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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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章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下)
忽然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內室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寂靜,誰也沒有說話。隻可聞燭芯燃燒時,發出的極細微的劈啪聲。
祁寒率先從震驚中回過神。
她撐坐起來,慌忙伸手按在自己腕間,顫抖著探尋脈象。
“雖然脈象微弱,但在下行醫多年,不可能診錯……”丹溪說。“寒姑娘,月信可是遲遲未至?近來都沒有惡心暈眩的反應?怎自己也沒個察覺呢……”
床榻前,祁念笑仿佛被誰施法定住了。他呆愣愣睜著眼,周身僵直,就這麽望著她。
視線卻縹緲,好似並未聚焦在何處。
“……多久了?”他突兀地問了一句。
“什麽?”丹溪起初有點懵,沒懂他在問什麽,停頓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或許是想問這胎兒的月份。
於是丹溪好氣又好笑,說:“這可不是診脈便能診出來的啊,我是大夫,不是天眼通。若真有那一窺究竟的本事,還行什麽醫啊,去竊金庫得了。”
無人被逗笑。
沉默泛濫良久。
祁念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垂在身側的手,卻禁不住微微發抖。
忽就覺得,此間的空氣是多麽稀薄啊,稀薄得,好像他不管怎樣用力呼吸,急促地呼吸,都阻擋不了心肺變得沉悶阻塞。
耳邊嗡嗡地響,意識也開始恍惚。
一片淩亂。
他轉身朝外走去,髖骨猛撞到桌沿,撞得瓷茶具叮當響,人也打了個趔趄。
屋內,丹溪轉而麵向祁寒,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也給她開了調理身體的藥方。
“寒姑娘,以後可不敢再折騰身體了啊!要按時吃飯,注意休息,畢竟從前母體受損嚴重……”意識到自己失言,丹溪麵露尬色,轉開了話題。
祁寒微張著嘴巴,手撫上小腹。她眉目低斂,眼眶中似漸漸充盈了什麽光亮。
那是一種喜悅的光亮。
卻也含了絲絲縷縷的傷悲。
這個孩子,流淌著她和她丈夫的血。
偏偏是在這種時候到來了。
在她與郎君最困苦的逆境中到來。
一聲輕而緩的嘆息,淡如晨露,薄似霧凇。她有些茫然,有些無措,不知自己該做什麽才能保全。
保全她僅有的一切。
……
……
夜裏,祁寒命人打了熱水來沐浴。她實在太疲憊了,疲憊得渾身酸脹困頓,當真需要放空腦中思緒,就這麽簡單地休息片刻。
她躺在浴桶裏,枕著木桶邊沿。
不知不覺竟淺寐了一會兒。
蒸騰的水霧漸漸散去,南苑熟悉的布景在霧氣後顯現。一陣涼意彌漫開來,迫使她打了個寒戰。
“歡兒,水涼了……”她迷迷糊糊地閉著眼,下意識揚聲喚道。
下一瞬,她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痛苦的戰栗夾雜著涼意,猛然襲來。
歡兒死了,死在了五年前的寒冬。活生生被打斷了腰脊,當堂咽氣,殘軀被扔在了荒山野嶺喂狼。
像是過了很久,祁寒才猛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便被窒息般的大悲大慟淹沒了。
南苑的一切擺設,都和從前一模一樣,甚至一樣得可怕。
南苑裏曾住著的人,卻再無法重聚。
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緩緩從浴桶中站起來,祁寒隨手披了件薄衫,赤足踏在地上,用布巾擰著發尾的水。
門口倏然傳來什麽響動,吱呀呀,像是有誰推開了門。
“誰?”她警覺地輕呼,透過屏風盯著那方向。然而回答她的,隻有沉重的腳步。
祁寒心下一慌,攏緊了衣衫就往出走。
迎頭撞上了一堵堅硬滾燙的“牆”。
檀木香的氣息似淡非淡,似濃非濃,冷冽得澀苦,亦柔和得溫醇。
她如同被雷電擊中了,於驚懼中擡眼,恰撞進男人幽深的目光。
“你來做什麽?!”雙手使勁將他往外推搡,無法釋懷的惱恨湧上心頭,“出去!滾出去!滾啊——”
祁念笑來得莽撞,也沒預料到會撞上這一幕。
她且衣不蔽體,雪頸氤氳著淡香,長發濕漉漉還在往下滴水,赤腳踏得地板滿是水漬,留下了雜亂的足印子。
他不理會她此刻的躁鬱,也默默承受了她的推打,伸手便從木架上抓來一片寬大的布巾。
從後蓋到了她頭上,將她從頭到腳都裹得緊緊的。
就在祁寒怔愣的一瞬間,他打橫抱起她,沉默著抱她走向裏間。
“夜裏冷,”他喑啞道,“當心著涼。”
她被他放在了床沿,身上裹著布巾動彈不得,活像一條坐著的“蠶”。
逆著燭光,他的輪廓與五官有些朦朧,投來的視線亦晦暗不明。
他沒有退開,手還握著她兩臂,掌心炙熱。燙人的溫度隔著薄薄的布料,傳遞至她肌膚。
“你——”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登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做什麽?!我警告你——別亂來啊!我、我是有家室的人!離我遠些!”
他眼皮跳了跳,嘴角微沉,“我沒想把你怎樣。”手卻握緊了些,指腹甚至輕輕摩挲。
“你先鬆開我!”她極厭惡他的觸碰,惱怒地掙開布巾的束縛,用力扒他手指,“放開啊!混賬東西——”
他蹙眉,瞥見她濕答答的頭發,便再次拿布巾圍蓋住她,手背與虎口卻教她撓出了許多血印。她現在更像一隻炸毛的小貓了,呲牙咧嘴,眼裏充滿了恐懼與威脅,極具攻擊力。
“我說了!我沒想把你怎樣,”他語氣沉悶,鉗住她的腕,也有些惱了,“更不會把你怎樣!”在你眼中,我便是那等齷齪之徒,是個隻會用下半身思考的禽獸?
她卻隻是冷笑,更發狠地捶打他,仿佛隻要他出現在她視線內,便足以激得她情緒激動。二人像是在進行一場近身搏鬥,一個不敢使勁,一個玩命抗拒。而他,分明具有輾壓般的力量優勢,卻還是在她的亂抓亂打下,輸得落花流水,滿麵狼狽。
“冷靜些!祁寒,別亂動了!”他半蹲在她身前,勉強製住了她,似咬牙道:“莫動了胎氣。”
她肩一顫,怒意稍稍平息,但仍滿懷著警戒與不安。
額角突突直跳,祁念笑冷了聲線,輕嗤一聲:“我還沒有強占人妻的嗜好。”
祁寒怔了一瞬。
她疲憊地問:“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麽?”大半夜闖來南苑,就為了與她幹瞪著眼?
祁念笑低下了頭,垂得很深,一時沒有說話。
夜很安靜,仿佛一切都凝滯了。
“我……”他眼眨得飛快,目光落在了她的肚腹處,眼神忽明忽滅,“我可以……”
他的喉嚨,異樣地哽澀。
“……摸一下嗎……”
我可以摸一下嗎。
祁寒錯愕地望著他,震驚無異於天打五雷轟。
杏眸瞪大,其中寫滿了不敢置信,以及極度的困惑。
“我沒有惡意……”他竟有些誠惶誠恐,聲音顫抖得厲害,“僅僅,是想……”他抿唇,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了。
祁寒沉思了片刻,無言相對。良久,默默將雙臂往後收。
似乎是默許了。
於是他怯生生伸出右手,隔著一層衣衫,掌心覆上了她的小腹,小心翼翼。
沒有任何冒犯,隻是輕輕地觸碰,輕輕地覆蓋,輕輕地包容,甚至沒有撫摸的幅度。異樣的溫暖源源不斷,不知是由誰傳遞給了誰。
她看到他笑了。
如新月般,皎潔而澄澈。
那是某種她看不懂的情愫,是欣慰,還是感傷?是由衷喜悅,還是無限悲涼?
他就這樣蹲在她身前,隔著肚皮,觸摸她的孩子。
他忽地擡眸,凝定她,笑容燦然生輝。他眼睛很亮,很亮,好似盛裝了一整片星河,蕩漾著柔波,每一顆星子都在溫柔地散發熒光,會說話一樣。
好像是在對她說——你看,它在動呢。
它剛剛,動了呢。
祁寒陷入了怔忡,恍惚間覺得,這樣的畫麵最該出現在七年前。
而非現在。
“我帶你去見他,”祁念笑說,“後天監守詔獄的,是我的部將。我帶你進去。見趙稟。”
他聲音很輕,很沙啞,很枯澀。
如同浸了夜露的殘枝敗葉。
苦笑已趨於麻木。
在她持續的驚愕裏,他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你……”祁寒遽然開口。
他的背顫了顫,駐足不前,沒有回頭。
“……放過我,好嗎,”她說,“放過我們……”
一如六年前,她曾對他說,我想要的是自由,如果你足夠愛我,放我走吧。
他轉過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祁寒,”他笑意淒涼,啞聲道:“我能眼看著你離開我一次,兩次……沒有第三次……”
失去你的痛苦,我能忍受一次,兩次……
沒有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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