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們不要生了，不要生了。他們卻說多子多福，兒子多就沒人敢欺負。是啊，沒人欺負。窮得就要賣田賣地，生病了不敢請大夫，誰稀罕欺負！
    你以為他們愛孩子嗎？小六小七大冬天連雙鞋子都沒有，褲子短了一截，天天凍得流鼻涕，沒人關心。小八沒奶喝，連米湯也沒得喝，最後活生生餓死。死了就死了……結果，他們還惦記著床上那點事，還要繼續生……窮得連一口飯都吃不飽，卻還要生……
    小四大冬天去摸魚，掉進河裏麵，沒錢請大夫。我豁出去借錢請大夫，他們卻罵我敗家子，給家裏增加負擔。我借錢給小四看病是增加負擔，他們生孩子就不是負擔，而是多子多福！敢問陳獄丞，我家的福氣在哪裏？
    等到我考中秀才，他們興高采烈，都誇自己有遠見，生這麽多孩子賭對了！你是沒看見他們的樣子，那一刻，我覺著我很變態，因為我沒感覺到光宗耀祖，我隻覺著很惡心！我的努力，成為了他們不停生孩子的借口，並且還得到了四鄰的讚同……哈哈哈……”
    杜修文的情緒很激動，激動到咬牙切齒。
    這一刻，他完完全全袒露心聲，將自己最不堪的一麵，不被世俗接納的‘不堪思想’全都暴露出來。
    他期待這一刻已經許久了。
    久到他都忘記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那兩個人產生了仇恨！
    “投生到我母親肚子裏的孩子，肯定上輩子作惡多端，這輩子生來受苦。除了我跟大姐，早年過個幾年好日子外，下麵的弟弟妹妹，全都從小苦到大！沒有過個一天幸福日子！
    豐年，好歹還有吃的。災年一到，我這個秀才公有朝廷的米糧供應，尚且要餓肚子。弟弟妹妹們更不用想了！我以為這已經很慘了，已經是極限。卻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他們！準確的說，我低估了人性！”
    話到這裏，杜修文突然沉默下來，不肯繼續說下去。
    似乎難以啟齒，無比的憤怒與惡心！
    他狠狠捶打的牢門柵欄，嘴唇更是咬出了血。
    許久，他歎了一聲，“都是天意啊！如果家裏隻有四口人，五口人，靠著我的秀才功名，靠著朝廷發的那點米糧，完全可以供全家度過災荒！奈何奈何……陳獄丞，我被抓的時候，我家還有幾口人？”
    陳觀樓回憶了一下卷宗，“單是你家，不算族親，不算祖父母，不算出嫁的大姐三妹，你家共有六口人！”
    “我家原本應該有九口人！”杜修文自嘲一笑，“你在卷宗裏，應該沒有看到我家小七，小九，小十，對吧。”
    陳觀樓有點懵，“你家十兄妹？不是八兄妹嗎？”
    太能生了！
    杜修文哈哈一笑，“你真是小看了他們，小看了他們的執念！就像你說的，傳宗接代，多子多福，就跟宗教信仰一樣，一個德行！你猜我家小七，小九，小十去了哪裏？他們都死了！拆股扒皮，死透了！人性的惡毒，簡直出乎你的想象！”
    “餓死了？”
    杜修文緩緩搖頭，神情痛苦又憎恨，“我有同窗，能借到錢，能借到糧。加上朝廷發的米糧，雖然吃不飽，也不至於餓死。而是他們……太久沒吃肉，想吃肉……當有餓瘋的人提出跟他們……他們連猶豫都沒有，直接就答應了！
    等我得知消息，趕回家裏的時候，小九小十已經沒了，小七已經被開膛剖腹，死得不能再死！哈哈哈……多子多福，多子多福……哈哈哈……他們畜生不如，他們就是惡魔，他們該死，統統該死……養不起孩子，卻又不停生孩子的人，都該死！
    他們根本不喜歡孩子，孩子就是工具，光宗耀祖的工具。我，杜修文，考上秀才，光宗耀祖。然而功勞全是他們的，他們靠生孩子光宗耀祖！並且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哈哈哈……我很慶幸我沒有成親，沒有孩子。否則……死的很可能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娘子……哈哈哈……”
    他瘋了！
    陳觀樓很確信。
    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杜修文就瘋了！
    他心中的痛苦難以愈合。
    他心中的憤怒更是難以平息！
    殺光所有人！
    但他憑什麽為那群畜生背負不孝的罵名！憑什麽自己被汙名化！
    不！
    那就毀滅吧！
    還有什麽比造反死得更徹底的。
    誅九族！
    滿足了！
    全死光，大家一起毀滅！
    全都通了。
    虎頭蛇尾的造反，束手就擒，全都是為了一個字：殺！
    殺光所有人！
    沒有人是無辜的，人人都有罪，人人都該死！
    朝廷該死，官府該死，官員該死，大戶該死，百姓該死，饑民該死！
    統統都去死！
    他以一己之力，滅了至少半個縣的人！
    牛大了！
    堪稱天才中的瘋子！
    正經的說，陳觀樓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瘋癲的人！大明王在他麵前，隻配叫弟弟！
    “杜秀才，之前誤會你，抱歉。你牛大了！”
    杜修文笑出了眼淚，表情既痛苦又痛快！終究還是痛苦更多。
    陳觀樓突然能理解，對方為什麽會嚐試自盡！清醒的痛苦，難以忍受！
    “其實有時候我挺後悔的，後悔讀太多書，後悔考取功名。讀書少一點，或許我隻是恨，但是不會去思考為什麽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若是沒考取功名，他們就不會誇耀，就不會鼓動更多窮困人家生孩子。”
    “你想活嗎？”陳觀樓問道。
    杜修文搖頭，“我已經活夠了，我盼著盡快上刑場，走完這一生。活著實在是太痛苦，太難受了！陳獄丞，謝謝你，謝謝你聽完我的抱怨。”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恨他們？”
    杜修文思索了一下，搖搖頭，“不太記得了。明確的恨他們，應該是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生了不管，隻顧自己快活。我一再提醒他們不要生不要生，家裏已經很窮了，不能再添丁進口，沒有那麽多口糧。他們卻說我不孝，管到父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