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6章 劍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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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兒…”
    宋令關擋開藍如水的手,反而從懷裏摸出塊桂花糖。
    “吃吧,十一給的,本想著下酒的…”
    糖塊已經有些化了,黏在油紙裏撕不開。
    藍如水連紙帶糖含進嘴裏,鹹澀的淚水混著甜膩的桂花味在舌尖炸開。
    突然抓住師父的手按手裏,小時候總是這般。
    聲音發顫,喃喃道:
    “師父,一劍破山河我又有感悟了,您什麽時候幫我看看…”
    宋令關的手頓了頓,開口道:
    “等…咳咳咳…”
    話沒說完,又咳了起來。
    藍如水急忙伸手去撫宋令關後背,觸手一片濕冷。
    遠處傳來木凡腳步聲,宋令關抬眼看去,一個滿麵悲傷的黑臉漢子走了上來。
    笑了笑,伸手指著木凡,開口道:
    “那小子值得托付,還好當初沒把你嫁給易年…”
    這種時候,沒想到宋令關還有心思開玩笑。
    “師父…”
    除了這兩個字,藍如水便不知說什麽了。
    暮風卷著沙粒拍打在城磚上,簌簌如雨。
    宋令關的呼吸漸漸平緩,忽然輕聲道:
    “南劍峰後崖...第三棵紅鬆底下…”
    說著,眼神忽然有些渙散。
    “藏著...青梅釀...有空記得取出來…”
    聲音漸小,繼續道:
    “及笄禮那天的...嫁衣...也備好了,原本想著回去送你的,現在隻能你自己去拿了…”
    藍如水聽著,渾身劇震。
    “師父!”
    情緒終於崩潰,額頭抵著老人的手背痛哭失聲,“你別死好不好,我還沒入歸墟呢,您不是說過等我的嘛…您別死…別死…我不準你死,我讓你喝酒,我不管你了,想喝多少就喝多…”
    一隻麻雀落在城牆箭垛上,歪頭看著這一幕。
    宋令關目光越過徒弟顫抖的肩膀,望著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嘴角慢慢揚起:
    “好…好…好…咳咳…”
    應承著,隻是辦不到了。
    又一次咳嗽起來,噴出的血沫濺在藍如水月白的衣襟上,像雪地裏綻開的紅梅。
    當咳嗽平息時,老人的眼神已然渙散,卻還掙紮著抬起手,虛虛指向她腰間:
    “劍穗...歪了...”
    藍如水低頭看自己紋絲不動的劍穗,再抬頭時,師父的手正緩緩垂落。
    一把抓住按在自己臉上,那掌心還殘留著淡淡的酒香與血腥氣。
    “我知道...”
    藍如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您是不是又要說"劍者心正則器正"...”
    話音未落,掌心下的溫度突然開始流逝。
    “沒酒了…”
    宋令關說著。
    藍如水立馬起身,慌亂道:
    “您等著,我這就去拿!”
    說著,慌亂的跑下城頭。
    木凡默默站在三步之外。
    這溫和的年輕人此刻安靜得可怕,拳頭攥得指節發白。
    招了招手,木凡來到近前,跪在了地上。
    宋令關拍了拍木凡的肩膀,開口道:
    “節哀…”
    指的,自然是木葉。
    木凡的眼淚瞬間流下,喃喃道:
    “師叔放心…”
    宋令關笑了笑,開口道:
    “替我...照顧好丫頭...”
    南劍峰峰主的氣息越來越弱,目光卻異常清明。
    示意其他弟子退遠些,當城頭隻剩木凡時,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聖山,要靠你們了…”
    七個字說得極其艱難,每個音節都帶著血沫。
    說著,手臂突然垂落。
    木凡正要開口,卻見藍如水捧著酒壺從階梯轉出。
    夕陽恰好在這一刻穿透雲層,將整座城樓染成血色。
    宋令關安靜地閉著眼睛,嘴角還噙著笑,仿佛隻是醉後小憩。
    藍如水躡手躡腳走近,把酒壺輕輕放在師父手邊,又替他理了理散亂的衣襟。
    “師父,酒來了…”
    小聲說著,像怕驚擾一場好夢。
    沒有回應。
    “師父,醒醒,別鬧了…”
    隻有穿過城牆縫隙的風,發出幽長的嗚咽。
    “師父…”
    藍如水的手懸在半空,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慢慢蹲下身,把耳朵貼在師父胸前,維持這個姿勢很久很久。
    當最後一線天光消失在地平線時,城樓上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驚起草原啼鳥。
    秋雨,又落了下來。
    細密的雨絲正穿過城頭未散的硝煙,將那些懸浮的灰燼一粒粒釘回地麵。
    宋令關的一切,包括皮膚骨骼,都在變得透明。
    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而某種溫暖的東西正從胸腔裏抽離。
    那是苦修百餘載的潤物無聲,此刻正如退潮般流向樂陽城斑駁的城牆。
    “峰主!”
    “師伯!”
    “師祖!”
    有人嘶喊著伸著手,卻隻抓住一把飄散的光點。
    那些瑩白的光芒像夏夜的流螢,又像初春枝頭墜落的梨花瓣,緩慢而固執地滲入城牆的每道裂縫。
    城磚上暗褐色的血漬被白光浸染,漸漸浮現出古老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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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宋令關的道,死後依舊與幽泉對峙。
    雨下得更急了。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仿佛就懸在城垛那些折斷的槍戟尖上。
    十七歲的守軍鄭五突然跪倒在地,沾滿泥漿的指甲摳進磚縫,試圖挖出那些正在消散的光粒。
    這個三天前還在輜重營哼小調的少年,此刻喉嚨裏發出幼獸般的嗚咽,混著雨水灌進他開裂的嘴唇。
    宋令關一夜的傳道,開啟了他的修行之路。
    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也是師父。
    城牆西北角,一個老兵解下了鐵胄。
    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流進鎧甲內襯,在早已板結的血塊上衝出蜿蜒的紅痕。
    望著白光最盛處那柄斜插在城頭的長劍。
    昨日黃昏,宋令關還用它震懾了妖族大軍。
    “又走一個…”
    命隻有一條,所以隻能算一個。
    老兵把水囊裏最後一口水灑向城牆,在半空就被雨線擊碎,像無數倏忽即逝的琉璃珠。
    雨幕模糊了很多人的視線,分不清臉上溫熱的是淚還是雨,就像分不清遠處那抹白光是晨霧還是魂靈。
    聖山弟子們列陣於雨中,劍尖垂地。
    最前排的風悠悠突然開始背誦往生咒。
    聲音起初支離破碎,漸漸連成一片低沉的潮聲。
    他們都知道,宋令關的魂魄已經與城牆同化,這咒文不過是活人的慰藉。
    雨滴打在鐵青色的劍刃上,濺起的水花像某種細小的白色花朵。
    城牆某處傳來壓抑的抽泣,很快被雨聲吞沒。
    自妖族圍城以來,樂陽已經埋葬了無數屍體,但這是守軍第一次集體哭泣。
    當死亡成為日常,悲傷反而成了奢侈。
    此刻妖族暫時退兵,疲憊到極點的神經終於崩斷。
    有人抱著長矛滑坐在地,任雨水衝刷著潰爛的腳踝。
    有人對著城牆白光叩首,額頭上沾著地上的泥水。
    雨幕深處,最後一點白光正滲入城牆箭孔。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他們看見那道光芒在消失前突然暴漲,如曇花綻放的瞬息,照亮了每個人掛著雨水的臉龐。
    不知是誰先舉起武器,很快城頭便立起一片寒光凜凜的森林。
    宋令關的長劍在城牆上發出清越的錚鳴,仿佛回應著某種無形的召喚。
    秋雨依舊下著,將血汙、淚痕與未盡的悲聲都衝進城牆根部的排水溝。
    但在所有活著的人心裏,那道溫暖的白光永遠不會熄滅。
    它烙在瞳孔深處,成為比所有傷痛更恒久的存在。
    立陽城。
    白笙簫懶散地倚靠著箭垛,手中水壺斜斜傾倒,浸入青灰色的磚縫。
    仰頭灌了一口,喉結滾動,疲憊暫緩幾分。
    忽然心頭一顫,好像有什麽東西,消失了。
    手指微微一顫,水壺“啪”地一聲砸在地上,清水四濺。
    緩緩抬頭,望向樂陽城的方向,英俊的麵容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驟然凝固。
    “宋老怪…?”
    低聲呢喃,像是確認,又像是拒絕承認。
    可拒絕,隻是自欺欺人。
    百年的交情,生死與共的歲月,哪怕相隔千裏,亦能感知彼此的存亡。
    此刻,那道熟悉的氣息,徹底消散了。
    白笙簫的手指緩緩收緊,指節泛白,青筋在冷白的皮膚下隱隱浮現。
    嘴角仍舊掛著笑,可眼底卻翻湧著某種近乎瘋狂的怒意。
    “嗬……”
    低笑一聲,忽然抬手,握住了一旁斜插著的長劍。
    劍鋒出鞘的刹那,寒光映照著他冷冽的眉眼。
    下一瞬,白笙簫縱身躍下城牆,如一道白色閃電,直直衝入城下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之中!
    “殺——!”
    怒吼著,劍光如雪!
    所過之處,血花迸濺!
    沒有章法,沒有策略,隻有純粹的殺意。
    妖族的嘶吼聲、兵刃碰撞聲、血肉撕裂聲,全部混雜在一起。
    可白笙簫什麽都聽不見,隻覺得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燒,燒得他幾乎窒息。
    宋令關死了。
    那個總是一臉慈祥的胖老頭,那個百年間為數不多的好友。
    死了。
    “轟——!”
    一劍斬落,狂暴的劍氣橫掃而出,數十隻妖族瞬間被絞成碎肉!
    鮮血濺在白衣上卻渾然不覺,隻是瘋狂地揮劍、揮劍、再揮劍!
    發泄。
    此刻,唯有殺戮,才能讓他暫時壓製那股撕心裂肺的痛。
    城頭上的守軍呆呆地望著這一幕,無人敢靠近。
    那個平日裏總是嬉笑怒罵、瀟灑不羈的白笙簫,此刻,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凶獸。
    他在用殺戮,祭奠逝去的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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