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特別篇】至死靡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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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特別篇】至死靡它三)
夜如浸了濃鬱的墨,漆黑而深沉。
祁念笑抱著祁寒出了刑部,一出來,便見楓芒走上前。
“主上,暗衛有發現,”楓芒往祁寒的麵上看了一眼,隨後恭謹地垂眸道:“公主府似有異動,集結了不明人士……不知……是否與寒姑娘有關。”
他們早有猜測,祁寒會晤霽寧的目的並不單純。祁念笑既有著超乎尋常人的縝密心思,更不可能毫無察覺。
楓芒覺得,如果祁寒當真在密謀什麽大事,且有公主這個“共犯”協助,那他們現在便該出手阻止,以免釀成大禍。她低著頭,正等待著祁念笑下一步的指令——是順藤摸瓜繼續查下去、防微杜漸罷?
“別查了。”
這三個字,低啞的嗓音,猶如久旱的河床,裂痕斑斑成壑。
“……可是,主上——”現在要是放手不管了,往後真出個什麽事,麻煩可就大了——他難道不知嗎?
“別管。”祁念笑猝然喃喃。
別管。就這麽不管。
他明知有問題。卻逃避著不肯直麵?
楓芒嘴角蠕動,擰著眉心仍想再勸,最後卻是欲言又止,也不再掃人興。
“主上,您不上馬車嗎?”
“不了,”他說,“我想在街上走走。”
楓芒驚詫:“上、上街?就這麽……帶著寒姑娘?”
祁念笑沒有答話。
輕輕挪動了幾分酸脹發僵的手臂,他將懷中人又抱緊了些,盡量讓她能舒適地依偎著他。
斜街逶迤,冷風蕭瑟,零星還有幾家店鋪亮燈火,零星還有幾個行人往來。
他抱著祁寒穩步前行,一路經過街市無數攤鋪,不顧路人訝異的目光和指指點點。並非他今時癲頭癲腦,並非他此刻癡念成魔。
他隻是……
很久沒有抱著她這麽久了。
很久,很久。
祁念笑今夜,總有種隱隱綽綽的慌神,莫名地慌神。就好像,這是他最後能與她私下相處的時刻了。明明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訴過自己,慌什麽啊,有什麽可慌的,這次總歸不會再有失去了。他不會再放手,不會再一遍看著她背影遠去。不會,也不可能。
其實還是怕的吧,怕再睜開眼,一切又重歸落寂。月亮不屬於他,就真的不屬於他;縱他窮極一生地拚命追尋,也留不住一絲月華。
還真是個奇怪的人啊,擰巴又矛盾,靈魂如割裂般矛盾重重。
祁念笑自嘲地笑了。
他垂眸,望了眼懷中人的麵龐。
她又瘦了。
比起姑蘇乞巧夜,那樣明媚豐潤的她,消瘦了太多,太多。
她本不該這樣瘦的。
祁念笑忽然想起了山林間與她重逢的時刻。
記得那日,天剛蒙蒙亮,便有個獵戶向樞密院舉報,稱有疑似反賊的一對夫婦借宿在他們農舍裏。
沼澤前,她驚恐地瞠視滿山追兵,下意識將她的丈夫護在身後。
他遠遠望著她,表麵平靜無波,心潮卻早已澎湃激蕩。
可是,她起初甚至沒能認出他來。
她認不出他了。
那一刻,他才恍然覺出最殘忍的真相:原來他之於她,本就是不足道的一粒埃塵,不值得留戀,甚至不能在她心底留下哪怕一抹殘影。
昨天,就在昨天,從公主府出來後,他又與祁寒坐在了一輛馬車裏,彼此沉默無語。
逼仄的空間內,就連最簡單的呼吸也變得壓抑。祁念笑垂眸盯著膝頭,思緒沉悶雜亂,不由自主便走了許久的神兒。
忽然感受到了來自她的一抹注視。
他愣愣擡眼,才發覺,她正側身倚著窗邊,微眯起眼眸,用一種近乎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有白發了,”她說,“你才三十歲,就有白發了啊。”
祁念笑的瞳仁顫了顫。
不敢看她,不敢對上她的端詳,唯有雙唇翕動著開合。
“三十又二。”他糾正道,聲音輕若鴻毛。
她似是“哦”了一聲,漫不經心。
他卻再無法淡然自若了。
他知她為何會流露出那樣掩不住的驚訝。他是生了許多縷白發,尤以兩鬢最為明顯。黑與灰白的發絲參差交織,一同彙入束發冠,像淩汛期的黑水河,空餘滄桑破敗。
——多不招人待見?
祁念笑不由得心音雜亂,仿佛於一瞬間變得尷尬無措。
手搭在膝頭,早將衣衫擰皺了,眼神也不知該放在何處。他本能地向後縮了縮,背緊貼著車廂壁,直至無法再往後去了。
他現在,就像遭風沙侵蝕的崖壁,細紋漸深,已被歲月風霜打磨得失了往昔風光。
一定……很難看吧?
會……被她嫌棄吧?
他肯定是難看極了。臉頰上的傷疤最終還是沒能長好,蜿蜒盤踞著,像條淡粉色的爬蟲,猙獰醜陋。尤其是瘋長的胡茬,不僅雜亂,還和頭發一樣斑白了。這樣的一副容貌,簡直不修邊幅。
前去內苑接她那日,他才特地修理了胡須,這幾天沒顧上管,又變回了不修邊幅。
他現在,肯定是難看極了。
“聽說,祁大人在靈樞堂的舊址翻新修葺,重開了藥坊,”祁寒再次合上眼眸,淡淡道,“還請回了丹溪大夫,用你的俸祿貼補裏外花銷,扶危濟困……是也不是?”
祁念笑略一抿唇,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是霽寧公主和她說的?
他其實,不是很想渲染自己做過什麽事,也不想用任何事來博取她的同情心,就像他在她麵前,從不展現自己的滿身傷病。即便傷處始終隱隱作痛,幾乎隔一陣子就要引得他直冒冷汗,但他不會想讓她看破,所以就忍著,一直忍著。
“……多謝,祁大人。”她閉目養神,口吻依舊不冷不熱。“藥坊焚毀是我的遺憾,重建靈樞是我的願想……感激不盡。”
他心口一緊,苦澀漫溢,竟把腦中想的話說了出來:“你以前對我,可曾這般客氣?”
以前?
她睜開眼,半漠然、半戲謔地掃他一眼,“祁大人還活在過去嗎?”
“不然呢,”他苦笑,眸光混沌,“我可還有什麽……活下去的……念想?”
她盯著他看了許久。
“前路曲折多舛,偏要倒退著走,”眼底閃爍著不明的意味,“你不栽跟頭,誰栽?”
她可是在規勸他?
這算是……有一絲絲的關切嗎?
他啞然失笑,心裏回蕩著一陣異樣的情緒。
“真的不能放過我們嗎。”她又一次問。
“義軍已式微,對你造不成任何威脅。放我們走,好不好?”
祁念笑望著她,眼角開始泛紅,很快,雙眼便紅得徹底。
“就算我丈夫不在了,我與你,也斷無可能。”她揉了揉眉心,繼續說,“祁大人,你為何就是,看不明白呢?”
兩行鹹苦的淚,自祁念笑眼中流落。
“你以為,這些年,我是如何過來的……”
他喉嚨微哽,極緩慢地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回家……”
回來吧,祁寒,南苑還和從前一樣,長廊還和從前一樣,我對你的心,也還和從前一樣。
我仍然很愛你,也會很愛你的孩子。我會當他是我自己的孩子,傾力撫養。
“這次……能不能……不要走……”他嗓音顫抖,再一次放下自尊,苦苦哀求。
聞言,她輕笑,那是一種他捉摸不透的笑。
“我有家的,”她將“有”字念得很重,“不在祁家。”
我有我的家。
那絕不會是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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