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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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四)
刑部詔獄的最深處,傳來一陣狂風般的咳嗽聲,帶著回聲,如同利刃一樣捅穿了祁寒的耳膜。
她三腳兩步闖下臺階,想沖過去,卻被獄卒攔住了。
“何人擅闖——啊!”獄卒頭子看到了祁寒身後的龍袍,嚇得啪一聲跪叩在地,“聖汗!參見聖汗!”
祁寒回頭瞥了一眼,目光複雜。
來時的路上,她就問過成帝,何必大張旗鼓地親自前來牢獄?直接傳個旨,派人帶她來不就得了?
然而成帝解釋說,這趟是以“皇帝提審欽犯”的名義前來,是為了掩蓋“祁寒探夫”之實,否則會被有心人指責帝王“偏袒反賊”。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眼子多。
祁寒毫不客氣地拆臺。
“你自己過去吧,”成帝望著汙濁的牢獄,實在裝不下去一點兒,嫌棄捂鼻道:“快些見完了,快些隨朕回去,別耽誤太久,枝外生枝。”
沒等他話音落下,祁寒便已提起裙裾,快步沖向了最裏間的牢獄。
“郎君——”她焦聲呼喚。
卻是猝然掩住了嘴巴,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心仿佛被撕裂成碎片了,每跳動一下,都是不堪言的苦痛。
囚室昏暗陰冷,肮髒而充斥著惡濁氣。他就無力地倒在一層茅草上,衣物早已破爛不堪,斑駁的血與泥漬混雜著附在身上。
他緊閉著眼,看上去虛弱至極,呼吸微如遊絲,渾身消瘦得仿佛隻剩一具幹枯的骨架、一身薄薄的皮囊。敞開的衣領下,胸膛嶙峋得可怕,連一條條肋骨都突兀可見。
已不成人樣了。
——那是她的丈夫啊!
“郎君!郎君!”揪心的淚倏然砸落,祁寒雙手抓著鐵柵欄,一瞬間仿佛丟了魂兒,什麽都顧不上了。“郎君——”她淒厲地一遍遍呼喚著,身子就這麽沉了下去,呼地一聲跪坐地上。
監牢內,蜷縮著的男人動了動。
借著微弱的光,她看到,他緩緩睜開了眼。即便是歷盡摧殘、氣息奄奄,那雙桃花眸仍舊澄澈如初。
“……寒寒……”
他輕喃,幹燥的雙唇滿是裂紋,毫無血色。
盯著她瞧了好幾瞬,趙稟才忽然反應過來,這並非幻象啊。
“寒寒?你怎麽來了——”
他像是突然被灌入了一股力量,掙紮著爬坐起來,本能地想要奔向她。
一聲痛苦的悶哼,是隨著鐵鏈鏗鏘的撞擊聲一起傳來的。趙稟重重地栽回了地上,狼狽不堪。
祁寒倏爾發覺,沉重的鐵鏈鎖在他手腕腳腕,一端深嵌入牆壁,鏈條緊繃著,顫動著,讓他連寸步都挪不開;腳上的鐐銬甚至帶了一圈尖刺,他隻要動彈一下,那刺就要在他骨肉裏紮出窟窿,直弄得血湧如注。
她張著口,說不出話,淚水像傾瀉的暴雨。
心疼得窒息了。
“你們,就是這樣折磨他的?”祁寒怒而回頭,憤恨地瞪著成帝,爆發出尖利的吼叫:“你們憑什麽這樣折磨他?!”
成帝被她這麽遠遠一吼,明顯掛了臉色,不悅地輕嗤:“不然怎樣?還要將反賊之首供養起,好生伺候著?”
祁寒懶得回懟。
她此刻全部的注意,都在趙稟身上。
“郎君你別動,當心扯到傷口!”她扒住欄杆,哽咽著,竭力想要看清他。
趙稟勉強撐起上身,艱難地喘息,目光落在了她的脖頸。
紗布。
為何纏著紗布?
他幾乎是一瞬間明白了,她是如何勞苦才能來到此處的。
越是明白……
心就越痛。
……值得嗎?
她為了他這廢物丈夫,值得做到如此份上嗎?
雙手摳抓著地,每一處骨節都在顫抖,泥汙陷進了他的指縫與甲縫。
他再擡眼時,神色明顯沉冷了下來。
似蒙了一層塵。
“……回去吧,”他說,“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祁寒尚且淚眼朦朧,聽到他這句冷淡的話,便是呆愣愣瞪大了眼,抽噎也戛然而止。
“……郎君?你怎麽……”
“我不知你同元帝做了何等交易,”他打斷她,“但看你這一身錦衣華服,”他冷冷地笑了,“也能猜到大概。”
她怔住,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著裝。她被關進內苑當天,便有無數宮人強行換下她逃亡時的舊衣,按著她沐浴梳洗,還給她換上了這件滿是珍珠瑪瑙的華貴宮裝。
他想成什麽了?
“不是,我沒有——”
“我不關心。”他扭過臉,垂眸看向一旁,“我管你做什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落魄至此,你便是如何另覓出路,都不為過。”
久久沒等來她的回應。
趙稟猛吸了一口氣,心仿佛被掏空了,“我反正已是將死之人了,沒什麽值得眷顧的。別對我抱有期待,趙稟此人,本就狼心狗肺,心眼兒小,脾氣壞透了,從前隱藏得好……終歸,不值你牽掛。你走吧,顧好你自己,快意餘生。別再來了,我不想見到你。”
“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祁寒一動不動,隻輕聲問,“你要不要自己聽聽,你在說些什麽?”
他沉默了。身上的鐵鏈隨著他的呼吸、發抖,發出極輕微的響動。
而她,本就是在筋疲力竭後,憑著對他的執著與掛念,勉強撐著一口氣才來到了他的身邊。
此刻真的好累,好累,沒有說話的力氣,沒有流淚的力氣,甚至快沒了喘息的力氣。
直到她被成帝帶離詔獄,也仍是恍恍惚惚,踉蹌不穩。
刑部外,成帝坐上了帝王輦,側目一掃,發現她沒上馬車。
“還等什麽呢?來也來過了,見也見過了,人都沒給你好臉色,還愣著做什麽?”
祁寒垂首,沒有回答。
她忽然緩緩跪在了帝王輦前,俯首叩拜。
“聖汗……”她喑啞道,“求您開恩……至少,別讓刑部折磨他。求您讓人卸下他的鐐銬,請來大夫為他治傷,保證他有幹淨的水和吃食……”
她從未用過如此低微的姿態請求成帝什麽。
現在,縮成一團的身影更顯渺小,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淒涼。
“聖汗,求您……給他體麵和尊嚴……”她直起上身,頭垂得很低,雙手合十,拇指緊抵鼻梁。
她生平第一次放下了自尊,第一次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成帝愣在輦上,微張著嘴巴。
簡直難以相信。
……
……
囚室幽暗。
趙稟眼前一陣眩暈,猛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弓著身子,牽動潰爛化膿的傷口。
良久,他仰靠在牆壁上,雙目無神,落在虛空中某個點。
“趙某以為,隻有見不得光的老鼠……才總有偷偷摸摸聽牆角的癖好。”泛灰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冷笑,“無恥之徒,走到哪兒……都改不了習性。”
陰暗的拐角處,一道身影緩緩踏出。
被諷為“無恥之徒”的男人走到監牢前,麵色冷沉,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趁人之危奪人所愛,你又何其光明磊落。”
趙稟擡眸,淡淡道:“是我奪的?”
究竟是我奪的,還是你自己弄丟了的。
空氣像是陡然被冰封住了。
鐵柵欄外,祁念笑睥睨著他,薄唇隻冷冷吐出四個字。
“你沒做到。”
你沒做到。
趙稟微怔,瞧見了對方眼中燃燒著的熊熊火焰。
恍惚回想起五年前與之對峙的場麵。
——趙稟,我把她交給你,你能守護好她嗎?
——我要你發誓!陪伴她,嗬護她,永遠把“對她好”放在首位。
——還有!你須發誓安分守己,別再想什麽反元複宋!別拖累她跟你一起朝不保夕、亡命天涯!
而他那時是如何作答的?他一口應承下來,也發過了誓言。
——若你做不到呢?!
——那就讓我五馬分屍不得好死!
現在想來,他的確沒能遵守當初的承諾。
是他連累了她,拖累了她,耗垮了她——那樣高潔孤傲的女子,該被珍惜、被保養、被捧在手心——卻要為他顛沛勞碌,如今被迫陷入困境、別無他法、隻能靠以死相逼才能與他得見一麵。
是他沒能保護好她。
祁念笑終於在趙稟的神情裏瞧見了些許動搖。
他對趙稟說,“你把她還給我。”
趙稟聞言,僅微微一笑,“但憑她如何選擇。”
兩人打著啞謎,誰都知對方意之所指。
頓了片刻,趙稟再次開口。
“祁大人今日,不會隻是想來與我爭辯是非罷?”
“我認為,你我之間能夠再做一筆交易。”
“比起‘交易’二字,趙某更願稱之為,‘約定’。”
“無所謂,”祁念笑麵無表情,“重要的是,她。”
“她不在你我的籌碼裏。”
“沒人拿她當籌碼,”他皺眉,眼底湧動著一股躁意,“我們都了解她的稟性。就算撞了南牆也不回頭,一定還會想盡法子來找你,或者,不惜一切代價解救你。我估摸著,她在成帝麵前胡鬧,隻是表象——沒準憋悶著什麽大事,又要怎樣以身犯險。”
趙稟的嘴角漫上一絲苦澀的笑意,輕輕搖頭,“我不願看她再為我冒險了……那不值得……”
他故作冷漠、對她冷言冷語時,自己的心也好像被銳利的刀子刺破了。
可他沒有辦法了,他現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便是全天底下最潦倒的廢物。
他肩負的責任與道義,又讓他分外清楚,留給他的結局,唯有坦然赴死,身殉家國。
既如此,又怎好再拖累她?
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消亡。
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慘狀。
還是放她離去罷……
歸還她自由。
趙稟如是想。
“做好你該做的,我不對你僚屬出手。”祁念笑緊盯著他,道,“至於祁寒,”眸光閃過一剎的冷芒,“從今往後,我自會好好照顧。”也不勞你費心了。
此話一出,空氣再度冷凝。
祁念笑轉過身,剛要離去,卻聽得身後人遽然開口。
“我總覺著,你看待她,就像豺狼看待獵物。懷揣著目的接近,捕到手才饜足,被搶走又不甘,”趙稟仍倚著發黴的石壁,沒轉頭,隻幽幽道:“但,就算沒有我,她也不會再選擇你了。”
這句話,似是在警告。
警告對方,一切皆須遵從她的選擇。
有些事,誰也強求不來。
“那你呢?”祁念笑問,“你既與她同心同德,何故漠然推開?她在為你受苦流淚,你便是這樣回應她的?”他負手在身後,譏諷道,“趙稟,你和我有什麽區別?”
同樣是因為深愛,所以推開;同樣是佯裝冷漠,實則不想連累。這樣的你,與曾經的我——有什麽區別?你當初是如何詈罵我的,我今天,真想全部奉還於你。
對麵,趙稟良久無言。
“我之所想,你方才也看到了,”他垂眸,眼底彌漫上一層霧氣,“我……不能再……耽誤她餘生……”
趙稟狼狽落魄,早已是一無所有。
拿什麽許她一世安寧,萬頃祥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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