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3章 西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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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想容眼前驟然一暗,再睜眼時,滿目皆是梵天淨土的無垢天光。
    三生鏡矗立如冰,映出她驟然繃緊的身影。
    可真正刺進她眼底的,卻是鏡前那襲褪了色的青灰僧衣。
    倉嘉就坐在那裏,指尖還懸著一串未撚完的菩提子,驚愕的神情與她如出一轍。
    她本該厭惡這小和尚的。
    淨竹寺那天,被他撞見尷尬的一幕,加之之前又日日追著她念叨什麽"放下屠刀"的蠢話。
    可當山門前那串腳步聲徹底消失後,花想容竟在某個收劍的瞬間怔忡過。
    耳畔太靜了,靜得連血滴落地的聲音都顯得吵。
    莫名,此刻這簇邪火來得比劍光還急。"禿驢!"
    花想容一把揪住倉嘉衣領,卻嗅到熟悉的檀香混著藥草味。
    小和尚的睫毛在咫尺處慌亂顫動,竟讓她想起他被自己潑了溪水時,也是這樣濕漉漉地眨著眼。
    "不、不是小僧..."
    倉嘉急得連佛號都忘了誦,舉起的手又不敢碰花想容的手腕。
    "方才鏡光一閃,你施主就..."
    忽然噤聲,因為花想容的指節已抵上自己的喉結。
    花想容自己都詫異,這股無名火裏竟摻著三分委屈。
    像是被人平白欠了債,偏生債主還一臉懵懂。
    見小和尚嘴唇翕動似要提淨竹寺,猛地撤手捂住他的嘴。
    "閉嘴!"
    掌心觸到溫軟唇瓣時,兩人俱是一震。
    那些漆黑無比的夜晚、僧衣下慌亂的呼吸聲,此刻全化作耳尖一抹緋色。
    "再提半個字..."
    惡狠狠威脅,卻連劍柄都攥不穩。
    易年站在不遠處的樹後,半片落葉正巧劃過他驟然收緊的指節。
    那二人一個麵紅耳赤卻虛張聲勢,一個手足無措卻目光澄澈,倒比三生鏡裏的浮光掠影更鮮活些。
    ……
    秋雨如絲,細密地織在靜海禪院的殘垣之上。
    昔日香火鼎盛的佛門聖地,如今隻剩下一片死寂。
    雨水順著回廊的簷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空蕩的回響。
    像是某種低沉的誦經聲,又像是亡魂未散的歎息。
    廊外,幾株枯瘦的菩提樹在風雨中搖曳,落葉混著雨水。
    黏在血跡斑駁的台階上,泛著暗紅的色澤。
    回廊內,四人靜坐。
    易年倚著斑駁的廊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目光沉冷如鐵。
    七夏抱臂而立,眉間緊鎖,時不時瞥向遠處被雨水模糊的山門方向。
    倉嘉垂首坐在欄杆旁,手中佛珠緩緩轉動,嘴唇微動,似在默誦往生咒。
    而花想容,則懶散地靠在廊柱另一側,指尖把玩著一枚薄如蟬翼的飛刀,眼神卻時不時掃過倉嘉的側臉。
    雨聲漸密,易年終於開口。
    “梵心宗被滅,不是巧合。”
    聲音低沉,像是壓抑著什麽,“有人不想讓某些秘密傳出去…”
    七夏點點頭,開口道:
    “能讓一個宗門一夜之間消失的勢力,可不多…”
    倉嘉指尖一頓,抬眸時眼底有悲憫,亦有隱憂:
    “他們…連藏經閣的小和尚都沒放過…”
    花想容嗤笑:“禿驢就是禿驢,這時候還惦記著旁人?”
    可話雖如此,指尖的飛刀卻悄然收緊了。
    易年目光掃過三人,最終停在花想容臉上。
    “少一樓…”
    緩緩道,“你護他回西荒,我保證,少一樓不會再找你麻煩…至少我碰見的…”
    花想容指尖的飛刀驀地停住。
    雨聲忽然變得清晰,一滴水珠從簷角墜落,砸在她靴尖前,濺起細小的水花。
    眯起眼,似笑非笑:
    “哦?約定?”
    易年神色不變:“是交易。”
    花想容沉默片刻,忽而輕笑一聲,目光卻冷了下來:
    “行啊,反正我也閑得慌。”
    站起身,飛刀在指間轉了一圈,寒光一閃而逝。
    “不過…”
    她側眸瞥向倉嘉,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小和尚,你可別半路被人超度了…”
    倉嘉抬眸,清澈的眼底映出花想容鋒利的輪廓,竟輕輕點頭:
    “有勞…”
    花想容一滯,莫名有些煩躁,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雨,仍在下。
    遠處的山門殘影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座死去的佛門聖地哀悼。
    西荒與北祁的交界處,天虞山巍峨如巨獸盤踞,而唐古口便是這咽喉之地唯一的重鎮。
    風沙卷著枯葉在街道上翻滾,駝鈴聲與商販的吆喝聲混雜。
    空氣中彌漫著烤饢、香料與馬糞的氣味。
    人群熙攘,有裹著頭巾的西域商人,也有腰佩彎刀的北祁武士。
    而在這魚龍混雜的街巷中,一男一女並肩而行,毫不起眼。
    倉嘉已非小和尚模樣,頭戴一頂破舊的氈帽,壓低的帽簷遮住了那雙過於澄淨的眼睛。
    身上套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短打,腰間纏著一條麻繩,活像個趕路的腳夫。
    唯有偶爾抬頭時,那眉宇間的一抹平和,仍透出幾分出塵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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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花想容更是改頭換麵。
    將那張美豔的臉用黃粉塗得蠟黃,眼角點了幾顆麻子。
    頭發隨意挽成一個粗陋的婦人髻,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裙。
    乍一看,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婦。
    唯有那雙眼睛,在低垂的眉眼下偶爾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前麵有家酒樓…”
    花想容低聲道,嗓音沙啞,像是常年被風沙嗆壞了喉嚨。
    倉嘉點頭,二人一前一後踏入酒樓。
    酒樓內喧鬧嘈雜,跑堂的小二端著酒菜穿梭其間,幾個滿臉橫肉的刀客正大聲劃拳。
    角落裏,一個戴著鬥笠的獨眼老者慢悠悠地喝著酒,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似在計算什麽。
    花想容選了張靠窗的桌子,背靠牆壁,視野開闊,能一眼掃遍整個大堂。
    倉嘉在她對麵坐下,雙手攏在袖中,低眉順目,像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
    “客官,吃點什麽?”
    小二堆著笑湊上來。
    “兩碗牛肉麵,一壺熱茶。”
    花想容粗聲粗氣道。
    小二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熱茶上來。
    花想容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眼神微冷。
    倉嘉抬眸看她,花想容極輕地搖了搖頭。
    菜裏有毒…
    二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這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離開梵心宗,他們已經遭遇了七次截殺。
    下毒、埋伏、偽裝成商隊的刺客。
    每一次,花想容都能提前察覺。
    而倉嘉,依舊想著“渡人”。
    可這一次,花想容不打算再讓他天真下去。
    麵端上來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花想容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甚至故意發出粗魯的吸溜聲。
    倉嘉看了她一眼,也低頭吃麵,動作緩慢,像是在細細品味。
    不遠處,獨眼老者的手指停下了敲擊。
    花想容的餘光掃過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上鉤了…
    入夜,二人要了一間客房,假裝睡下。
    花想容閉著眼,呼吸均勻,手中卻扣著飛花斷劍。
    倉嘉躺在另一張床上,雙手合十,似在默誦經文,可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窗外的動靜。
    子時剛過,窗欞傳來極輕的“哢噠”聲。
    花想容的睫毛微微一動,卻沒睜眼。
    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落地無聲,手中短刃寒光一閃,直刺向床上的倉嘉!
    “唰!”
    花想容的飛劍比刺客的刀更快!
    寒光一閃,刺客的喉嚨已被割開,鮮血噴濺而出,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便重重倒地。
    與此同時,另一名刺客從房梁躍下,刀鋒直取花想容後心!
    倉嘉猛然睜眼,身形如電,一掌劈在刺客手腕上,刀鋒偏轉。
    倉嘉順勢扣住對方咽喉,低喝:
    “別動!”
    刺客掙紮,倉嘉卻死死製住他,沉聲道:“我們無意傷人,隻要你……”
    “噗!”
    倉嘉說話的功夫,花想容的匕首已經捅進了刺客的心口。
    刺客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胸前的刀柄,緩緩倒下。
    倉嘉愣住,抬頭看向花想容。
    眉心一皺,似乎有些不理解花想容為何下手這麽狠。
    花想容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冷冷道:
    “你製服他,他就會乖乖放我們走?”
    倉嘉皺眉,喃喃道:
    “他已經沒有反抗之力了……”
    “然後呢?”
    花想容譏諷地看著他,“等他回去報信,帶更多人來殺我們?”
    “我們可以……”
    “可以什麽?感化他?”
    花想容嗤笑,“小和尚,你記住,在這世上,有些人,不是你渡他,就是他殺你。”
    說著,彎腰,從刺客懷裏摸出一塊令牌。
    上麵刻著一個猙獰的鬼麵。
    “鬼煞門,樓裏的分支…”
    冷笑,“果然是他們…”
    倉嘉沉默。
    花想容站起身,看都沒看屍體一眼,淡淡道:
    “收拾東西,我們連夜走。”
    倉嘉看著她,終於低聲道:
    “殺孽太重,終有報應…”
    花想容腳步一頓,回頭看他,眼神鋒利如刀。
    “報應?”她輕笑,“我早就身在煉獄了,還怕什麽報應?再說了,活著才能遭報應,死了,就真的死了…”
    窗外,秋風嗚咽,似在哀歎這世間的殺伐不休。
    二人趁著夜色離開唐古口,向天虞山深處行去。
    花想容走在前麵,背影孤絕如刀。
    倉嘉跟在她身後,手中佛珠緩緩轉動,似在超度亡魂,又似在問自己。
    渡人,渡己。
    究竟哪條路,才是對的?
    而西荒的風沙,已在前方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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