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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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西交出來吧。”
    韓文廣沒有顧及那把小鐵殼子上的汙物,拿起來仔細端詳著說道。
    此時那兩個漢人仆役都被程平趕了出去,刑房裏隻餘祁京和韓文廣兩人,一人被掛在牆上,一人坐在椅子上。
    韓文廣環視一周,最後將目光留在了祁京的腳上,閉上眼,似乎想象到了當時的場景……
    祁京被布袋壓身,四肢都被人用匕首捅穿,保羅死時裸著上身,應也是想弄了祁京,兩人身上都有幾處擦傷沾滿著穢物,證明事先有過打鬥,但結果卻是祁京活了下來。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四肢被廢,怎麽還能殺了力寬體胖的佛郎機人?
    答案或許就在自己手上這鐵殼子上……
    但他沒有往下繼續想,自己還有要做的事,比這個死了的佛郎機人重要一萬倍。
    韓文廣睜開眼冷冷道:“我的時間很緊,不要跟我談條件,你即使吞下去,我也會將你開膛破肚的取出來。”
    祁京含著帛書嗚咽的開口,聲音還算聽的清:“我可以嚼碎了再咽下去。”
    “你敢!”
    “談條件,不然我馬上咬爛這東西,這身體的牙齒應該比局座的要硬。”
    “威脅我?!”
    韓文廣拍椅而起,這還是祁京第一次見他有情緒不穩定時候。
    上次被保羅拿燧發槍指著頭時,他也是一直冷著臉。
    祁京舒展眉頭道:“我知道韓先生是個有感情的人,不然也不會在看到這東西後第一時間將人趕出去。”
    韓文廣皺眉咀嚼這著“先生”這一詞,好像是佛郎機人在常說,更加有些弄不明白事情經過。
    “你想說什麽?”
    “你進門的第一反應是先看那個西洋人,且目光隻盯穿著衣裳之上,說明是在找東西。”
    “…如果你心性狠厲一些,在第一時間看到這尺布料的同時就該把我殺了,不會給我開口說話的機會。”
    “…或是這樣,你不開口,我拿不準你會不會救我,這圖也不會被我嚼爛,你會贏。”
    韓文廣眉頭皺的更甚,道:“你之所以沒有提前嚼爛…是在賭?賭我會開口?”
    “是,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機會。”
    “隻要你開口,就是我贏了。”
    “不。”韓文廣看了一眼保羅的屍體,表情有些遺憾,道:“你沒有贏,你以為我為何會第一時間趕到這?”
    “這塊什麽地圖對你應該很重要,至少比得過得罪佛郎機人。”
    韓文廣這時的表情從遺憾轉為疑惑,不過顧及麵子還是沒有多說。
    “所以,你的條件呢?是讓我放走你?”
    “不,是跟你走。”
    祁京道:“來這做生意的佛郎機人不止他們,外麵肯定還有人,我出去大概率會被他們弄死。”
    祁京沒有提自己的家人,他不清楚這具身體的家人多有勢力,隻知道自己變了之後至親一定會感受出來。
    到時候一樣逃不過囚禁……
    而如果就這樣讓韓文廣放自己出去,自己也未必能挨個崩了保羅那些“生意人。”
    最後,他連自己是誰,被關在哪都不知道,放出去後,又能去哪裏?
    …韓文廣估計是官家人,能跟胡三口中的“大爺”佛郎機人硬頂,想必背後是有些勢力的。
    現在這種情況下,拿來當擋箭牌最是恰好。
    然而,韓文廣還是搖了搖頭,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就敢這樣說話,自大狂妄,不堪成大器,我告訴你,那份地圖不止於保羅一個人知道,等明日他的同夥來殺完你發泄後,我一樣會得到……”
    說完韓文廣冷哼一聲,再沒有看祁京一眼,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
    天色破曉,牢房外安靜異常。
    祁京還是被掛在牆上,姿勢沒有變化過。
    韓文廣走後,他突然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覺,感覺四肢有些癢……
    奇怪的是,那些傷口也沒在流血,快要有了結疤的趨勢……
    他皺眉盯著壁上油燈思考著,這是他睡的第二覺,前一次感到迷糊時,他還在自己的馬自達裏。
    且自己在牢房初次醒來時感覺後腦勺劇痛無比…他曾經摸過,有血跡,估計是一處致命傷……
    而那時傷口的感覺竟也是癢的……
    “嗬,有這般自愈的能力,東瀛佬沒抓到過我,可惜了……”
    ……
    嘭~
    張牢頭走了進來,正看到祁京在笑。
    “你還笑的出來,就要死的人,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肉……”
    祁京沒有說話,以為他是來收殮兩個西洋人的屍體的。
    而過了一會兒,卻發現他是來拿地上那把燧發槍的。
    張牢頭將燧發槍拿在手中,對著祁京,嘟著嘴說了聲:“砰…”
    “怕不怕?”
    祁京搖搖頭,知道他和韓文廣一樣根本不會開槍。
    “我不會死的。”
    張牢頭拿衣袖擦了擦槍,顯然不信他。
    “你小子倒是個狠人,接連弄死了兩個佛郎機人,放在前朝也算為民除害…那會兒官府不僅不追責,還得賞錢……”
    說到這,他頓了頓道:“隻是可惜這世道,外國人都敢壓在大明身上來……”
    “現在是哪一年?”
    許是想到是將死之人,張牢頭也多囉嗦了幾句。
    “你坐牢坐糊塗了,永曆二年秋末啦。”
    “明朝…大明有這個年號?”
    “管他呢…自思宗皇上死後那天不是這裏一個皇帝,哪裏一個皇帝的……”
    “外麵很亂?”
    “是啊,肇慶剛從建奴手裏搶回來的,出了這城以後一會兒是紮辮子的,一會兒是韃子,就是看不到官兵。”
    祁京漠然,繼續問道:“我家住哪?”
    “真是瘋了,你是進來坐牢的,又不是坐月子,我哪知道……”
    “好,最後一個問題…韓文廣是什麽人?”
    張牢頭反應過來,喝道:“你他娘個將死的犯人還審我呢?!”
    祁京閉上眼,似乎在養精蓄銳,道:“我不會死,張兄也照顧好自己。”
    一直聽犯人謾罵他不知多少年的張牢頭有些犯楞。
    頭一次聽到死刑犯跟獄卒說照顧好自己的。
    “照…照個廝鳥,這破官府沒甚好,整日這裏一個貴人,哪裏一個大人的,誰伺候的好?!
    老子就等建奴來了,帽子一脫……”
    “剪成辮子嗎?”
    “不然呢?滿清宣揚的是留發不留頭嘛……你倒死了後啥也不用管了。”
    “不會,韓文廣會救我,說不定還會帶我出去。”
    張牢頭心想這事都扯到佛郎機人,一般都是由禮部和刑部來扯皮了,還說大話呢,不過嘴上還是敷衍問道:“為啥?”
    “你到現在,有看到保羅的兩個漢人手下嗎?”
    張牢頭忽然愣了一好長陣,似乎在回想什麽。
    隨後猛然起身打開房門,卻隻在門外一個隱蔽的角落看到了兩灘血跡……
    他一直守在門外,可一點聲音都沒有聽見……
    ……
    縣衙外霧氣有些重。
    韓文廣披著單衣冷冷的站在那。
    霧氣已將他的眉頭和手上的“鐵殼子”染了露水。
    他在等裏麵的消息,他不相信祁京真的不怕死,所以走了後故意讓張牢頭拿槍去嚇他。
    一是仍然想從他那得到圖,二是餘出時間處理那兩個仆役。
    對於祁京,他也做了兩手準備。
    至於到底要選哪一種,要看祁京自己的表現。
    不多時,程平跑了過來。
    他很累,自昨晚出事以後就沒有停過腳。
    先是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才擦了擦眉頭上的露水,道:“查得差不多了……”
    “祁京,年十七,其父祁陽,字恒光,曾任肇慶府同知,弘光元年被換水下去,其母在京城生祁京難產而死,因家中無人,祁陽續娶肇慶大族王氏女,祁京在其家中幾乎成棄子……”
    “屬下還查到祁京入獄有蹊蹺……
    半旬前,祁陽帶妻子回王氏府中,祁京與另一王氏另一嫡女王琪兒起了爭執,其後王氏女自溺死於府中魚池,多項證據列舉祁京是凶手,刑部下令,判殺頭。”
    韓文廣冷哼一聲,瞬間就看破了其中的意思,道:“王氏也舍得下餌,嫡女也賠的上。”
    程平道:“蹊蹺正在此處,屬下去盤問時,王氏管家正報案說丟了個丫鬟。”
    “狸貓換太子。”
    “祁陽呢?”
    “…聽城外傳聞建奴又要打來,攜妻女去南邊避禍了……”
    “嗬,可謂神速。”
    韓文廣抹了一把眉頭,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頭,這是什麽?”
    “火器,祁京就是用它殺了保羅。”
    “他不是被布袋壓身還被刺穿了四肢?”
    “他用腳趾扭的扳機。”
    “這…”
    程平皺著眉,他見過的火器不多,隻知道這東西看著像,具體不知道是什麽。
    至於韓文廣,他一向摒棄火器,也不知道這個鐵殼子到底是不是殺人凶器。
    於是兩人心領神會的避開了此事。
    “祁京手裏怎麽可能會有火器?那兩個佛郎機人帶進去的?”
    “不重要,馬上要啟程了,不要再出岔子。”
    程平點頭,拿著手中的“鐵殼子”看了看,道:“如果是真的,我進去抹了他?”
    “不,這小子有點狡猾,不過也有點本事。”
    韓文廣仰起頭,看著滿天的霧氣,想了想,大霧之後往往是晴天,這次過後,自己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看到太陽了。
    那小子居然還想跟著走……
    韓文廣臉上浮起一絲譏笑,道:“去把令牌拿出來,祁京我救了。”
    程平點頭,將鐵殼子還給韓文廣,道:“那城內的佛郎機人?”
    “城外有亂兵,有韃子,有建奴。”
    “明白。”
    ……
    “嘭~”
    祁京走出了牢房。
    天氣轉涼,他被獄卒壓著,在霧中光腳走到了韓文廣麵前。
    韓文廣盯著他沒有先開口,祁京卻在四處打量著,可終是霧氣太重隻看到了些山頭和木屋,其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到了南明時期。
    “你的傷好了?”
    “張牢頭用了藥,很有效。”
    韓文廣看了眼轉身回去的獄卒,道:“哦?你一個犯人能讓牢頭給你用藥?”
    “他都能跟胡三做生意,如何不能給我用藥。”
    “這麽說來,他沒有去嚇你。”
    “沒有,你處理掉那兩人了?”
    “嗯,可圓了你的願?”
    祁京也往回看了眼,道:“我的願隻有活著。”
    眼見那幾個獄卒走遠,韓文廣轉移話題道:“東西交出來吧。”
    “你救我,殺仆役,應該已經徹底得罪佛郎機人了,之後打算怎麽走?”
    韓文廣答非所問,“我答應你的已經做了。”
    祁京道:“這麽說來,你下定決心要處理掉那些佛郎機人了?”
    韓文廣疑惑的點頭,道:“你口裏的東西呢?”
    “吐了,那不是真的,是我從他褲子上扯下來的。”
    韓文廣諷笑一聲,道:“你果然狡猾,當時我如果真殺了你,就永遠不可能得到圖了。”
    祁京道:“我都是死囚了,做什麽都差不到哪去。”
    韓文廣道:“誠意我已經拿出來了,你的呢?”
    “不妨讓我看到底。”
    韓文廣冷眼看著他,道:“跟我來。”
    ......
    兩人走在街上,行人紛紛避讓。
    一個是帶著銬鏈的囚犯,一個冷峻著臉怎麽也不像好人的。
    果不出韓文廣所料,霧開雲明,得見陽光。
    光線照在大地上,映射出這一方天地,蒼梧縣其實很荒涼,雖屬於肇慶府後方,但依然不缺乏散落的那些遊騎雜兵騷擾。
    隻是眼看再過幾日就是冬至,躲著人才跑了出來。
    不過這依然夠打破祁京的幻想了。
    因為大部分人都是被留了辮子,隻有少數沒有經曆滿清的還束著發。
    稀少的土屋和木板房前矗立著很多人,推讓,吵鬧,忙碌一直延續到巷尾。
    這一幕與好似他幼時的記憶重合……
    看來三百年來,一直沒有什麽變化……
    沒等祁京看夠,韓文廣就帶著他從一處小山頭轉了進去,來到一處院子裏。
    沒有帶他看看的意思,隻是隨意尋了間屋子將他又銬在了柱子上。
    隨即走到了他麵前,看著他道:“你想跟我走?”
    “我還有其他活路嗎?”
    “沒有…至少在肇慶沒有,我隻能解決佛郎機人一時。”
    祁京沒什麽所謂,道:“那就跟著你吧。”
    韓文廣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
    “錦衣衛?東廠或者西廠什麽的。”
    韓文廣沉默了一會兒,沒想到這麽快就暴露。
    祁京道:“…你們剛開始驗屍時我就在往那方麵想,到中間你們悄無聲息的殺了那兩個仆役後是懷疑,最後,你讓人直接提審我出來的時候就基本確定了。”
    “那你也應該知道騙我的下場。”
    祁京點頭,道:“你說的時間很緊,還有什麽貨物,是要出城去?”
    “你不必知道我要做什麽。”
    韓文廣站起來道:“隨我去大同和京城走一趟,能活著回來你就自由了。”
    “那邊不是已經被占領了?”
    韓文廣不答,道:“我處理佛郎機人還需幾日時間,我回來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你。”
    嘭~
    沒有一絲猶豫,韓文廣關門而去。
    這回輪到祁京沉默了。
    他逐漸想出來韓文廣在這做的事情了。
    在保羅和他弟弟一起被自己所殺時,他就應該意識到與佛郎機人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所以他應該是來時準備了兩種選擇。
    一是完全把自己撇幹淨,人都是祁京殺的,自己最多得個監管失察,繼續讓上峰和西洋人談,隻要能讓剩下的佛郎機人滿意交出“貨物”,以韓文廣的稟性,去誅了祁京九族都沒有問題。
    隻是需要的時間太久,他耗不起。
    二是將祁京藏起來,自己再在這邊選幾個人一起治罪,再不滿意,他可能直接來的硬的了。
    隻是這樣做,是選擇撕破臉,他在那邊什麽也得不到。
    但祁京手裏的這份地圖卻是意外之喜,讓他有了第三種選擇。
    直接撕破臉,又省時又痛快。
    ……
    在地上,豔陽高照,門外一縷炊煙飄了進來。
    祁京餓的頭腦發昏,神情恍惚的看著那一縷光。
    他之所以能這麽快猜到韓文廣的身份和提出要挾的條件,還有這一套提審程序,完全就是自己曾經做過的。
    回想往事,他喃喃道:“軍統局,特別行動處處長……”
    兜兜轉轉,還是去做了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