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祁念笑萬字獨白?月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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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章 祁念笑萬字獨白月升

    三)

    我是不被愛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這個清晰的認知。

    我叫祁念笑,討厭這個名字,厭惡得直犯惡心。這是我呱呱墜地時,父親瞟我一眼、接都不伸手接過、僅用了短短一瞬就給我起好的名字。而他“念”的,甚至都不是我的母親。

    我小時候很怕黑,特別怕黑。母親總把我一個人關進柴房,幾天幾夜不開門,隻要我不順著她的意思。我起初還會不停地拍著門板求她放我出去,後來習慣了,也懶得喊叫了,白費力氣。

    恩師以前問過我,你不哭嗎。我說從不,眼淚是無能者的示弱,挽回不了任何。

    從小我就不需要向誰示弱。我不會對誰撒嬌、哭泣,畢竟早就明晰地認知到:這樣的行為換不來誰的關愛。我不會眼巴巴望著任何人,不會沖他們攤開掌心——沒那必要,反正也得不到誰給的糖塊兒。

    我,是不被愛的。我早就知道。

    不被愛的小孩,沒有資格哭鬧。

    反正也博取不來絲毫的溫暖啊。

    於是我習慣於隻顧自己,趨利避害,因為我隻信自己,隻相信唯有自己才能保護好自己。

    我隻愛我自己。

    但凡不這樣……就沒人愛我了。

    可堪回首?人情涼薄,世情惡濁,眼前的黑暗仿佛望不到盡頭,吊著的那口氣也早就到了極限。我還是掙紮著存活了下來,是岩縫裏拚命擠出腦袋的野草,是毒不死踩不盡的蜚蠊,奉行著弱肉強食的法則,一次又一次,趕在“死亡宣判”前,從閻羅殿的生死簿上塗掉了自己的名字。

    我偏要不掩野心昭彰,要拚,要殺,要沖破沉雲霧靄,闖出我的陽關大道。要不靠任何人,獨身耀目,要孤標傲世然後笑到最後。

    我偏要帶來一場最猛烈的風暴,我偏要做那劈裏啪啦的野火,做最驚天動地的爆竹。我要活著,打響旁人的臉,席卷烏煙瘴氣,轟炸火熱水深,燃燒不休。要給所有欺淩我、放逐我的,最漂亮、最絕殺的反擊。

    我,偏要逆天改命。

    欲殺我者,必先下黃泉。

    ……

    但這世上,又不全是可怕的人。

    恩師不一樣,岱欽也不一樣。

    我也許是個很擰巴的人。因為從未獲得過關愛,哪怕內心極度渴望,也會恐懼它的到來。稍微感受到一絲溫暖,就會開始焦躁不安。

    這是我起初對岱欽抱有敵意的原因。

    ——別人都淩虐我,或是冷眼旁觀看我笑話。你憑什麽不一樣?憑什麽照顧我,予我善意?

    肯定是為了謀求什麽利益。

    岱欽聽了,隻是笑笑,然後依舊真誠地對我好。他是個很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安答,像兄長。

    我十三歲隨軍西征,晚上都不怎麽敢睡覺。說出來可別笑我——我那時最怕的就是夜晚來臨,最怕的就是睡覺。淺眠是常態,我不敢大動,時刻都要保持著對外的警戒,經常一個姿勢挨到天亮。畢竟,總有人在半夜往我被褥上澆汙水,或趁我短暫地睡著了,蒙住我的頭讓我喘不過氣,對我拳打腳踢……更過分的,那可太多了。

    就像被捕食的吃草的兔子,永遠活在膽戰心驚裏罷?

    隻有岱欽在我旁邊的時候,有他在,別人就不敢輕舉妄動,我才敢放鬆警惕,才敢真的閉上眼睛,踏踏實實入睡。

    盡管如此,沒有人能一直護著我。沒有人,除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為什麽惡人總拿我當軟柿子捏,也許因為我是異族,也許因為我沒靠山,也許因為我阻撓過他們勾結牟利?誰說得清呢。

    我隻知道後來,道戈辛對我的殺意連演都不演了。他就是要我死。千方百計要讓我死。

    難道我該坐以待斃?

    憑什麽弱者生來就是要被強者踩在腳下碾壓的?

    憑什麽等級尊卑就能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憑什麽塔底端的九等之軀要用自己的血肉構築起塔尖人的瓊樓瑤臺?

    憑什麽,我,要向宿命低頭認輸?

    不甘心。

    不可能。

    我要活下來。靠自己的力量。

    我和岱欽說,我要殺道戈辛,你會怪我嗎?岱欽又勸我忍讓了。他隻會勸我一味忍讓,說什麽不要違背本心。笑話,命都要沒了,守著本心有何用?

    我也不是沒給過道戈辛最後一次機會。

    瑪納斯湖畔,他牽著汗血馬飲水,我跟了過去,質問他為何設伏罔山路。

    我想過,若他就此停手,不再對我趕盡殺絕——那夜阿勒臺穀的戰況便會徹底逆轉。我會不計前嫌聯手道戈辛,假意引金帳汗國的兵馬前來,步入北境軍預留好的陷阱。功名,可以是元帥的。我隻想活命。

    我給過道戈辛機會了,他不中用。

    所以我勒死了他,沉屍湖底。

    那一刻我明白,沒有回頭路了。

    道戈辛該死,那些冷眼旁觀我的苦難、甚至落井下石、依附於強權一並踩我的兵士,也都該死。

    我的計劃很完美。那天岱欽該離開阿勒臺穀前往久泉驛,他不會目睹我的罪惡,不會被牽連。更不會讓我的僞裝有被揭露的風險。

    我要踩著道戈辛的屍骨,奪走他的功績威名,取代他成為塔尖的明珠。我要做貫日的長虹,篡改了天道人道,焚燒了生死簿,隻留下我寫就的篇章。

    可我如何都沒能算到,隔著漫天風雪,我會與岱欽兩兩相望。

    他認出我了。

    他總能一眼認出我。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我甚至是平靜的。那是一種奇怪的平靜,提著一口氣,卻沒有時間讓我來得及痛徹心扉。

    可是,當一切塵埃落定,當我用雪崩殲滅了敵軍。

    當這白茫茫的世間,隻剩下我一個人。

    如後知後覺般,巨大的陰影將我籠罩。

    ——為了活命,我親手殺了我的朋友。

    我親手殺了,我唯一的朋友。

    還有十萬兵士。

    滿手血孽,不可饒恕。

    我這輩子都是個罪人了。

    ……

    四)

    我以為我的人生注定至暗到尾。

    直到某年仲冬,南苑飄雪,長廊逶迤,我稍一回頭,就見到了祁寒。

    她是不一樣的,和誰都不一樣。我對旁人的戒心防線和底線,遇上她,通通不作數了。

    原來我不是喜歡獨自一人,是以前沒人像她這樣誠心陪伴我;原來我不是覺少,不是喜歡深夜不眠,是以前不會有人惦念著我的疲倦、特意給我縫了安神香囊。

    承認吧,其實我的淪陷遠比她更早。在最初的一瞥,在多少次無聲的對視,在月影柔和的屋簷,在曲折清幽的小徑。

    我對她,是愛,是欲,更是無法自拔的依賴,飲鴆止渴的貪戀。生平最幸福的時刻,大概是……閉眼前是她,睜眼後是她,被衾不冷了,夜不再漫長了。

    原來一個安穩覺,於我而言,也不再是奢望。原來世上還能有如此強烈的歡愉,不是我充斥了她微渺的空隙,是她填滿了我殘缺的一生。

    抱著她的時候,胃是暖的,心是熱的。

    千瘡百孔的心,都被她仔細修葺。

    我想和她有未來。

    歡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我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娶她為妻,一輩子與她相守相伴。婚書我寫好了,嫁衣我備好了,過嗣的儀禮也同恩師商定好了……我原本,很快就能娶她為妻了。

    記得她問過我,我們佑之,自是有信心做個好丈夫,那麽,可有信心為人父呢?

    我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並不曾被我的父母愛過哪怕一刻。封存的記憶裏,永遠有兩雙冷漠的眼睛,好像我是喜是悲是死是活都與之無關,隻需按他們的預期做事,成為一個擺設,扮好一個工具。

    他們不愛我。還要用父權壓迫我。

    ……為什麽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小孩呢?

    我想如果我有了小孩,肯定要用我的一切守護她平平安安,一輩子為她遮風擋雨,她喜歡什麽我哪怕上天遁地都得給她找來,她不想做什麽我就絕不指點絕不逼迫,我要讓她快快樂樂地生活,什麽苦什麽累,都別來沾邊……

    長生天,你可曾聽到過我的祈願?

    且燃盡我貧瘠的內心吧,就算耗空我整個人都不為過。隻要是為雙雙,隻要是為她。

    我知道,是“她”。

    五個月的胎兒,已經成形了啊。

    於我而言,這輩子最深的傷疤、最可怕的夢魘,不是阿爾泰山。

    是在靈樞堂,祭祀大典當日。

    忘不了,我的祁寒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渾身冰冷,雙唇灰白。忘不了,那一盆血水被丹溪大夫端出來。

    ——是女兒呢。

    丹溪嘆氣。

    而我,曾睹過無數屍山血海的阿修羅,就在一瞬間,因這刺目的鮮紅與血腥,痛苦得好像每一寸骨頭都被剔肉尖刀挖出來剁碎了。

    我的孩子。

    她還那麽小。

    她是從寒寒身上……剝落的……寒寒的骨血。

    ——是女兒呢。

    滅頂之災帶來的,隻有滅頂的痛苦。我的妻女所承受的一切,是我此生都無法寬恕自己的原由。午夜夢回,挫骨揚灰。

    我好像過了很久才恢複神誌。最後,我將雙雙埋在長廊外,梅花樹下。那天雪很大,我想起了以前和祁寒坐在這裏守歲,當時她央我去給她堆個雪人,我不喜歡雪,就沒動。她說想吃冰糖葫蘆,我也沒給她買來。

    悔恨莫及。

    其實我也不知為何,將雙雙埋好後,我開始徒手聚攏白雪,搓成圓圓的雪團,越滾越大。

    手凍得沒了知覺,我也沒停下來。

    我堆好了雪人,在它手上插了串冰糖葫蘆。雪人陪伴著雙雙,安靜地陪伴著她。

    這是在做什麽呢?我也不知。隻是忽然想起了“刻舟求劍”的故事。

    小時候嘲笑過故事裏的人,覺得他真傻,船都走遠了,劍是掉在江中央的,刻了標記再去岸邊,能找到什麽呢?

    後來才漸漸明白,其實,在流年的長河中,人在某一刻失去的,都想在錯過後再一次次重返重尋——殊不知,自己站在岸邊,是什麽也尋不到的。

    失去的,已沉在了江中央啊。

    許多年後,我又從丹溪口中得知祁寒有孕。

    我望著她的肚腹,傻傻地問,多久了。

    我隻是想到了雙雙。我知道五個月的胎兒,是成了形的。我見過的。

    雙雙在的時候,我都不曾觸碰過她,甚至不知她的存在。但我聽說,五個月的胎兒是會動的。

    好想知道……若我將手放上去……

    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體會。

    我的確討厭趙稟不錯。

    但這是她的孩子。

    ……我就會愛。

    這個小生命,在動呢。

    掌心傳來的溫度,為何徒讓我兩眼發酸呢?

    我擡頭望著祁寒,不由自主地笑了。我是真心地為她感到喜悅,也是真心地想念雙雙。

    可惜,我們的雙雙福氣太淺。

    可惜她攤上我這樣的父親……沒能保護好她。

    始作俑者國師,他是真該死啊。當我最終殺掉他,大仇得報的那一刻,我是多麽地想哭。

    如果下輩子……我的靈魂洗清了罪孽……

    如果,我能光明正大地與祁寒攜手鬢白……

    雙雙再來做我們的女兒,可好?

    祁念笑萬字獨白梅香

    我最後一次與祁寒交談,是從公主府出來,同坐一輛馬車。

    她說,我有家的,不是祁家。

    我牽唇,自嘲道:也對,我這樣不堪的人,誰會來愛?

    祁寒半眯起眼眸,像是在審視著我。

    “不是你有多不堪,是你把自己想得多麽不堪,並且放任自己多麽不堪。”

    接下來,她的一番話,仿佛在我耳邊敲響了什麽風鈴。

    喚醒了我心底,沉睡多年的某種意念。

    “我記得,你小時候壯誌圖南,很正直,一心要為家國戍邊,看不慣那些奸佞橫行……適才惹到了權貴的利益,成為了衆矢之的,遭盡淩虐?”她淡淡地問。

    我一愣,遲疑著點了點頭。

    然後,她略微顰眉,嘴角似是掛了一絲苦笑。

    “你曾經痛恨的,賭上性命想反抗的,是殘暴不仁、貪贓枉法、獨斷專權、欺壓底層的上位者。他們仗著地位與出身,享受著十有九成的錢糧,占盡優渥,卻還恬不知恥地說什麽弱肉強食、人人生來有高低貴賤之分。”

    “你痛恨這些醃臢敗類、家國的蛀蟲,可你做出的‘反抗’是什麽?一步步爬上高位,然後也去做一個手握重權、漠視生命的上位者?也將自己與炎夏黎民隔開,臣服於更強大的統治者,幻想著,用高人一等的優越處境來實現目的?”

    “這就是你的抗爭?”

    “其實,不該是這樣的啊……”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永遠不該掌握在少數自詡高貴神聖的人手裏。”

    “世上最強大的力量,最堅實的底氣,永遠都來自團結的百姓。”

    “如果有一天,你能明白我這番話……”她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

    “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給予那些違背天道、人道的家夥,最漂亮的反擊。”

    ……

    五)

    祁寒,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全堵在喉嚨裏,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想和你說說,分別的十八年間,我曾不止一次夢到過我們成婚的場景。夢裏,岱欽沒有死,顏家沒有遇難,而我與你,在高朋滿座下接受著衆人的祝福,終成了眷屬。但我想了想,這些矯情的話,還是不要和你說了。

    很多話,我也都沒資格說與你聽。

    祁寒,你從前總責備我做了錯事。我不辯解,錯了就是錯了。但是祁寒,我不是生來就是個壞人的,我也並不想做一個壞人。

    我也很想問問上天,為什麽擺在我麵前的每條路,都是死路。

    為什麽,每當我因為痛苦和煎熬,開始嘗試著做出改變,有了悔悟,變得清醒,最後卻發現……不管我對麽努力地想要做一個好人,想做你稱職的丈夫……不管我如何想要彌補我的過錯,贖我的罪孽……

    都沒有用啊。

    我拚了命想留住的,我發了瘋想改變的……

    都是徒勞。

    我眼看著自己失去一切,眼看著曾經作出的錯誤選擇,每一樁每一件,都化作鋒利的刀子割回到我身上。

    一刀一刀,將我淩遲。

    上天從來沒有站到過我這一邊,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祁寒。我不知道我這個人,是不是到死都還是一個壞人。

    祁寒,你可知,我是那樣深愛你,那樣瘋魔地想占據你,卻又為何能割舍下情愛,最終放你離開?

    那天雪虐風饕,我最後一次望見了你的容顏。你的臉頰比之前更消瘦,我忽然在想,好像你的憔悴,總是因我而起。

    我看著你護著肚腹,不管不顧地沖向你的郎君。你的眼中好像隻有他了,全然看不見我。也幸好,看不見我。

    祁寒啊祁寒……

    你是我撐下去的唯一信念,我巴不得永永遠遠留你在身旁,怎麽舍得拱手讓出?

    可是,你哭了。

    你的眼淚,是直戳我心的芒刺。

    我聽到你說,你隻有他。

    你隻有他了。

    那麽,難道我要剝離你生命中僅存的光,眼看你痛苦,眼看你絕望嗎?

    如果你我二人,注定有一個要痛失所愛。

    那不如讓我來承受。

    如果你想要的是自由。

    我隻要你今後的路,平安順遂。

    ……

    終)

    這是一個除夕夜。

    我再次身披鎧甲,行走在汴梁城垣上。

    放在十八年前,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反元的勢力。那時元朝已垂暮,世道昏昧,奸佞橫行,百姓不忍壓迫,各地起義爆發。我則背棄了元廷,背棄了樞密院,帶領數千親兵加入了揭竿而起的民衆。

    起義軍共同約定,以圍係紅巾作為標誌。我率領的北方紅巾軍很快就占領了京畿腹地,元帝被迫逃離大都城,其殘存勢力轉向漠北草原,以為還能卷土重來。

    隻是,我的舊識察罕,仍領著上萬元軍血戰中原。江北的起義軍不敵其勢,節節敗退,眼見察罕大軍就要攻破汴梁,紅巾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迅速向我發來求援信。

    於是,我便來守汴梁城了。

    守這一城的百姓。

    護這一城的百姓。

    兩軍陣前,我曾和察罕對峙。

    他說,祁大人,果然不管到了哪年哪月,你都是個叛徒。

    “元廷弊政,天道不容,不該再任由它糟蹋中原,”我對他說,“我並非背叛了朝廷,僅僅是站在了百姓。”

    “你被奪舍了?”察罕冷笑,“從前風光的樞密使,放棄了榮華富貴,累死累活地來起義?”

    我說,我活著,活到現在,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也不是為了功名利祿。

    “人和畜生最大的區別,你可知是什麽,”我頓了頓,“良心。”

    是的,良心。

    我還有良心告訴我,繼續作為元軍將領、享著強權帶給我的甜頭、隻知道瘋狂鎮壓起義的百姓,就是助紂為虐的畜生。

    “那就莫怪我不念舊情,”察罕說,“你要守你的良心,我也要守我的民族。”

    ……

    夜裏,城牆上,我背倚青磚,卸下了頭盔,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痛脹的左臂。舊疾總在冰冷潮濕的夜裏複發,我也早習以為常。

    擡起頭時,我下意識望著天際出神。

    隱約聽到拐角處傳來沙沙的聲響,有個小兵冒了出來。

    “大人……”少年不過十來歲的模樣。一見到我,就開始哆哆嗦嗦。

    我問他為何躲在這裏,他卻說他不是躲,是不想擾了同伴的清淨。

    少年手中拿著一隻陶塤,惶恐地不知該不該放到嘴邊。

    “你繼續罷,”我說,“不必顧慮,權當我不在。”

    他於是蹲回了牆角,輕輕吹響塤。那聲音低沉悠揚,空靈如山間清風,哀婉如夜的哭泣。忽就讓我想起了雪夜與梅香。

    難免傷懷,我從懷中摸出碧海青天,握在掌心裏摩挲。

    少年也許瞧出了我的悄愴,問道:“大人,您可還好?”

    “嗯,還好。”

    “那您為何……”流淚了啊。

    “賞月,”我艱澀地道,“我在賞月。”

    他不明所以,仰頭望著濃濃的夜霧,“可是今夜月光暗淡,月亮藏在雲翳後呢……咋可能看得到?”

    我將碧玉簪收回了懷中,輕拍兩下心口,扯唇苦笑:“人間的月亮在天上,嫦娥的月亮,在人間。”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不得解,無夕不思量。

    ……

    兵安在?膏鋒鍔。

    民安在?填溝壑。

    除夕夜,是我守城的第十一天,城內糧草兩天前就消耗盡了。我讓部將們殺了戰馬,將肉分發給饑民百姓。我想我們還能再撐幾天吧?我是不會認輸的。要與衆人戮力同心,戰到最後一刻。

    卻還是,教察罕攻破了城池。

    他太了解我的作戰習慣了,太了解我率軍的弱點何在。

    汴梁城內濃煙滾滾。金戈鐵馬,都葬在這殘垣紅壤。兩方軍隊廝殺不休,我與察罕刀劍相向。從前我是他的主帥,如今他是我的敵人。

    我,好像沒那麽畏懼死亡了。或許,人是為什麽而死,這一點最為重要。

    在某一刻,我看著明晃晃的利刃向我襲來。這一幕似乎被無限放慢,放緩,而我的反應卻好像被拉伸得更慢,更緩。我想我的確是老了。人老了,軀殼也不中用了。

    鑽心的痛感來得有些遲。

    是察罕的長刀穿刺了我的肺腑。

    鮮血源源不斷噴湧出我的身體,眩暈晃神間,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往昔回憶的片段不斷閃現眼前,已教我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這條街巷我仿佛來過,這屠戮的場麵我仿佛經歷過。瞧,那邊有堵高牆,望著它,我想,我得躍上那裏,站到那屋簷上麵,如此俯瞰整座汴梁城,便能尋到她了。

    我得尋到她。

    可我好像,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天上,天上是什麽呢。

    圓月。

    團團圓圓。

    美好無瑕。

    不對。

    不對。

    今天是除夕。

    怎麽會月圓。

    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湧出我的口鼻,嗆得我無法呼吸。我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直挺挺向後仰去。

    ……

    我又看見她了。

    我倒在月華下的廢墟殘垣,望著雲翳翻湧的夜幕,好似被席卷進了皎皎銀河的浪花裏。星幕低垂,河漢清淺,月亮溫柔地俯瞰,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她來吻我了。

    我耗盡所有力氣,從懷中摸出那支簪子,摩挲著碧海青天,將它貼緊心口。

    仿佛被前所未有的心安撫慰著靈魂。

    碧海青天啊……請帶我,去到她身邊吧……

    帶我去到,能望見她的,那一方天空吧……

    縱使隔岸迢迢,我的月亮永遠明朗;縱我卑劣不堪,我的愛意從未動搖。數十年的思念太過沉重,壓在心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此刻卻突然輕快起來。

    祁寒啊祁寒……

    我多麽希望自己是嫦娥,乘風飛到月亮上,不論你走到哪裏,都恰好在我眼裏;我不喜歡站在高處,高處太冷了,但若能見你,何處不逢春?

    祁寒,我有些困倦了。

    讓我在你懷裏歇息片刻……

    可好……

    —祁念笑萬字獨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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