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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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墨尋之所以讓杏兒去找吳媽媽,原因有三。

    其一:吳媽媽跟隨林茵然多年,管家的能力不會太差,杏兒有她幫襯,能盡快掌管內宅。

    其二:吳媽媽知道很多林茵然的事情,她若是願意作證,林茵然下毒謀害墨尋這件事就是板上釘釘證據確鑿。

    其三:吳媽媽站在杏兒這一邊,能夠替杏兒吸引林茵然的目光,讓杏兒能夠韜光養晦,趁著這個空隙讓自己強壯起來。

    吳媽媽確實讓自己的侄兒殺杏兒,也正因此,才要把吳媽媽放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再生出什麽幺蛾子。

    人活在世,或是為名或是為利,隻要用好了吳媽媽這把劍,必然能給林茵然致命一擊。

    杏兒反殺了吳媽媽的侄兒,這樣的事情在現代都會備受非議,哪怕大家都知道她沒錯,她是受害人,可人確確實實是她動手殺的,杏兒也並非要出家為尼終身不嫁,墨尋要替她的名聲考慮,免得將來議親遭人嫌棄。

    流言蜚語在任何地方都是最惡毒的刀子,一把把紮在人身上。

    墨尋讓杏兒去拉攏吳媽媽,也是想把這件事摁下,免得傳揚出去壞了杏兒的名聲。

    杏兒明白墨尋的用心良苦,買完了首飾和衣服後,去買了些上好的補品,根據墨尋給的地址,拎著東西上門。

    吳媽媽家侄兒死了快小半月,但屍體發現得晚,官府沒抓到人,林茵然也派人打點了吳媽媽,吳媽媽並沒將矛頭引向杏兒。

    若不然,排查下來,杏兒早就該上衙門去被縣令盤問了。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墨尋才斷定吳媽媽應該是把這件事給壓了下來。

    加之他這侄兒在居安城內也沒個好名聲,縣令派衙役四下調查,查出他幹的荒唐事,但凡和他有仇的,都有不在場證據,因此這案子就成了懸案。

    屍體被他們領回家中,已經下葬,如今頭七未過,吳媽媽還在家中守靈。

    杏兒找上門時,來開門的是個小女孩,是吳媽媽的女兒。

    杏兒禮貌地問:“小妹妹,吳媽媽家是住這裏的嗎?”

    小女孩探頭往外看了看,隻看到杏兒一人,問:“你找我娘什麽事?”

    杏兒道:“我是墨府來的,麻煩你轉達一聲,就說墨府來的姐姐找她有事。”

    杏兒將東西遞給小姑娘,“這是給你們家買的禮物。”

    小女孩接過杏兒遞給她的東西,關上門,轉身去喊她娘。

    吳媽媽正在準備一家人的午飯,剛剛炒完一盤菜。

    小女孩拎著東西進入廚房,“娘,外頭有個漂亮的小姐姐,說是墨府的,來找你有事兒。”

    吳媽媽問:“她說自己叫什麽了嗎?”

    女孩搖頭:“沒有,她把這個給我,說是給我們買的補品。”

    吳媽媽以為是林茵然身邊的人,摘掉圍裙,和小女兒說:“你替阿娘看著火,阿娘去去就來。”

    女孩點頭。

    吳媽媽往外麵走去,一開門,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杏兒,頓時臉色一變,“你這個殺人兇手。”

    說著就上手拽住杏兒的胳膊,“你害死我的侄兒,還敢出現在我家。”

    杏兒已經預料到吳媽媽會有激烈的反應,由她拽著,卻沒挪動半分。

    “吳媽媽,你真想好,要拉我進屋?”

    拉她進屋,吳媽媽應該如何和家裏人解釋,杏兒為什麽會是殺侄兒的兇手。

    他們家至今沒動靜,就說明吳媽媽將事情壓了下來,可能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會害死侄兒,也沒勇氣和家裏人承認,侄兒的死因是因為她讓侄兒去殺人。

    杏兒放鬆下來,隻要吳媽媽用力拉,就能拉動。

    吳媽媽卻沒繼續拽她,鬆開了手。

    侄兒是他們家唯一的男丁,自家是兩個女兒,如今侄兒沒了,家裏人都很難過,若是讓家裏人知道侄兒是因自己的決定而死,自己怕是要成為罪人。

    杏兒看出她的猶豫,見縫插針道:“吳媽媽,你我本不該到這一步,你那侄兒,也本不該死。”

    吳媽媽不敢在門口和杏兒過多爭執,怕被家裏人聽到什麽動靜,侄兒死因她不敢讓家裏知道,此時隻想快些把人弄走,問道:“你來做什麽?誰讓你來的?”

    杏兒:“您不在的這幾日裏,墨府已經變天了,林嬸娘一家失去了管家權,公子現在是墨府實際的掌權人。”

    吳媽媽十分意外,自己這才走幾日時間,府中竟發生了這麽多事。

    她原想著等侄兒頭七過了,她就回墨府,畢竟墨府一年給的工錢十分可觀,足夠她養活一家子。

    “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吳媽媽很清楚,自己是林茵然這一邊的,而墨尋與她不是一路人。

    杏兒道:“公子說吳媽媽能力出衆,讓我來請吳媽媽回府,同我一起掌管墨府內宅。”

    吳媽媽聞言愣了,“你說公子讓我同你一起管內宅?”

    杏兒點頭:“是,公子說吳媽媽管家有一套,讓我來請您回去。”

    吳媽媽相當詫異,她對墨尋的印象還在那日他從自己手裏救下杏兒,幾句話,罰了她的月錢,險些將她從府上趕了出去,若非林嬸娘保她,恐怕她早就被趕出府了。

    杏兒攀上吳媽媽的胳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吳媽媽,我知道你從前為了討生活,在林嬸娘手下做事,幫著林嬸娘栽贓我偷東西,甚至是你侄兒這事兒,都是身不由己,同為仆人,同在林嬸娘的手裏討過生活,我懂你,我也不恨你,林嬸娘才是咱們共同的敵人,若非她貪得無厭,想要謀害公子的性命,你這侄兒又豈會丟了性命。”

    走前公子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杏兒領悟了其中的意思,現在自然是能伸能屈。

    從前她遇事隻知莽撞,自打跟在公子身邊,杏兒就學會以退為進,看似是退,實則是進。

    如今她放低了姿態,主動與吳媽媽親昵,說的也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話。

    林嬸娘的脾氣一向不好,誰在她手下討生活都不會太如意,杏兒也算是找準了吳媽媽的弱點,對症下藥。

    杏兒說得很對,若非林嬸娘貪得無厭,讓她想辦法弄走杏兒,後邊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她的侄兒就不會死。

    推卸責任是人的本能,即便明知道是自己錯了,若是有人給了臺階,都會順著臺階下。

    如今杏兒就給了吳媽媽一個臺階,讓她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侄兒的死推在林茵然的身上,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杏兒見機,又補上一刀,徹底將吳媽媽的罪行推給了林茵然:“吳媽媽,咱們都是受害人,難道你不想懲治真兇,甘願替真兇承擔罪名?往後一生都在懺悔中度過嗎?”

    吳媽媽自然是想的,如今杏兒給了她很好的宣洩口。

    趁著吳媽媽動搖之際,杏兒繼續說:“這罪名憑什麽要吳媽媽您來承擔,林嬸娘卻能兩手幹淨不染塵埃?吳媽媽,我在林嬸娘院中,您對我們這些普通仆人的好,我都記在心裏,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一起和林嬸娘把這份債討回來。”

    吳媽媽被杏兒鼓動,此時滿腔的怒火已經從杏兒身上轉移到林嬸娘的身上。

    是啊,憑什麽所有的惡果都要她來承擔,而她林茵然,卻能美美隱身。

    吳媽媽雖氣憤,卻不傻:“我可以回到墨府,可以與你們聯手扳倒林茵然,扳倒林茵然,你們過河拆橋怎麽辦?”

    來之前杏兒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對於吳媽媽的問題,她答:“吳媽媽,這您大可放心,從前的恩怨自然是一筆勾銷,你讓侄兒殺我,我反殺了你的侄兒,咱們也算互相有把柄握在彼此的手裏,我若對您落井下石,您不還有我的把柄在手裏嗎?到頭來我不也落不著好。”

    她這般說,吳媽媽才鬆懈下來。

    也是,即便杏兒無罪,清白的好兒郎又怎會要一個殺過人的女子呢?

    名聲尤為重要,杏兒當初不肯簽認罪書,亦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名聲。

    如此,吳媽媽才放心,她道:“好,我隨你回府,但我的工錢不能比原來低。”

    杏兒將自己買完東西剩下的五十兩銀票交給吳媽媽,“媽媽,這是我私人給您的,公子同我講了,工錢翻倍。”

    吳媽媽這才滿意,收起銀票,“如此,我便放心了。”

    杏兒:“那我便在府中等候吳媽媽了。”

    這些東西,公子早就想到了,也早就交代她了。

    杏兒也很聰明,一點就通。

    她並不害怕自己的名聲因此受損,將來若是吳媽媽有了二心,她絲毫不會手軟,即便是旁人知道她殺過人,她也能做到坦蕩,世上總有人超然物外,如公子與平安哥哥那般,不在意她殺過人,依舊以誠相待。

    這世間男子,總有人不怕她殺過人,並非所有的男子都循規蹈矩。

    從前她的目的是讓家人都過上好生活,如今公子幫她做到了,而今,她的目的是幫助公子管好家業,多讀書多認字,女子的一生,不該僅限於要嫁給什麽樣的人,讓對方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生活。

    公子說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裏,不應該寄托在別人的身上。

    杏兒如今覺得公子說得對,她可以認字讀書,多學知識,豐富自己,不應隻想著嫁給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把自己的人生與男人綁定在一起,她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今她手裏的錢,足夠她在居安城買一座宅子,把母親與弟弟妹妹一並接到城中居住,足夠讓弟弟和妹妹一起去書院讀書,找一個不錯的先生教他們讀書認字,又何須依靠男人?

    墨尋掌家不過幾日時間,林嬸娘快要發瘋了。

    杏兒現在成了府上的女管事,府上衆人也都倒向了杏兒,從前自己院裏的幾個丫鬟,紛紛跑去巴結杏兒,整日看不到人。

    從前吃穿用度她院裏都是頂好的,按照墨尋的配置,現如今每日吃食上就有了巨大的變化,從前每日都可喝雞湯魚湯,吩咐廚房做好就行,如今想要吃這些,得看廚房管事的臉色,杏兒故意卡著她們的飲食標準。

    特別是墨璋受到驚嚇,一直沒恢複過來,人參這種東西從前唾手可得,如今要半根煲湯都不行,短短幾日,從外麵買吃食和補品,就花了三十兩銀子。

    即便他們攢下不少家産,可照著這個勁頭,幾天就用了三十兩,一個月怎麽著就得上百兩,院裏這些丫鬟也生出了二心,她還得時不時拿錢安撫,就她現有的這些家底,撐不住太久。

    來年開春,墨璋還得入京趕考,參加科舉,路上的盤纏得準備足,還需額外準備錢財,用來在京城結交名貴。

    京城那些富家子弟,隨便出手都是幾十上百兩,銀錢不備足,將來去了京城如何立足?

    一千兩夠他們在此處買個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可在京城,客棧一間小房子,一個月就得十五兩銀子,住得好點一個月得要數十兩,還不算吃食,若想在京城買個三進三出的小宅子,她手中的錢是斷然不夠的。

    林茵然算著錢財發愁,如今算是隻出不進,心中著急。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她正發愁,音兒又給她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音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險些被門檻絆倒。

    林茵然本就心煩,看她這樣,就更是來氣,“你是撞鬼了嗎?”

    音兒穩住身形後,忙道:“林嬸娘,大事不好了,比撞鬼還要恐怖。”

    林茵然皺起眉,“怎麽了?”

    音兒道:“吳媽媽回來了。”

    “這是好事,快讓她來見我。”

    “隻怕是不行。”音兒說:“吳媽媽,跟在杏兒身旁,將東西都搬進了公子的院裏。”

    “什麽!”林茵然噌的一下站立起來,腦子裏嗡的一聲,險些栽倒在地。

    音兒趕忙上前攙扶,“林嬸娘,你沒事吧?”

    林茵然撐著桌子重新坐下,想喝口茶壓壓驚,手抖得厲害,茶盞裏的茶險些撒了出來。

    強撐著鎮定,林茵然再度站起身,“叫上人,與我一同去找吳媽媽。”

    音兒道:“是。”

    等林茵然從屋裏出來,發現院裏隻有音兒和另一位負責掃地的仆人。

    林茵然問:“其他人呢?”

    音兒:“她們都不在院中。”

    林茵然氣不打一處來,“從前我得勢,她們處處巴結,如今我落了難,她們倒是一個跑得比一個快。”

    林茵然帶著僅剩的兩個仆人前往墨尋的院子裏。

    還未走至墨尋的院子,就在後花園中見到了吳媽媽,不僅有吳媽媽,還有府中後院全數仆人。

    杏兒和吳媽媽站在仆人的對麵,吳媽媽正在訓話。

    讓大家認清自己的主子,這府上的主子隻有一個,那就是墨尋。

    杏兒看到林茵然來了,笑著和她打招呼,“林嬸娘,您不用來聽訓的。”

    這話一出,差點沒給林茵然氣死。

    其他仆人差點笑出聲。

    這並未影響吳媽媽繼續訓話,“從今日起,後院嚴格按照等級製度做事,無規矩不成方圓,各院由管事的負責,出了問題,管事連坐,杏兒姑娘則是後院新的女管事,往後見了杏兒姑娘,大家也要嚴格遵守規矩,莫要再直呼其名,要稱呼周管事。”

    杏兒本姓是周,全名周文杏,從前是府中最低等的女仆,因此都叫她小名杏兒,如今還未滿十八,也不曾嫁人,吳媽媽也是思考了很久,才定下這個稱呼。

    若是成婚的女子,可喊一聲娘子,到了中年可喊姑姑,再年長可喊媽媽,等到老年便可稱呼婆婆。

    “還不見過周管事。”吳媽媽出聲提醒。

    “吳媽媽,難道你忘了是誰將你提攜起來的?”

    吳媽媽道:“自然沒忘,林嬸娘做過什麽,我不敢忘。”

    林茵然看向杏兒,杏兒此時臉上一副看戲的表情。

    林茵然氣得一甩袖子,“好,好得很,我不攔著你奔大好的前程。”

    吳媽媽:“謝林嬸娘。”

    林茵然揮袖轉身,看到身後的音兒還有另一個她叫不出名字的女仆,道:“你們幹脆也投奔他們,去奔你們大好前程去吧。”

    音兒和另一位姑娘忙低下頭。

    這位姑娘是音兒的表妹,耳朵不好使,話也說不利索,音兒當初拜托吳媽媽,才在府中給她謀了一份差事。

    音兒則是林茵然一手提拔起來的,她對林茵然有感情。

    所以今日通知各院到後花園聽訓,她才沒帶著妹妹前往。

    如今林嬸娘在氣頭上,兩人不敢觸黴頭。

    林茵然帶著自己身邊僅剩的兩個丫鬟離開後花園。

    杏兒道:“你跟我去見公子。”

    吳媽媽恭敬道:“是。”

    杏兒是後院的女管事,請吳媽媽回來幫手,吳媽媽的地位也是略低於杏兒,她對杏兒該有的恭敬還是要做到位。

    杏兒領著吳媽媽,穿過回廊,走過前花園,來到前院的書房,平日裏公子和平安就在此處處理各地送來的信件,以及賬目等。

    杏兒讓吳媽媽等在門外,她進書房去通報。

    前腳杏兒剛進去,後腳裏麵就傳出聲音,喊吳媽媽進去。

    吳媽媽進入書房,墨尋坐在書案前,書案上擺了許多冊子,都是各地送來的信件,老爺子在的時候就定下了規矩,各地的生意由各地的掌櫃負責,每十天要送一封書信,由他們墨家合作的信史去收,集中起來同意送到居安城,大多都是生意上的要緊事。

    墨尋合上冊子。

    吳媽媽見如今的墨尋,心中不禁感嘆,落水至今不過半月,看起來就和從前完全不同了。

    吳媽媽給墨尋行禮,“公子。”

    墨尋道:“吳媽媽,坐吧。”

    吳媽媽忙擺手:“不不不,我站著就好。”

    墨尋給平安使了一個眼色,平安立刻給吳媽媽搬了一把椅子。

    吳媽媽這才坐下,還不忘感謝墨尋,“謝公子。”

    墨尋平日裏待人和善,無論是從前的墨尋還是現在的墨尋,若說沒變的,就是這一點,墨尋笑著和吳媽媽說:“不必緊張,我既叫杏兒去找你,便不會為難媽媽。”

    吳媽媽聽他這麽說,卻安心不下來,任誰會不怕這樣的一個厲害人物,半個月就奪回了管家權,從前性格綿軟,現下雷厲風行,有手腕有計謀,這樣的人,就算是麵上笑著,背地裏指不定在謀劃什麽。

    吳媽媽早在趕杏兒出府那天就已經見識到墨尋的厲害,而那時的墨尋,不過是略微用了點手段,就讓她差點被趕出府,如今又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讓林嬸娘一家徹底沒了權力,還把堂公子的命捏在了自己的手裏,這樣的一個人,吳媽媽怎可能不害怕。

    墨尋:“想必杏兒已經和媽媽說了我的打算,吳媽媽既回來了,想必是同意了我的要求,那便請媽媽將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簽下一份證詞,將來對簿公堂,媽媽還得為我作證,當然,也不會讓媽媽白幹,從前媽媽在府裏是什麽樣的地位,如今隻高不低,工錢也會比從前好。”

    吳媽媽:“謝過公子。”

    墨尋:“該是我謝媽媽願意出手相助。”

    漂亮話墨尋最是會說,能用最低的成本幹成最大的事,給足了麵子說上幾句漂亮話,算不得什麽。

    墨尋從不是個愛麵子的人。

    吳媽媽倒是沒想到今日的墨尋如何可親,她將自己知道的關於林嬸娘做的爛事全都說了出來,平安負責記錄,整整寫了十張紙。

    墨尋拿出紅泥,讓吳媽媽每張簽字,摁手印,又將十張抹開,按照現代蓋騎縫章的方式,讓吳媽媽多摁了一個手印。

    吳媽媽沒想到墨尋如此謹慎,她照著墨尋的要求做了。

    此後一段時間內,林茵然一家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

    吳媽媽回府六七天的時間,墨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林茵然和墨昶也拿不準吳媽媽到底有沒有把他們幹的事情告訴墨尋。

    若是說了,墨尋也應該有所行動,但偏偏一切照舊,除了他們從前的特權和地位沒了,院裏其他仆人也都紛紛去了別的院子,如今院子裏剩下的也就隻有音兒和音兒的妹妹。

    從前院裏人多,音兒是二等女仆,在院裏的地位僅次於吳媽媽,許多事情都不用自己做,院裏的女仆會巴結她,好處很多。

    如今不同了,院裏隻有她和妹妹,從前衣服府中有專門洗衣服的洗衣仆,從吳媽媽回來那日起,她送去洗衣房的衣服人家就不肯幫她們洗,要他們自己洗,廚房給他們做的飯菜,也是府中一等仆人的份例,比吳媽媽沒回來之前還要差。

    林嬸娘要省錢,就要她出去市場買食材回來做,有事洗衣服,又是要做飯,還要伺候林嬸娘的生活起居,院裏的花草得打理,落葉得清掃,屋裏的家具得擦,從早起忙到天黑。

    吃不好,睡不好,幾天時間,音兒的手都粗糙了。

    從前林嬸娘對她有知遇之恩,大家離開院子各奔前程時她沒走,從前十個人幹的活,現在她和妹妹兩個人幹,是真的堅持不住了。

    趁著去廚房取吃食,音兒特地將自己攢下的首飾包起來。

    如今的杏兒滿頭珠釵,穿金戴銀,衣服料子也是極好的,絲毫不遜色林嬸娘平日裏穿的。

    平日裏杏兒在後院巡視,身邊除了吳媽媽,還要跟兩個女仆,是公子專門挑了指給她打下手的,說是打下手,其實就是伺候杏兒的。

    音兒知道每日午飯杏兒都會去廚房盯著公子的吃食,以防有人給公子下毒。

    因此今日她特地選了時間,趁杏兒在廚房,去找杏兒。

    再見杏兒,就不能稱呼名字,得喊周管事,雖別扭,音兒也別無它法:“周管事好。”

    杏兒看向音兒,幾日不見,她倒是憔悴了,看著似乎也瘦了。

    杏兒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音兒走近了幾步,上前拉住杏兒的手,“周管事,讓我到你的身邊做事吧。”

    杏兒:“當初重新分配人手時,你不是堅持留在林嬸娘身邊嗎?”

    “從前是我鬼迷心竅,我的好妹妹,看在我們曾經共事,我對你也不差的份上,你幫幫我。”

    杏兒考慮到音兒是林茵然一手培養起來的,也沒忙著拒絕,“你讓我想想吧,明日給你回複。”

    見杏兒沒拒絕,音兒忙把自己包好的首飾給了杏兒,“好妹妹,就拜托你了。”

    杏兒看著手上用紅布包著的東西,也沒和她客氣。

    轉頭給墨尋送飯時,杏兒將東西給了墨尋,“公子,這是林嬸娘院裏的音兒給我的,她想讓我給她安排去其他院裏,我看這些日子林嬸娘日子不好過,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墨尋打開紅布,裏麵放了兩把珠釵,一副耳環,還有個手鐲。

    這些東西墨尋估摸也是過去一點點攢下來的,八成是音兒身上為數不多的財務,能全都給杏兒,說明是真在林茵然那邊待不下去了。

    墨尋這幾日一直在等一個時機,原想著讓吳媽媽或者是杏兒挑個時間,去策反音兒,讓她做臥底,現在正好送上門的,不用白不用,他和杏兒說:“你收下吧,這些東西倒也不差,你若是不喜歡,將來賞給手下的姑娘們也能落個好名聲。”

    這些東西確實不差,但和杏兒頭上的比起來,那還是差遠了。

    杏兒的行頭是按照富戶家的小姐裝扮的。

    “是,公子,那音兒那邊,我給她安排到什麽地方合適?”

    墨尋:“你去告訴她,讓她暫時留在林嬸娘身邊,幫我盯住他們,林嬸娘那邊有什麽動向,讓她和你彙報。”

    音兒本就是林茵然身邊的心腹,吳媽媽已經叛出林茵然身邊,即便再回去,林茵然對吳媽媽的信任程度也會下降,論可行性,音兒比吳媽媽更適合做臥底。

    隔日杏兒將墨尋的意思轉達給了音兒,並承諾她,過些日子給她安排好的去處。

    音兒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隻能按照杏兒所說,給他們做臥底。

    又過了七八天,墨尋感覺時間差不多了。

    這幾日林茵然那頭已經坐不住了,長期在這種環境裏生存,從前的地位不複存在,誰都能踩上兩腳,墨尋估摸著他們的耐心也到底了。

    墨尋同平安說:“你去安排一下,三日後我們出城,去寺廟祈福。”

    平安道:“公子,如今這情況,出城怕是不安全。”

    墨尋要的就是不安全,“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不給他們創造機會,我們又怎能將他們扳倒呢?”

    他這麽一說,平安頓時就明白了。

    公子這是要給他們下套,引誘他們來對公子不利,這樣公子就能夠把他們一舉拿下,扭送官府,等待他們的下場隻有死。

    平安高興地說:“公子放心,我一定會安排妥當的。”

    墨尋:“明日你出府去一趟鏢局,請他們幫忙,雇他們保護我們。”

    平安:“好。”

    墨尋交代了平安後,平安立刻大張旗鼓地在府中宣揚起這件事。

    一個時辰都不到,府中的人都知道,三日後墨尋要出府去寺廟祈福。

    墨尋最近狀況看著不錯,前些日子僧人入府為他誦經祈福,他說是僧人們誦經祈福的功勞,所以要去寺廟還願,順帶祈福。

    這個理由可信度非常高,往年墨尋也會出府上寺廟祈福。

    音兒將這件事有意無意地透露給了林茵然。

    林茵然仿佛看到了機會,她前一天夜裏還在苦惱,應該怎麽搞死墨尋,如今墨尋就給了他一個機會。

    “墨尋三日後要去寺裏祈福,這件事你聽說了嗎?”她問墨昶。

    墨昶點頭,他這些日子多數時間都是和墨尋在一起,有時會在城裏的鋪子裏巡視,畢竟名義上他還是管家。

    林茵然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這次是個好機會,若是錯過這次,就沒有其他的機會了,再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可就成年了。”

    如今管家權和所有財産都交給了墨尋,等墨尋滿了十八,繼承會自動完成。

    林茵然,“你看他這些日子的狀況,看著一天比一天更好,說不準再過十年,他都死不了,璋兒不能等了。”

    墨璋要進京趕考,明年開年就要出發,他們需要錢,也不能任由墨璋的認罪書留在墨尋的手裏,讓墨尋拿捏他們。

    墨昶這些日子在墨尋身邊,畢恭畢敬,氣也沒少受,居安城內的鋪子現在都知道,管事的人是墨尋,他去巡視,鋪子裏的人對他愛答不理。

    府上的人也不怎麽尊重他,因為墨璋推墨尋入水,犯了死罪,現在誰見了他都能踩上兩腳。

    府上這麽多人見到那日的情形,親耳聽到墨璋承認推墨尋落水,不早解決了這件事,重新奪回管家權,將來真等墨璋高中,這些人都可能給他們來上一刀。

    林茵然見墨昶遲遲不說話,氣不打一處來,“你別給我說你又慫了,這事關你兒子的前途!”

    “殺!”

    墨昶拍板。

    他考科舉屢次不中,這是他的心結,如今他兒子有機會,他不會讓人擋了他兒子的路。

    墨昶下定決心,一定要除掉墨尋。

    思索了一會兒,林茵然想出了一個辦法。

    “我聽說城郊有一幫山匪打家劫舍,去年我帶璋兒去寺廟祈福就遇到了他們,明日你去找他們,多出點銀子,讓他們埋伏在墨尋去寺裏的必經之路上,等墨尋他們路過,直接將他們全都砍死。”

    這群山匪本就是犯了事才躲進山裏的,之前縣令剿匪都拿他們沒辦法,附近的山太大了,根本堵不住他們。

    這些人,隻要錢給夠了,讓他們殺個人簡直就是輕而易舉。

    事成之後,多給些錢打發了。

    墨昶覺得林茵然這個主意很不錯,到時候可以推到山匪身上,將他們摘除在外。

    城外山裏有山匪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搶劫殺人的事情光是去年就發生了十幾起,墨尋出行馬車隨從至少要帶二十個人。

    墨尋身體不好,山腳至寺廟有一千八百個臺階,墨尋自己根本走不上去,往年馬車到了山腳下,都是仆人用轎子將墨尋擡至寺裏。

    此次墨尋去寺廟祈福,和往年一樣,轎子和府上的護院跟墨尋一起出行,這才有這麽大的陣仗。

    這樣的排場,山匪打劫他們很合理。

    這可以說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林茵然從床頭的櫃子裏取出一張麵值一千兩的銀票遞給墨昶,“這是定金。”

    墨昶看到麵值時愣了,“你確定要給他們這麽多嗎?”

    林茵然,“給少了他們容易變卦,你告訴他們,一千兩隻是定金,事成之後,會再給他們九千兩。”

    這些山匪就算是打家劫舍,一萬兩也是他們遙不可及的錢。

    誰不想拿著錢財,找個地方隱姓埋名生活?有了這筆錢,他們就可以遠走他鄉,不用做山匪。

    墨昶還是有些舍不得,“之後璋兒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們手上也沒多少錢了。”

    林茵然笑著說:“墨尋死了,他的就是我們的,到時候你還在乎這點錢嗎?一季的純利潤都比這個多。”

    墨昶將錢收好。

    窗外,音兒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中午杏兒特別提醒了她,未來這幾日,一定要時刻盯住林嬸娘。

    結合公子要出府,音兒又怎會猜不出來,這背後是公子的計謀。

    因此她選擇不睡,時刻盯著他們的動靜。

    今日的辛苦,明日必然會有回報。

    三日後,陽光明媚,府中種的花幾乎全開了,空氣中花香濃鬱,沁人心脾。

    前一天夜裏,墨尋將她叫入書房,同在的還有平安。

    前些日子墨尋讓平安買了兩座宅子,平安選了兩處相鄰三進三出的大宅子,當時墨尋一直沒說用來做什麽,平安雖有疑惑,卻也沒過問。

    墨尋將手裏的房契和地契放在兩個信封裏,看著眼前的平安和杏兒,分別遞給他們。

    “前些日子,你們不是好奇,我買宅子做什麽。”他給出信封道:“如今可以告訴你們了。這是給你們準備的。”

    杏兒和平安都驚呆了。

    杏兒連忙拒絕,“公子,我不能要。”

    墨尋遞東西的手並未收回,“你二人先收下,聽我說,不白給。”

    平安先接了信封,杏兒才接。

    墨尋滿意地笑了,說道:“有些話,我怕之後沒機會說。”

    杏兒瞬間紅了眼眶,“不會的,公子,公子定會平平安安。”

    平安也說:“公子,不會有事的,明日我定會護公子安全的。”

    墨尋依舊笑著,平安的話讓他很感動,他道:“不必護我。”

    平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杏兒不知道原因,但她毫不猶豫跟著跪下。

    墨尋趕緊將他們兩個扶起來,“不要跪我,我不喜歡。”

    墨尋和平安說:“我知道你早就猜出我不是你的公子,但你一直沒有拆穿我,反而處處維護,我很感謝你。”

    杏兒直接聽懵了,“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墨尋解釋道:“我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裏,當我醒來時,發現眼前一切都不一樣了,還多了很多不屬於我的記憶,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去,我也沒想過要融入這裏,但你們給了我溫暖,所以我很感謝你們。”

    再看平安,已經淚流滿麵。

    他道:“從前的公子是我的公子,你也是。”

    墨尋給他遞上帕子。

    杏兒心中的疑惑也在墨尋的坦白後解開了,她道:“公子,我的命是你救的,我隻認你。”

    平安和杏兒在墨尋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平安和他的關聯是因為他穿成了墨尋,這種關係他是被動接受的,可救下杏兒,與杏兒之間所有的互動關係都是他主動的。

    他道:“杏兒,我很感謝你,你的忠心,你的勇敢,比我從前見到過的任何女子都不差,我能為你做的不多,給你置辦宅子,給你銀錢,教你讀書識字,我隻希望你能夠和其他女子不同,起碼你有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你想要的。”

    杏兒當然明白墨尋的心思,從他說女子應該自己掌握命運,而不是做男人的附屬開始,她就知道,眼前的人是不同的。

    “我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每一個女子的命運,但我希望能夠改變你的命運,杏兒,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勇敢,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成為你想要成為的樣子。”

    墨尋又轉向平安,“無論是我,還是從前那個墨尋,我們誰在,都會對你很好,我不擔心你能否過得好,我相信你不會過得太差,給你同樣置辦了宅子,也當作是我對你的感謝,同時也希望將來你能夠多照顧杏兒,讓她能夠有更多的選擇,不會被束縛。”

    平安與從前的墨尋相依為命,即便是從前那位回來,也不會虧待了他,杏兒不同,她與從前那位沒有交集,墨尋放心不下。

    他道:“我替你的公子守住家業,替他報了仇,他也應當給我一些報酬,我不屬於這裏,帶不走任何東西,給你們置辦宅子,就當作是抵消了。我還替他培養了你們這兩個幫手,讓他將來可以做甩手的掌櫃安心養病享福,他也該給你們一些獎勵。”

    杏兒終是聽明白了,這是怕明日回不來,再與他們告別。

    她拽住墨尋的袖子,也隻敢拽住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你出事,我要你一直留在這裏,一直做我的公子。”

    墨尋內心倒是平靜,因為他從來不屬於這裏,從未融入過,他道:“傻姑娘,沒有人能一輩子陪著另一個人,人這一輩子很長很長,你會遇到很多很多人,我隻是不小心走了岔路,與你相遇,陪你走一段路,或許岔路口來了我就要回到原來的路上,而你還要繼續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杏兒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地滾落。

    她不知道公子來自哪裏,但她不想和他分別。

    這是墨尋最大的秘密,說出來了,也就輕鬆了。

    平安擦幹眼淚道:“公子放心,無論明日過後如何,我都會照顧好杏兒,把她當親妹妹。”

    墨尋:“我相信你。”

    平安問:“那他還能回來嗎?”

    墨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或許他去了我的世界,或許他已經不在了,又或許他和我一樣,去了其他的世界,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明日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我說出來,隻是不想沒有機會和你們把話說明。”

    “我隻是不想沒機會和你們好好地道別。”

    墨府門外停著三輛馬車,一輛拉著祈福的用品,一輛拉著墨尋路上要用的東西,中間最豪華的那輛,是墨尋要坐的。

    墨府的馬車做得很豪華,墨尋要坐的這一輛是三匹馬拉車的豪華馬車,車頭上掛著帶有墨府的燈籠,旁人看了就知道,這是墨府的馬車。

    平安逐一檢查去寺裏祈福要用的東西,確認沒有遺落什麽。

    墨尋來這裏這麽久,還是頭回出門,來時四月初,氣溫寒涼。

    三月末化雪,時不時氣溫驟降。

    如今即將五月中旬,氣溫回暖,即將入夏,早晚多穿一件,中午身著單衣即可,墨尋也不用披鬥篷。

    一大早墨昶就跟著平安一起忙前忙後,對墨尋出門尤為上心。

    平安清點完東西,回到前院正廳和墨尋稟報。

    “公子,都準備妥當了,咱們可以出發了。”

    墨尋放下茶盞,起身。

    杏兒往前跟了兩步,不太放心,“公子。”

    墨尋停住腳步,回頭,同杏兒說:“記住我交代你的話,府上就交給你了。”

    這三日時間,不僅是給墨昶的時間,也是給墨尋謀劃的時間。

    墨昶請山匪刺殺一事,一旦失敗,他們必然要潛逃。

    墨尋留下杏兒在府上,給杏兒準備足夠人手,加上府上的留下的部分護院,若是今日他與平安沒能回來,明日直接拿著墨璋簽下的認罪書,綁了他們一家三口,帶上吳媽媽和音兒,拿上他們寫下的證詞,去衙門狀告他們謀害自己,他們同樣逃不掉。

    杏兒心中憂慮,他怕墨尋這次出去,真就回不來了。

    她不想墨尋冒險。

    當著墨昶的麵,墨尋也不好多說什麽,免得墨昶起疑心。

    “家裏就交給你了。”

    杏兒的眼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公子。”

    墨尋朝她笑了笑。

    杏兒追著他們要出門,跨過門檻時,墨尋回頭看了杏兒一眼。

    杏兒停在了門檻內。

    她看著墨尋跨過門檻,隻留了一個背影,不再回頭。

    杏兒心中不安,隻能喊住平安,“平安哥哥,照顧好公子。”

    平安朝她點了個頭。

    平安對墨尋的情感很複雜,一方麵,墨尋確實是個很出色優秀的人,他與衆不同,很吸引人,一方麵,他讓公子落水一事真相大白,守住了家産,替公子討回公道。

    可他,再好,也不是那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公子。

    平安不知道他的公子怎麽樣,是否還活著,若是如這位公子說的,可能在其他世界,那麽他活得還好嗎?

    對於眼前這位,他更多的是尊敬,佩服。

    而從前那位,與他相依為命,陪伴彼此十幾年,他們早就與親人一般。

    所以平安很糾結,他想讓自己的公子回來,但又不希望眼前這位離開。

    但他又覺得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他的公子有自己記掛,那眼前這位,應該也有人牽掛,他們或許也在期盼著他的回歸。

    墨尋坐上馬車,掀起簾子,看向墨府的大門。

    大門上,匾額上描金的字體上寫著墨府二字。

    杏兒沒有邁過門檻,在那裏看著他。

    真到了這一刻,墨尋心中還是會有不舍,他怕杏兒難過。

    杏兒跟著他學拚音,學習他的思維方式,他親手教導,這是這個世界裏,唯一一個和自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的人,就像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也無法帶走,隻能把她留在這裏。

    若他今日回不來,杏兒心裏應該會很難受。

    他明白自己對杏兒來說的意義,是兄長,是主人,是引路人,亦是恩人。

    墨尋不忍再看,放下了簾子。

    杏兒想追過去,想與他道別,一隻腳邁出了大門,另一隻腳卻怎麽也不敢挪動。

    她怕再也見不到他,更怕毀了他的計劃。

    墨尋對平安說:“走吧。”

    平安吩咐車隊,可以出發了。

    此次出行加上馬夫,一共帶了二十六人。

    當馬車走出一段距離後,墨尋撩起簾子,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很久的地方,從前是在裏麵閑逛,如今從外麵看,確實宏偉壯觀,不負方圓百裏首富的名聲。

    而那門口站著的,應是杏兒。

    墨尋不再回頭,轉而看向街邊。

    其實並不如影視劇那般精致漂亮,低矮平房隨處可見,街邊的鋪子看著很簡陋,也沒有太多的色彩,一切看著都很普通,墨府內像是一方精致的小世界,像世外桃源,墨府外,衆生皆苦。

    墨尋不忍再看,他改變不了什麽。

    隻有墨府門前一條主街鋪著平整的石板,旁邊的巷子裏都是土路,出了城,城外山上的野花開得正盛,主路是土路,無數人走過,路上幾乎沒有什麽野草,時不時還會有一個坑,馬車走著並不平穩。

    墨尋看著山外的景色,這是大自然最淳樸的原始的樣子,沒有經歷過全球變暖,沒有經歷過工業發展,沒有遭到破壞,若說這裏有什麽好的,墨尋能想到的唯一的就是這不被破壞的自然風景。

    但他更愛自己生長的地方,而非這裏。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墨昶就從後門溜了出去,外麵蹲守的鏢師遠遠地跟著他。

    從府上帶出來的護院,出來前也都和他們講清了此行的目的,這些護院多數是忠心耿耿之人,平安和他們講了,若是此行無法平安回來,必然會保證他們家人餘生無憂,跟出墨府的,也都是權衡過後自願選擇跟墨尋出城做餌。

    寺廟距離居安城有十五裏地,馬車走得慢,一個時辰勉強能到。

    走出一半路程不到,路上人就少了,他們身後半裏地左右,鏢局的人在後麵。

    鏢局那頭,平安給了足夠的銀子,也事先和他們講清了這其中的利害,他們若是不願意接鏢也不勉強。鏢局的鏢頭卻是十分願意,實在是對這些山匪厭惡至極,出城主路就這麽一條,他們鏢局走鏢不止一次被這群山匪劫鏢,卻又實在是沒那麽多精力和錢財支撐他們去剿匪,縣令繳了幾次都不成,周圍的山綿延數裏,根本沒辦法將他們一網打盡,剿匪多次都沒清繳幹淨。

    如今有人願意出錢雇傭他們配合剿匪,銀錢給的足,足夠他們家裏人後顧無憂,若是能將這些山匪一網打盡,將來走鏢安全不說,也能減少損失,還能給周邊的一些山匪心裏震懾。

    這是主路,有人走鏢不奇怪。

    還有些鏢師僞裝成去寺廟上香的人,稀稀拉拉地散在他們周圍。

    墨尋心中毫不緊張,於他來說,生死並不重要,或許死了,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一切回到正軌。

    反而心中還有些期待,在盼望著山匪出現。

    反倒是平安,格外的緊張,“公子,你說,縣令他們今日會帶人來配合我們緝拿山匪嗎?”

    “我不清楚。”

    墨尋確實預料不到。

    就算他們不來,墨尋也不會怪他們,畢竟,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人家不來,也很正常。

    墨尋看平安這樣,問道:“你怕?”

    在墨尋麵前,平安總是輕而易舉地被看穿,他有些窘迫:“確實怕。”

    “怕才是對的,怕死你才會惜命,才會有更大的活下去的概率。”

    不怕死,一個勁兒地往前沖,反而活著的概率會小。

    墨尋覺得這是好事。

    平安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其他的含義,“公子好像一直很淡定。”

    墨尋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因為我不怕死。”

    平安有些詫異:“怎麽會有人不怕死呢?”

    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墨尋不怕死,而是在這裏,他不怕死。

    他對這裏沒有認同感,也從未想過要一直留在這裏,他想要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所以他不怕死。

    在原來的世界裏,他也是個怕死的人,他怕他死了父母會傷心,怕在乎的人難過。

    但若是需要他付出生命,他不會猶豫。

    隻是這裏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價值。

    所以不怕死。

    反而期待死亡。

    過往二十多年接受的教育告訴他要珍愛自己的生命,工作的幾年時間裏,每天都和各種刑事案件打交道,見過太多死者,所以他不會主動選擇去死,這也是為什麽他至今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也可能是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太短,還有事情沒完成,作為一名警察,一名刑警,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替受害人討回公道,查清事情的真相,讓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守護人民的財産安全,維護法律的公平正義。

    從前的墨尋莫名地落水,他來到了這裏,讓他本能地想要替墨尋討一個公道。

    或許時間長了,在這裏枯燥了,乏味了,思念家人和自己原來的生活,強烈地想要回到他們身邊時,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平安沒有得到墨尋的回應,他知道,公子今日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墨尋道:“生命存在是有價值的,平安,你回去吧。”

    平安搖頭:“公子,我怕死,但我不會逃,我會和你一起。”

    墨尋:“你活下去,還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若你不活下去,杏兒怎麽辦?她一個人撐不住墨家的家業,若是鬥不過林嬸娘一家,一切就都白費了。”

    “停車。”

    墨尋喊馬夫。

    馬夫停下車子。

    墨尋替平安挑起簾子,說道:“下車,回去吧,記住我和你說的話,墨家還得靠你。”

    平安把住車窗,“我不走,公子。”

    墨尋:“我不一定會死,你也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這是他早就想好的,帶平安出來,不是讓他和自己一起麵對山匪,而是想讓杏兒放心,讓她不至於亂了陣腳,能配合著他把這個局做下去。

    平安:“公子,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別趕我走。”

    “平安,聽話,別讓我做了這麽久的局白費,若不然,即便是我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心中也不會好受。”

    與墨尋堅定的眼神對視,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淡然。

    拗不過,平安下了馬車,下車前,他說:“公子,我去找縣令。”

    墨尋臉上浮現笑意,揮手示意他走,“去吧。”

    他對馬夫說,“走吧。”

    馬車駛過平安身旁,下一瞬,平安往反方向跑去。

    他跑得很快,很快,他想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早點跑到衙門,見到縣令,求縣令幫忙,說不定墨尋就會安全了。

    他希望他的公子回來,但此刻,他不希望墨尋就這麽死去。

    墨尋掀起簾子,這馬車坐著著實不舒服,但他想看看這美麗風景,仔細聞,還能聞到山花的香氣。

    一陣風吹過,卷起花瓣,飄向遠方。

    墨尋收回視線。

    輕聲道:“希望能夠回到父母的身邊。”

    他不想和這些花瓣一樣,被風卷起,飄到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從前生長的故鄉。

    他聽到疾馳的馬蹄聲和山匪們的叫囂聲。

    循聲望去,兩邊的山林裏沖出了不少人,他們拿著大砍刀。

    墨尋想,這樣的刀砍在人身上,應該很疼吧。

    身後距離他們不遠的鏢師,紛紛打開隨車的箱子,裏麵放著與山匪相同的砍刀。

    但他們手裏砍刀的質量,要比山匪好很多。

    墨尋掀開簾子,對馬車的車夫說,“你下去,我來。”

    車夫看著這場麵也怕,毫不猶豫地就跳了下去,馬車的速度並不快,他也沒受傷。

    墨尋頂替了馬夫的位置,他不會趕馬車,但不要緊,馬受驚了就會橫沖直撞,何況是三匹馬,直接就朝著山匪沖下來的陣營奔馳而去。

    如今她聽到了這麽大一個秘密,想來往後在府上的日子能好過的不是一星半點,吳媽媽那樣的人都能在公子的手下混的風生水起,又何況是她呢?

    她也知道不少林嬸娘背地裏幹得壞事。

    音兒夜裏不敢去找杏兒,怕驚動了林嬸娘,等到林嬸娘他們睡了,音兒才回房。

    隔日一大早,她就去找了杏兒,將自己聽到的全都如實稟告。

    杏兒順手就遞給了她一個上好的玉鐲,比她之前那些首飾加起來都還貴。

    隨即杏兒等墨尋醒後,就將事情告訴了墨尋。

    墨尋知道他們肯定會有動作,他當初預測可能是找殺手,卻沒想到是找山匪。

    若是找山匪,事情可就簡單了。

    墨尋把平安找來,“今日你順便也去一趟縣衙,告訴縣令這些山匪的行蹤,讓他到時候帶上人馬,與我們合力,將這群山匪一網打盡,也將堂叔堂嬸一並拿下。”

    平安:“縣令會相信嗎?”

    墨尋道:“我們墨家的名聲作保,應該會相信,即便他不相信,我們也有準備,護院加上鏢局的人,勝算還是很大的,鏢局的兄弟們各個身強體壯,能走鏢的都不是普通人,這些山匪欺負弱小還行,遇到比他們強大的,難。”

    杏兒問:“我們為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險?堂叔爺可以出錢買通山匪殺公子,我們也可以出錢買通山匪不殺我們啊。”

    “這樣山匪豈不是白白賺錢?”

    杏兒一想還真是。

    墨尋:“這些山匪禍害百姓,就當是為民除害了。”

    衆仆人齊聲道:“見過周管事。”

    府中隻有做到各院一等仆人,才能帶上自己的姓氏。

    因此後院從前能被帶上自己姓氏稱呼的,隻有幾個人,林茵然院裏的吳媽媽,廚房的竇媽媽,以及負責後院采買的張媽媽,小庫房記賬的陳媽媽,和負責後院景觀灑掃的鄭媽媽,如今再多加上一個杏兒。

    吳媽媽今日入府給杏兒上的第一課,就是要她立下規矩,從今往後管事就得有管事的樣子,要拿出自己的威嚴。

    杏兒道:“往後還望大家各司其職,與我同心協力,管理好墨府內宅。”

    “謹遵管事教誨。”

    杏兒:“各自散去吧。”

    林茵然站在回廊上,手中的帕子都快被她揪爛了。

    她手中的帕子,是江南最有名的繡坊賣的,價格不菲。

    杏兒看向林茵然,“林嬸娘對我剛才的表現可還滿意?”

    林茵然沒看杏兒,視線越過杏兒看向她身後站著的吳媽媽,道:“吳媽媽幾時回來的?怎麽也不同我說一聲?”

    吳媽媽道:“今日剛回來。”

    林茵然道:“吳媽媽莫不是忘了,誰才是你的主子?”

    吳媽媽恭敬道:“自然不敢忘。”

    林茵然嘴角正要上揚,就聽吳媽媽後頭又跟了一句。

    “我們隻有一個主子,那就是公子。”

    林茵然原本的笑意一下僵在了臉上,“吳媽媽,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要叛主不成?”

    “林嬸娘這說的哪裏話,我的契約是與墨府簽訂的,公子是墨府唯一的主子,如今我效忠的主子也是公子,怎能算叛主呢?”

    吳媽媽頓了頓,又道:“林嬸娘,慎言。”

    淡金色結界籠罩天地。

    結界後的仙山延綿出去盡千裏,形似一頭壓低脊背、正在尋覓時機進攻的犬狼骸骨。

    人走在其間,如螻蟻般渺小。

    一場激戰後,數十個身穿各色道袍,持劍警惕的人分散開來,彼此對視。

    過了一會兒,不見危險,他們才漸漸鬆懈下緊繃的神經。

    有人抱怨:“這鬼地方怎麽這麽兇險,三步一個陷阱,再不然就是靈獸亡魂?”

    “秘境嘛,危險點也正常,越是難以進入,就越是說明了留下此地的大能實力不俗,隱藏的寶物也更珍貴。”

    一個穿藏藍道袍的人嗤笑一聲。

    “墨家那位小少爺已經帶人進去了,外麵還有華彌仙境數千弟子封鎖搜山,裏麵的東西再珍貴,又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就算我們僥幸獲得,難道就能帶出去?”

    其餘人聞言紛紛嘆息。

    華彌仙境是當今第一仙門,墨家更是當今修仙界第一的家族,在修仙界隻手遮天,確實是他們這些小門派的人惹不起的。

    之前說話的人認命地搖頭:

    “算了,我們本也不是來尋寶,既然接了委托,幫助墨家追殺叛徒,意外入了此地,有這一番機緣,說起來還要感謝墨家,就知足吧……”

    “倒也是這個理。”

    “是當如此。”

    “……”

    其餘人嘴上應和,各個都是一臉無奈,私下卻心思各異,隻是沒表現出來。

    衆人紛紛修整,閑聊時不知誰話音一轉,談到了這次委托的對象。

    “說起來,叛逃的那位還是墨家的養子,好歹也是一場緣分,這一樁委托,竟像是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說著就長籲一聲。

    藏藍道袍道:

    “話也不能這麽說,當初桃花海宴,大比之上,墨家見他天賦異稟,好心收他為內門弟子,還是掌門之徒,把他當親子一樣培養,誰知他竟趁著掌門病重之際,偷盜昆吾派鎮派之寶出逃,可當真是——”

    他嘴皮上下輕飄飄一磕:

    “畜牲不如啊。”

    所謂墨家養子,便是那位以散修之姿,手執一柄再普通不過的木劍。

    便力壓三大仙境六宗九派的數百天驕,驚豔了桃花海宴的絕世天才——

    墨尋。

    同姓墨,又長了一張和掌門夫人七成相似的臉。

    反觀這位墨家親子,和掌門夫婦沒有任何相似。

    還有大比之上,那位掌門失態激動的模樣……

    衆人熱鬧的話音一停。

    不過也隻是片刻。

    人家第一仙門的事,不是他們可以管的。

    況且……

    有人擦著劍感慨:

    “當初華羽仙尊被仇家尋仇,正是墨少爺舍身剖心救父,華羽仙尊才得以痊愈,墨少爺卻因此患上心疾,每每月中痛不欲生。”

    “不止……”

    “彼時沁華夫人病危,是墨少爺費勁千辛萬苦,才從龍塚帶出了龍魂花。”

    “聽聞墨少爺出龍塚時,渾身筋骨碎了大半,一雙握劍的手支離破碎,整個人隻剩下一口氣。”

    “反觀這個墨尋,就隻是看著,什麽也沒做……”

    所以,也怨不得掌門把流落在外多年的親子當養子,就為了保全養子的尊榮了。

    ……

    “還真是硬骨頭啊,被打斷雙手也要爬起來嗎?”

    秘境最中央的洞府中,身披狐裘的少年饒有興致歪著頭,手肘搭在輪椅扶手上,閑閑托腮。

    眼看地上的人掙紮著就要爬起來。

    他指尖靈光一閃。

    輕描淡寫一擊,打中了對方肩背,把人從地上掀翻出去,重重砸在洞壁上。

    墨尋胸腔翻湧,吐出一口血。

    這一次,竟是連動都動不彈不了。

    自從華彌仙境發出英雄令,召集修仙界衆人對他展開追捕,他已經被追殺了十多年。

    就像蝗蟲一樣,源源不絕。

    往往在他殊死搏鬥後,受的傷還沒愈合,就會迎來下一波追殺。

    而且,經年日久,那些前來追殺他,又死在他手裏的人越多,他的“魔頭”稱號就越響亮。

    哪怕是對墨家發布的懸賞不感興趣的、所謂名門正派,也不會繼續坐視不管。

    久而久之,他徹底成了修仙界的公敵。

    “聽說你這雙手在龍塚中被碾碎過一次,倒真是運氣好,碎到這個程度,竟然還能恢複如初,真不愧是——”

    天道之子。

    墨知晏想起這個詞就嫉妒得心髒抽痛。

    他搭在輪椅上的手太漂亮,指節像是玉石那樣光潔無暇。

    作為劍修,他的手上連練劍的繭子都沒有一個,可想而知是經過了怎樣精心的養護。

    反觀地上的少年,一雙手布滿了醜陋的傷痕。

    火燒,刀砍,燙傷,骨節變形……

    “但你做到這地步又如何呢,功勞不還是我的?”

    墨知晏傲慢地擡起下巴。

    其實他委實不用嫉妒對方。

    天道之子又如何,還不是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跪在他麵前。

    “讓我想想父親是怎麽說的。”

    他指尖點了點太陽穴,譏諷道:

    “——林家本就對晏兒非親子還占著親子的名分不滿,若是再得知你做到如此地步,一定會逼著我把晏兒趕走。”

    “他為我失了一顆心髒,我怎麽能讓他流落在外?”

    “你是我親兒子,我是你親父親,你就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父親的救命恩人被趕出家門嗎?”

    畸形五指無力地屈伸,少年沾滿血汙的纖長睫毛顫了顫。

    “——再者,晏兒的親生父母養育你十數年,結果你卻因為貪心生生害死了他們,難道就不該補償晏兒嗎?”

    說到這,墨知晏再也忍不住拊掌大笑起來。

    “說起來,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吧?”

    “當初你撿到蓮華之心,用它給你那凡人養父換了半個月的藥錢,結果蓮華之心上帶有不明毒素,害死了鎮上的富商,那對夫妻用了半輩子的積蓄才把你贖出來,自己卻因為沒錢買藥,再也沒能活過那個冬天……”

    墨知晏惡意地挑眉:“那毒是我下的。”

    經年如履薄冰,現如今,一切即將結束。

    饒是經過這些年歷練,墨知晏已然沉穩了不少,也忍不住向敵人炫耀自己的成就。

    隻用了一包毒藥,就在一切劇情開始之前,生生扭轉了局麵。

    把墨尋釘死在了貪心不足、想以蓮華之心謀利、最終卻害死養父母的罵名上。

    也讓他的親生父親,在千辛萬苦尋回他之後,因為這個汙點始終對他心存芥蒂。

    同時還把自己置於道德製高點。

    從此,不管墨尋再做什麽,他上下嘴皮子輕輕一碰,就能全部搶過來。

    就比如……

    墨尋用半條命從龍塚中帶出的龍魂花。

    可惜,他說了半天,地上的人就跟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墨知晏不滿這樣的平靜,吩咐道:“啞叔,把人拖過來。”

    他身後推輪椅的男人沉默地上前,把人拖到他麵前,垂手站立著。

    墨知晏用穿著錦鞋的足尖踢了踢地上不知生死的人,嘻嘻笑著。

    “——哥哥,你真的不睜開眼睛看一下嗎?”

    他惡意蠱惑:

    “這可是,你當初隻用半個月藥錢就賣出去的……蓮華之心啊。”

    墨尋胸口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披散下來遮住半張臉的墨發下,血痂凝結的睫羽動了動,艱難撕開一道縫隙。

    循著墨知晏手指的方向,看向他指的——

    心髒。

    “我換給父親的那顆心髒,就是用你的蓮華之心來彌補的。”

    墨知晏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眼底放射出興奮至極的精光:

    “怎麽樣,驚喜嗎?”

    “還多虧了你,要不是你不識貨,為了個凡人,這麽簡單就把它賣了出去,我還沒辦法這麽輕鬆拿到了這一切呢。”

    “可憐那凡人還因此恨上了你,哈哈哈,真是精彩極了!”

    他大笑著,譏諷著別人的愚蠢。

    笑完,他搖搖頭,一轉拇指上帶著的仙器扳指,輕描淡寫地吩咐:“殺了他吧。”

    啞叔沉默上前,就想徹底斬斷墨尋的心脈。

    墨知晏沒有別開眼,一瞬不瞬地看著。

    這是他準備了上百年的複仇盛宴,怎麽能錯……

    一道血光沖天而起。

    強烈的沖擊炸開。

    洞穴中的三人都被拋飛出去,墨知晏離得最遠,隻受了輕傷,不過他身體一貫不好,又養尊處優慣了,就算輕傷也十分難受。

    離得最近的墨尋和啞叔,一個被狠狠拋飛出去,還有一個……

    墨知晏呆滯地看著啞叔被炸成兩半的屍體,“這怎麽可能……”

    他咬牙切齒:“碎幽!她竟然把碎幽留給你了,我為她找來龍魂花,結果她竟然把碎幽給了你!”

    碎幽是墨尋生母沁華夫人的本命法器。

    墨尋被一路追殺至此,竟然還留有底牌!

    仙器護主,同為離碎幽最近的人,啞叔死了,墨尋卻保住了一條命。

    碎幽幻化出片片潔白晶瑩的花瓣,柔柔綻開,把墨尋包裹起來,仿若花繭。

    花繭呈半透明,依稀可見中間閉目蹙眉的墨尋。

    明明勝券在握,卻被對方扳回一城,還失去了最好用的刀。

    墨知晏仿佛又回到了朝不保夕、隨時擔心對方奪回一切的那段日子,不顧傷痛,甩開輪椅站起身,手邊滑下一把流光溢彩的寶劍。

    手腕一抖,握住了,陰森森朝墨尋看去。

    “你這賤種……”

    “我就不該留你一命,給我……”

    “……咳咳!”

    墨知晏邊辱罵邊撐著劍站起身。

    花繭化作流光消逝。墨尋低垂著眼,遮住瞳孔深處血色濃鬱,隨手把散落下來的墨發撩到耳後,露出的側臉雪白。

    一道傷痕貫穿了他半張臉。

    可饒是如此,也不顯得狼狽,還越發奪目。

    這也是墨知晏嫉妒的來源之一——作為天道之子,各方麵都必然是頂配。

    除了家世、天賦,還包括臉。

    墨尋這張像極了沁華夫人的臉,仿佛是他們血緣的鐵證,時時刻刻提醒墨知晏,他隻是個冒牌貨。

    他們母子三人站在一起,誰都會覺得墨尋才是那個親生的!

    追殺途中,他尋了個機會,讓人去毀了這張臉,誰知沒能毀徹底。

    墨知晏恨得牙癢癢。

    就在這時,他看到墨尋伸出手,握住了插在山洞最深處的緋色長劍。

    墨知晏愣了一下,嘲諷道:“原來你是指望那把劍,你以為我沒想到嗎,那把劍根本就是……”

    拔不出來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

    墨尋沒有握上劍柄,一把握上了刀刃。

    血肉之軀和上古神兵。

    鮮血霎時湧出,沿著劍身飛快蔓延。

    劍身上的圖騰被鮮血勾勒,宛如有仙人在此執筆。

    墨知晏進洞時也嘗試滴過血讓那把劍認主,可那把劍毫無動靜,按理來說墨尋在做無用功,他卻直覺不妙,飛身上前就要阻止。

    山洞突然間搖晃起來——

    洞頂開裂坍塌,地麵皸裂。

    煙塵四起,無數碎石暴雨般落下。

    墨知晏被迫在半空一扭,腳尖一點,仙劍在手,再次朝墨尋殺去。

    然而已經晚了。

    恐怖至極的威壓從天而降。

    墨知晏被直直壓在地上。

    掉落的碎石和漫天煙塵中,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墨知晏瞳孔放大,下一秒,黑色長劍自他後心貫入胸口。

    “啊——!!!”

    墨知晏半張臉貼在地上,露出的半張臉在疼痛下扭曲。

    墨尋一手執劍,單膝跪在地上,低頭俯視著他痛苦扭曲的臉。

    被血浸濕的墨色長發落下,拂過雪白臉側,瞳孔深不見底,浸泡著無數血煞之氣。

    “——不如何。”

    他輕描淡寫道:

    “你會死而已。”

    墨知晏疼得渾身抽搐,竭力扭動脖子去看他:“你、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也會死……”

    墨尋不想聽他繼續廢話。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每一秒都有血氣從喉嚨裏上湧,殺不殺墨知晏都會死。

    既然如此,不如拉個墊背。

    墨知晏一條命全靠蓮華之心吊著,劍尖就懸在他心口上,他知道這把劍的鋒利程度,一動不敢動,連顫抖幅度都盡力克製,生怕刮擦到心口裏的東西。

    “你靠這個活著?”墨尋輕聲問,過往溫順沉默的人,此刻簡直失了理智一般,一舉一動都讓人從心底顫栗。

    墨知晏再不見半點剛才的傲慢,隻餘驚恐,“我、你……不要,求你……”

    墨尋手腕一轉,在墨知晏撕心裂肺的慘叫中,劍尖在血肉中翻攪,直抵一顆硬物。

    墨知晏四肢抽搐著慘嚎,“墨尋你個瘋子!你怎麽敢殺我,我可是……我可是……你會死,你一定會死,我要你給我陪葬!”

    用力,貫穿——

    哢嚓!

    蓮華之心碎裂。

    墨知晏死了。

    大睜著眼睛,最後一秒還在執拗地扭頭去瞪墨尋,死不瞑目。

    墨尋死死握著劍柄,手心傷口被磨得血肉模糊也不鬆手,劍柄抵到墨知晏後背也不敢有絲毫放鬆力道。

    直到血濺在臉上,他才遲鈍地眨了眨眼,身形晃了一下,眼前一黑——

    砰!

    ……

    山林間,瀑布飛濺而下。

    一個人從山坡上滾下,重重摔在瀑布下的水潭邊,隻差一點就會滾入水中。

    那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長發亂糟糟擋著臉,被樹枝劃開落露在外的手臂和後頸上青紫交錯。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緊閉的睫毛顫了顫,眉宇緩緩皺起,搭在草地上的手指無力地屈伸。

    叮——

    一把漆黑的長劍憑空出現,掉落在他身邊。

    少年猛地咳嗽起來,疼痛複蘇,全身都在仿佛從釘板上滾過一樣鑽心的疼。

    呼——

    深長若羽的睫毛睜開,露出一雙漆黑的眸子,深處濃鬱血色一閃而過。

    他迅速翻身而起,握住身邊掉落的長劍,脊背弓起,手臂蓄力,警惕地掃視四周。

    沒有,沒有來追殺他的人。

    前世記憶回溯,墨尋緊繃的身體變得僵硬,神情也漸漸變為了茫然。

    他緩緩偏過頭,看到自己手中握著的東西。

    一塊五彩色的石頭。

    墨知晏稱它為……

    蓮華之心。

    墨尋渾身濕透,四肢百骸碎裂般疼痛,他掙紮著翻過身,把石頭放在地上,修長手指痙攣顫抖,彎腰撿起長劍。

    林慕無情道:“……前輩,您已經死了。”

    衆生至少得“生”,鬼又不在衆生之一。

    顧隨之豪邁地一揮手:“人鬼情未了,直接跨越了生死和種族,不更能體現你的大愛無疆嗎?”

    “您知道有種無情道的修煉方法,”林慕收了靈力,站起身,走出山洞,“叫殺妻證道嗎?”

    “那是歪門邪路中的歪門邪路,你少去聽,”顧隨之嘖聲,“你殺一個跟你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還沾因果呢,要是殺父殺母殺師殺妻殺子,你身上的因果不得爆了,元嬰之後每一次晉升都有雷劫,等那時候隨便一道雷落下來,你不得外焦裏嫩。”

    “……”

    群山掩在霧雨朦朧中,高低起伏,濃墨翠綠混為一團。

    負劍少年沿著狹窄曲折的山道徐徐前行,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霧中。

    林慕一開始以為顧隨之說的墳是他找到劍的那個秘境,結果不是。

    “我當時隱隱約約感覺自己應該大概可能快要死了,就抓緊時間給自己挖了個墳,把財産全部轉移了進去,還往裏丟了不少陷阱,誰知道最後沒用上。”

    顧隨之自己說著也唏噓。

    林慕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說的一個詞上:“沒用上?”

    顧隨之道:“我又不是正常死亡的,也沒什麽人給我收斂屍骨,死在哪裏就爛在哪裏了唄,你進的那個秘境就是我屍體化的,當時我身上就一把劍,那些傻鳥老以為裏麵有什麽好東西,天天往裏麵跑,結果全死在我身體裏了,嘖,竟然還真漸漸富裕起來了。”

    原本是連草都沒有的,死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遺産。

    隻可惜拿到這些遺産的人也沒命走出去。

    林慕想起前世見到的那座隱藏在大陣和白霧中、綿延起伏上千裏,頭部形似犬狼的山脈,眼底掠過一抹驚訝,“那是……您的……”

    顧隨之捕捉到他的想法,“我不是狗!”

    他又補充:“也不是狼!”

    隔著霧,林慕又在逃命,其實也沒看的很清楚,隻記得那形狀猙獰至極。

    ……反正不像個人。

    但這位顧前輩說話思考的方式又活脫脫是個人類。

    修仙界對妖族定義非常極端,但凡是能修練能開口說話的非人之物,不分立場,不管形態,不論善惡,除了人死後遺留的靈魂,一律歸為妖。

    像他手裏那顆鳳凰蛋,就是妖族如今的皇室之一。

    林慕隱下疑惑,輕嗯了聲。

    顧隨之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總之那裏窮的很,沒必要去,你跟著我說的走就行了。”

    於是林慕便跟著他的指引,走過了中州,走過了南疆,進入了一處密林之中。

    這片地界向來人跡罕至,遍地都是突出地麵的樹根,遮天蔽日的古木足有百米高,藤蔓在樹幹樹枝上,幕簾一樣垂下。

    泥土腥氣和林間清新的雨霧混合在一起,空氣潮濕悶熱。

    顧隨之哼著小曲,“誰能想到我把墳挖在這裏呢?那群傻鳥天天在北境打轉,地皮都鏟起來三丈了,也別想挖走我一塊磚。”

    和南疆不同,北境氣候幹燥,尤其是靠近極北之海那片,火山群連綿。

    林慕在一處沼澤前停下腳步:“前輩,再往前就是南疆禁區的地界了。”

    妖族和人族以滄浪海為界,劃地而居,大多不和人族往來,但總有些妖族生長氣候特殊,還留在人族地域裏。

    南疆這片密林就是其中一處。

    據說蛇族中的頂尖大妖碧楪王蛇,就在禁區之中。

    顧隨之道:“我知道啊,你怕蛇?”

    林慕不怕蛇,但他確實打不過。

    沼澤上蒸騰出惡臭的氣,散發不出差出去,全部攏在這方天地裏。

    林慕斂下眸,繼續往前走。

    秘境入口藏在一棵千年巨木的樹根下,林慕遠遠望見入口,正要過去,白霧中隱隱綽綽出現兩個身影。

    “大師兄,就在這附近了!”矮一點的那個影子偏頭說,他張望了一下,“那邊!對,古籍上說的就是那個!”

    林慕瞳孔剎那緊縮,扶著樹幹的手猛地收緊。

    他望著那人身旁那抹清華無限的身影,唇線一點點抿直。

    顧隨之察覺他情緒:“怎麽了?”

    “華彌仙境的人,”林慕聲線輕緩,“墨知晏,還有……棠溪聿風。”

    華彌仙境掌門首徒,也是整個華彌仙境弟子的大師兄。

    “你這姿勢不對,練劍不是用刀,力道要重,但不能一味使蠻力。”

    “我不是仙人,隻是……路過這裏。”

    “嗯,就當我們有緣吧,我收你當徒弟怎麽樣?”

    “不願意也沒關係,你想學什麽,我可以教你。”

    青年清潤悅耳的嗓音穿過冬日風雪,柔和含笑,耐心地指點他。

    像是一汪溫水,天邊的一片雲,或者耳畔的一縷春風。

    “我家中有事,要先離開了,你要是還想學的話,我下月再來看你。”

    於是月複一月,年複一年。

    直到那一日,他的身世揭穿,青年臉上沒有一絲驚訝,有的隻是擔憂——

    對自己青梅竹馬、從小照顧到大的小師弟墨知晏的擔憂。

    “我父親……華羽仙尊很忙,收了徒之後很少教導,更多的時候,是我母親在教他,他因此和墨知晏關係很好,好到……即便偶然得知他不是墨家的親生子,也不願意揭穿他的身份,隻是在愧疚的驅使下,來到凡間,照顧了我幾年。”

    林慕像是解釋,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他偏過頭,隔著茫茫大霧,望著那邊走近的身影,輕輕吐出一口氣,闔下眼眸。

    也曾亦師亦友,視作兄長。

    終歸殊途。

    顧隨之:“我靠,他怎麽知道這裏的,難道我的墳居然也在那本書裏嗎?”

    顧隨之陰鬱道:“天道完了,老子一定要弄死祂。”

    林慕:“……”

    他滿心的複雜被顧隨之這句話打得零落。

    林慕忽然意識到,墨知晏看到的其實是他的人生,也就是說,這裏在天道原本的安排下,就算沒有顧隨之,他也會來到這裏……

    顧隨之:“在我屍體裏取我的劍,再來拿我的錢,天道這狗東西,還真是把我安排的明明白白啊,你是親兒子,我就是後娘養的孫子是吧?”

    林慕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道個歉:“前輩……”

    “算了,”顧隨之吐出一口鬱氣,天道不待見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長的好看就算了,墨知晏也想拿我的東西?”

    他氣笑了,“這裏可是我的墳啊。”

    隻是握劍的瞬息間,他顫抖的手穩住。

    劍尖抵在這世所罕見的珍寶上。

    “唯一能救你的寶物是嗎?”他臉上血色褪去,臉色平靜,隻是眼底一片猩紅。

    下一秒。

    崩!

    劍尖插入五彩石中。

    蓮華之心崩裂。

    要是讓人看見他做這暴殄天物的事,不得心絞痛而死,再把他罵的狗血淋頭。

    但……

    “換你一條命,值了,不是嗎?”

    一股純粹的五彩靈力從裂縫中噴湧而出,沿著劍攀升,沒入墨尋體內。

    黑色長劍上方,七星一線的圖騰上端。

    一顆白色星子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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