疑,點燃了手中引線。

    他們相擁著,平靜地迎接落幕。

    “陸知鳶的鳶,從不是鴛鴦的鴛,”他扶著她的腰,與她四目相對,笑意鬆弛,“是鷹啊,兇猛的老鷹,厲害著呢……”

    知鳶聽了哈哈大笑,絕美的丹鳳眸,染著幾分不羈:“先有家父,跳海殉國……如今有我,舉身投火……”

    她湊到他耳邊,溫聲絮語:“這一炸,能帶走那麽多軍機密報,帶走千百敵軍……也不算虧……”

    引線越燒越短,很快就該點燃幾案下的炸藥了。

    “下輩子,我得跟長生天討個說法,可別讓我們……再隔岸相望,”他惆悵地感慨,“下輩子,我還想與你相知相許。”

    “不……”

    知鳶顰眉,指腹擦過他的唇,止住他的話音。

    “你有你的妻,她很好很好,也還等著與你再續前緣。答應我,赫楚,下輩子,你要好好和她在一起。”

    “……那我們呢?”

    “就這輩子,”她的目光從未如此輕鬆過,“就現在。”

    “電光朝露,”他驀地輕喃,“我好像參悟了。”

    如果相愛注定困苦,無尋兩全,如果不被看好的兩人注定走向灰飛煙滅,那就且盡紅裙,直將那短暫一現的曇花,化作經久明亮的光芒罷。

    電光朝露,轉瞬即逝。

    也可以是永恒的美好。

    火光沖天,熱浪滾滾,他們第一次親吻對方,如動物般瘋狂地吮齧纏綿……

    我想,我是個瘋子。

    我肯定是個背德寡義的瘋子。

    唯有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佯謬。

    紅衣似血,件件褪落後,掉進熊熊烈火,濺起劈裏啪啦的火星。

    我們猶如驚世駭俗般的相愛,就該走向注定的消亡。

    因你我消亡。

    與你我共亡。

    與爆裂的火藥共舞,在翻卷的火中沉浮。

    且盡紅裙歌一曲,莫辭杯酒飲千鐘。

    這一載,終不複,別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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