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0章 歸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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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幾個月牙似的白痕,又緩緩被血充盈。
但這尖銳的疼痛,卻絲毫壓不住胸腔裏翻湧的熱流。
易年抬頭環顧四周,目光逐一掠過每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趙勇正仰頭灌酒,喉結劇烈滾動。
渾濁的酒水順著下巴淌進衣領,在早已褪色的軍服上染開深色水漬。
小李子咬著早已破皮的下唇,眼眶通紅,強忍著不讓那點水光落下。
胡塞低頭專注地擦拭著碗沿,那隻陶碗早已幹淨得發亮。
可他的動作卻不停,仿佛這粗糙器皿上藏著什麽救贖之道。
張守常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側臉像一塊風化的岩石,僵硬而沉默。
“還有老周…”
胡塞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要散在風裏,卻又清晰地釘入每個人的耳中。
“他箭袋裏永遠留著最後一支箭…”
這個外表粗獷的男人抬起頭,眼裏閃著難以忽視的水光,映照著跳躍的油燈。
“他說…那是留給自己的,誰也不準動…”
屋內響起幾聲壓抑的低低抽氣聲,混雜著酒碗磕碰桌麵的輕響。
易年閉上眼,那個總是笑眯眯的、圍著油膩圍裙的火頭軍老周,瞬間鮮活地站在記憶裏。
會在寒風凜冽的深夜,偷偷給值勤的兄弟留一瓦罐滾燙的肉湯,湯裏總會多幾片舍不得吃的醃肉。
會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替他們縫補撕裂的衣襟,針腳歪歪扭扭,卻無比結實。
會在他們想家哭鼻子時,哼起那首永遠跑調的小曲,用濃厚的鄉音罵一句“沒出息的小崽子”,然後塞過來一塊舍不得吃的糖餅。
而現在,記憶被更殘酷的畫麵覆蓋、定格。
殘陽如血,硝煙未散,老周躺在泥濘與血泊裏,花白的頭發沾滿汙穢,胸口正正插著那支他從未離身的、磨得發亮的箭。
他說到做到。
“那時候…”
易年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幹澀沙啞得如同被砂石磨過,幾乎不成調子,“你們…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問題突兀地拋出,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脆弱和積壓了太久的困惑。
他已是北祁的皇帝,是真武境的強者,手握生殺予奪之大權,此刻卻隻執著於一個以前的答案。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他。
破舊的木屋裏,隻有油燈燈芯劈啪炸響,細微的光影在眾人臉上跳動。
明明滅滅,映照著那些被歲月和風霜刻下的痕跡。
小李子最先笑出聲,那笑聲裏帶著明顯的鼻音,卻努力撐起一副輕鬆調侃的腔調
“因為你傻啊!”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揉易年的頭,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樣。
可手臂伸到一半才猛然意識到眼前人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那手僵在半空,最後尷尬地縮回去。
在褲腿上蹭了蹭,嘿嘿一笑,開口道
“那時候你整天懵懵懂懂,眼睛裏透著股清澈的蠢勁兒,屁顛屁顛跟在我們這些老油子後麵轉悠,問東問西,跟條認準了主人就不撒手的小狗似的,甩都甩不掉…”
這話,或許也就新兵營的這幾個人敢說。
易年驚覺臉頰上一片冰涼的濕意,自己竟不知在何時落了淚。
那滾燙的液體滑過下頜,滴落在粗糙的木桌麵上,留下深色的圓點。
此刻,在這間漏風漏雨、彌漫著劣酒和舊木頭氣味的破舊木屋裏,在這群曾經渾身散發著落魄氣息的舊人麵前,身上似乎失去了所有重量。
九五之尊的身份、苦修而來的強橫力量、日夜縈繞的國事紛爭,全都褪色、遠去、模糊不清。
忽然又變回了那個剛剛誤闖入新兵營、什麽都不懂、需要大家笨拙地護著哄著的小傻子。
“喂,你們…”
小李子突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易年的臉,聲音拔高。
“你們快看他的表情!看他的眼睛!跟當年一模一樣!”
短暫的寂靜後,眾人爆發出一陣哄笑。
那笑聲肆意而暢快,衝散了先前凝重的悲傷,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趙勇哈哈大笑著,一把用力勾住易年的脖子,濃重的酒氣混雜著汗味一股腦地噴在他臉上
“聽見沒!管他娘什麽皇帝不皇帝,真武不強者的,在這兒,在這屋裏,你就是我們的小傻子!沒大沒小!”
粗魯地用自己髒兮兮的袖口胡亂抹去易年臉上的淚水,動作幅度大得幾乎要蹭掉一層皮。
“哭個屁!大老爺們兒!喝酒!今天誰不趴下誰就是孬種!”
說著,將一個倒得滿滿的、碗邊還有個豁口的酒碗塞進易年手裏。
易年沒有絲毫猶豫,仰頭便將那碗劣質烈酒灌了下去。
辛辣灼熱的液體如同燒紅的鐵汁,一路從喉嚨燒穿胸膛,燙得五髒六腑都蜷縮起來,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種極致的痛快與清醒。
這一刻,沒有北祁皇帝,沒有真武強者,沒有家國之分、君臣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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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隻是頭上漏雨的屋頂,桌上搖晃的油燈,手裏粗糙的酒碗。
和一群曾經並肩、如今鬱鬱不得誌的漢子中間,那個被他們毫無理由地寵著護著的小傻子。
胡塞用指節敲了敲桌子,突然低聲哼起一首調子古怪、幾乎全程跑偏的小曲。
旋律俚俗而簡單,帶著濃濃的鄉土氣。
是當年火頭軍老周常掛在嘴邊哼唱的那首,據說是他老家哄孩子睡覺的歌謠。
漸漸地,其他人也跟著斷斷續續地哼了起來,聲音參差不齊,卻異常和諧。
沙啞、跑調的歌聲混著濃烈的酒氣,飄飄蕩蕩,傳出破舊的窗欞,驚起了簷下打盹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入夜色。
易年跟著那熟悉的節奏,用手掌輕輕拍打著坑窪不平的桌麵。
恍惚間,時光倒流,氤氳的水汽模糊了視線。
他仿佛看到嘴賤心軟的陳小刀就坐在對麵,正衝他擠眉弄眼地做鬼臉。
憨厚老實的孫大力窩在角落,抱著酒壇子咧著嘴憨笑。
而那位總是笑眯眯的老周,正端著一鍋冒著熱氣的湯。
推開門而入,帶著一身煙火氣,嘴裏笑罵著“一群餓死鬼投胎的,快趁熱…”
夜更深了。
寒意漸重,星光卻愈發清亮,透過破損的窗欞,在地上投下細碎而冰冷的光斑。
酒壇東倒西歪地滾了一地,殘餘的酒液緩緩流出,滲入地板縫隙,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酒臭。
此起彼伏的鼾聲在屋角響起,趙勇趴在桌上,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小李子蜷在條凳上,嘴裏含糊地嘟囔著夢話。
胡塞和張守常背靠著牆壁,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易年靠在冰冷的牆角,目光緩緩掃過橫七豎八躺倒的兄弟們。
他們臉上帶著醉後的潮紅與疲憊,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未完全舒展,局勢的艱辛和未知的未來,刻印在每一道皺紋裏。
他的胸口漲得發疼,一種酸楚而溫暖的情緒幾乎要滿溢出來。
挪動了一下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身後粗糙的土牆。
牆上,刻著好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旁邊還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名字。
歲月讓那些刻痕變得模糊,卻未曾徹底抹去。
指尖在最下麵一道特別淺、幾乎要消失的劃痕上停住。
旁邊,刻著三個稚拙的小字——“新兵營”。
窗外,遙遠的新兵營哨塔上,傳來了報更的鼓聲,沉悶而悠遠,穿透寂靜的夜。
他知道,天會亮。
天亮之後,他必須起身,拂去這一身的酒氣與塵埃,走出這間破木屋,扛起整個北祁江山。
去麵對無窮無盡紛爭、算計和萬裏疆域的責任。
但在此刻,在這黑暗裏,在震耳的鼾聲與清冷的星光籠罩下,他隻是他。
不是皇帝,不是強者,隻是那個許多年前,在一個同樣寒冷的夜晚,瑟瑟發抖地誤闖入這片新兵營,意外收獲了一群粗糙漢子全部溫柔的少年。
緩緩合上眼,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趙勇一條腿還架在翻倒的長凳上,呼嚕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偶爾還夾雜著幾句含糊不清的夢話
"殺…頂住…"
易年緩緩起身,屋內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麵上,像一道孤獨的剪影。
寒氣從門縫滲入,地板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踩上去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俯身,先扶起趙勇,即使在醉夢中也不安分,嘴裏嘟囔著"殺…殺…"。
手臂胡亂揮舞,差點一拳砸在易年臉上。
易年笑了笑,“還是這麽莽撞…”
輕聲自語,手上力道卻放得極輕,將趙勇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將他帶出屋子。
夜風如刀,割在臉上生疼。
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月光慘白,照在石板路上,映出兩道長長的影子。
趙勇的身子沉甸甸的,呼出的酒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又迅速消散。
易年卻覺得這重量莫名熟悉,幾年前的那個冬天,他也曾這樣扶過醉酒後的趙勇回房,那時的雪比現在還要厚,趙勇的鼾聲比現在還要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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