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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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天幕覆蓋住了澄清坊。
    十王館舊巷子下,祁京伏在一處破舊的瓦房,目光盯著疾馳而過的騎兵。
    無數火光而起,伴隨著呼吼似要震碎這片夜幕。
    良久,馬蹄聲終愈來愈小。
    祁京收回目光,將身上的儒裳脫下,裏麵裹著的是一件漢軍旗士卒的衣服。
    悄然無聲的從瓦房上落下,他往前走了幾步,見兩個如他一樣身穿軍服的漢子正在院中安撫著馬匹。
    祁京抬眼看向他們,不等他說話,趙石寶便已出聲道“沒想到吧?這主意還是我出的,程矮子說你喜歡藏在這種無人的廢宅裏,我們尋過來時就留了記號,沒想到你真在,哈哈哈”
    “還有”趙石寶一見到祁京,又從馬腹下拿過一個染血的頭顱,邀功似的道“我們殺了這敢追過來的建奴狗先說好了,我殺了七個他才”
    “我說了多少遍了。”程平滿不耐煩打斷道“閉嘴,別說廢話你這般一路咋咋呼呼,不是我,你能到這來?”
    “你就欺負我不識路。”趙石寶又小聲頂了一句,才轉頭看向祁京道“祁頭兒,你問出來嗎?”
    祁京不答,問道“其他人呢?”
    “蔡川和薑小娘子他們出了會館便往外城去了。”趙石寶提了提手上的頭顱,道“就這個建奴來追我們,韓頭兒才與我們分開,和那小漢奸去了西城”
    祁京點頭,將跟多鐸談話之事說了一遍,最後道“計劃有變,或許要提前走了。”
    “為何?”程平道“一開始不是說由我們分散來擾亂他們嗎?可是還沒有找到接頭人?”
    “我們來晚了,周吉已經死了。”
    “真的?”趙石寶一愣,道“那合著我們被人追了這麽久,是去找一個死人的?什麽事啊,那個建奴親王沒騙你吧?”
    “沒他你連在京城被人追的機會都沒有。”
    “你看,你讓我別說廢話,現在正商量要緊事,自己又廢話起來”
    程平不理他,繼續向祁京道“昨日我們在馬車上也聽那個侍衛說過,周吉死於宮中如今你又從多鐸這裏得了消息,想必是確定這人已經死了”
    聞言,祁京卻是沉思著。
    “也該是,兩年了。”
    程平牽過馬,又從懷中拿出了韓文廣在大同交給他的地圖遞給祁京,道“頭兒已經跟我們說了,如今你做主,既然決定要回去,那就走吧周吉早失蹤兩年,此行事敗,也絕非我等之過”
    “此行北上,至少還算完成了一件,我們回去也有得交差”
    趙石寶依舊處於很茫然的狀態,因為關於此行京城的消息他們幾乎知道的很少,隻曉得朝廷讓他們去找周吉,在會館中好不容易得了命令可以出去鬧一鬧,他才想使勁,便已聽這人死了有種有力無處打的感覺。
    可鑒於這是祁京說的話,他沒法質疑。
    他一邊晃了晃手上的人頭,一邊想著幸而殺了幾個建奴,走了也不算太虧。
    兩人都已牽馬過來,走到院子前方。
    “韓文廣什麽都跟你說過了?”在後的祁京忽然問道。
    “什麽?”
    “說周吉與我們是情報交換,並不是我們來單方麵的策反。”祁京晃了晃手上的地圖,道“我們是用這個沿海的火器圖去交換,那周吉的呢?”
    “頭兒是交代過一些。”程平想了想,回頭道“可沒說的這麽細,我在南邊曾聽頭兒與指揮使說過幾句話,像是在討論此事。”
    “他們說什麽了?”
    “周吉手上有許多與朝廷的往來,指揮使曾說過,如果有必要,想讓周吉焚毀這些東西,頭兒怕是想交換的就是那些吧”
    程平說著,將目光放去天邊,那裏仍然有人聲震動,可他的神情卻是有些留戀,不由又道“可這些都隻是要見到周吉才能辦的了了,他一死,線索便已然斷了,還談何交換”
    “不。”
    祁京忽然將地圖揣進懷中,道“東西還在,隻是交換的人變了而已。”
    “誰?”程平問了一句,猛然又想到祁京適才所說的周吉府邸被抄一事,道“你是說東西其實在範文程手上不行,太危險了”
    “再者,他是清廷的大臣,一路入關打過來,就算我們找上了他,他也不可能與我們傳遞消息,沒有意義的”
    “有意義,陳掖臣一開始不是就在他的授意下騙了我們,他是在牽著我們走,而且還會有下一招,等著我們上鉤”
    祁京依舊沉著平靜,在腦中回想著多鐸與陳掖臣的話,逐漸有了思緒。
    過了一會兒,隻有趙石寶還在愣愣看著兩人,不知他倆在說什麽,不是要走了嗎?
    他正想說幾句,卻隻聽外麵的聲響又大了起來,不由道“人來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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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轉頭間,已是見祁京與程平共上了一匹馬。
    “走,還要辦點事。”
    “去哪啊?”
    “先去找陳掖臣。”
    “好咧。”
    ~~
    範府。
    範文程背著手走過了一道巨大的白幕之下,眼前是許多為範五郎戴孝的下人。
    燭火通明間,他揉了揉眼坐在靈柩前,然後又起身,隨手往裏麵甩進了一些紙錢。
    眼見家主至此,漸漸地又有哭聲響起,可範文程隻是閉眼,老邁的臉上全是疲憊之色。
    隨後,他負手來到前來吊唁的賓客間,看向了屹然不動的圖賴。
    “說吧,人我已經支走了。”
    圖賴看了一眼被他下令趕去後麵侍衛,道“事情有變,你玩脫了。”
    “怎麽回事?”
    “那個明廷的細作已經逃走了。”圖賴緩緩道“另外,攝政王府的那個小格格也沒事,被鄂碩進去救了下來。”
    範文程聞言卻並未有太多驚訝,繼續問道“多鐸呢?”
    “算是有些意外之喜,安插的侍衛來報,已病入膏肓,如今他隻關心那個細作能不能治他的天花病,正派人四處圍捕,這兩三日間,該是沒心思理會到朝事了。”
    “寧完我?”
    “還在文淵閣,他想借剛林的折子麵聖,我前夜已給伊爾登遞了消息,這段時間攔下一切想麵見皇上之人。”
    說到這,圖賴頓住了許久,又道“如今多爾袞留下的兩個後手都被你拖住了,可該行事否?”
    範文程閉眼道“還有把柄”
    “什麽?”
    “我們做的不過是讓事情變得自然,也就是說事後的一切怎麽查,都與吾等無關,但,如今還有知情人。”
    “誰?”
    “陳掖臣,還有那夥張同敝派來的細作。”
    圖賴一愣,道“他們如今該是在一處的?鄂碩找了他們這麽久,那個薑明又從豫親王府脫鉤了,並不好拿到”
    “那就再牽著他們走。”範文程道“多鐸這個變數雖沒了,但證據還不夠,光憑多爾袞給寧完我密旨再加之範五郎隻能把帽子扣在他一人頭上,帶不上內閣”
    “還要怎麽做?”圖賴道“沒了多鐸這個輔政王出來說話,僅此這些已然夠了,京城已空,你我再加上索尼與宮中諸人,還不夠倒了內閣?別忘了皇上”
    “閉嘴。”範文程猛地喝了一聲,道“老夫說了,不夠!你別以為萬般之事都可以讓聖上來解決,如若有此,還要我們做什麽?!”
    “你以為多爾袞是這般好糊弄的?如你所說,就算吾等如今有證據可讓聖上下旨裁撤了內閣,可等他回來後,政權到底在誰手中?”
    圖賴再次哽住,無奈的歎了口氣。
    範文程話語一轉,又道“這些話又是索尼讓你說的?你告訴他,若要再這般心急,等多爾袞從大同回來,他也別在為先帝守靈了,就一起把腦袋掛在城門上接他吧。”
    “不是。”圖賴呢喃道“好不容易拖住了多鐸,時間緊迫,我們隻是沒清楚你到底在等什麽,現在是要除掉陳掖臣這些知情的小棋子還是怎麽?”
    “不能心急。”範文程又說了一遍,道“關鍵是不能留下把柄,如今多鐸與鄂碩都在追捕他們,如若讓他們拿到祁京與陳掖臣一夥人,且不說會暴露我們,後續光靠陳掖臣一人必不能成事。”
    “那就是要保住他們?”圖賴疑惑道“照你所說,薑明祁京這人早該與那格格一起死在豫親王府中,借此才能讓吾等拖住多鐸幾日,你如何還會想到他能活著出來?”
    範文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都將心思放在打仗上了不成?他既能從攝政王府綁了多爾袞的格格出來,再去豫親王府會沒有準備?”
    圖賴當即便落下臉來,心知這是在罵自己沒腦子,可他們籌劃了許久,也等了許久,本來以為待東莪與那小細作死在多鐸手上後便可借此發難動手誰知,世事難料
    “不是此事怎麽想都有些匪夷所思一個南邊的小細作,竟能如此出入朝廷重地,豈不是鑽了京中人手匱乏的空子,有如此本事,再放任下去,怕是要鬧出大亂子。”
    “所以才要由他們這些無關之人去鬧。”範文程接著道“但亂子要怎麽出現,必須讓吾等來說。”
    “他會聽你的?”說到這,圖賴不由又將前些日子的話說了一遍,道“你一個大清的臣子,還能掌控明廷的人不成?”
    “不止會聽我的。”範文程轉眼看著一個方向,“他們更會來見我。”
    圖賴臉上已布滿了疑惑,愣愣的看著他。
    “這是一套鉤子”
    “在老夫知道他接觸過陳掖臣後便已然將鉤子甩了出去,一開始陳掖臣向你傳話時,老夫本想讓他與陳掖臣一般先來府上見過老夫一麵,然後再用手上周吉的事情讓其替吾等做事,可誰知,他將與陳掖臣第二次的見麵地點選在了富國寺那裏,老夫卻是早有聽聞有人舉辦了一場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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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後,老夫知道多爾袞會留下寧完我這個後手黃雀,便故意出現在那日的富國寺酒肆上,讓寧完我這個賭徒去賭一把圍了寺廟,這小細作想走,必然隻能借助攝政王府格格的人混跡其中”
    範文程看著燭火,不由小聲念起了一首詩,“殘雪清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朦朧”
    圖賴一個武將卻沒心情聽他念叨這些玩意兒,皺眉道“還有呢?”
    “再之後,便是老夫替他想到的最好的逃脫之路。”
    範文程一笑,道“從大同一路看來,老夫知道這小子是個聰明人,最快的辦法就是寫這首詩借此混進東莪格格身邊。
    但同樣,寧完我也是個聰明人,他很快便能查到到底少了那些人,尤其是還有這種曇花一現的不可能出現在這種文會上的詞,什麽鑾儀署大火,會館大火都是障眼法,他與鄂碩最後都會意識到這小細作是混進了攝政王府上,必然還是要進府中捉他
    而這時呢?祁京會想到什麽?又會做什麽?”
    由此一點,圖賴很快便想到了那日陳掖臣傳話之事,道“有人要捉他,但他此時受你蠱惑,還在想著怎麽去找多鐸問清周吉之事,所以他一是要出去,二是則是要去豫親王府問清楚而且還需能安全見到多鐸”
    範文程點頭,道“他依照老夫布下的鉤鎖劫了東莪格格潛入豫親王府雖是在老夫意料之中,但不可不說,這小細作心性過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再看如今,且不說他有本事能出來,但老夫可以確定的是,他出來之後,必是已然知道陳掖臣騙了他,而多鐸想必也把老夫當年抄家一事點出來了,此時,他便會去找陳掖臣”
    “為何?他既像你說的這般聰明,在多鐸口中得知陳掖臣騙了他之後,豈不是也會知道你才是幕後主使,還肯讓你牽引利用?”
    “他有選擇。”範文程平靜道“要麽此時撤出京城,一切事端就此作罷,要麽去找陳掖臣,讓他帶其來見老夫,因為東西還在,隻是交換的人變了而已。”
    到此,圖賴終於明白了有關這些南邊細作的一係列之事,但他在心中掀起波瀾卻不是這個心性過人能攪動京城風雲的祁京,而是範文程
    圖賴怎麽也想不明白的是,甚至連對方麵都未見過,範文程是如何確定他能一步步按照預想的方向去行事的
    這些,比起祁京能孤身幾進幾出兩座王府,更讓他感到無法想象。
    此時他腦中唯一冒出的想法是範文程站在北京城天上,向下俯視著這座城池的一切
    圖賴抬起了頭,最後問道“那你呢?要用他們做什麽?”
    巨大的白幕之下,範文程彷佛是累了,將背馱著,一張老臉上的皺紋幾乎都縮在了一起。
    “依舊是兩種選擇,隻看這小子要選哪一種了,但後續之事,我們要早做準備”
    他低聲對著圖賴說了幾句,就此再次走進了靈堂。
    ~~
    寒風白布與燭火之下,圖賴大步跨出了範府。
    “大人”一名侍衛匆匆來報,跟在他後麵道“索尼大人讓奴才來”
    “我知道。”圖賴一揮手便將其甩下,回頭道“不能急,等吧。”
    “可那邊卻已坐不住了,連派了幾隊人來詢問情況,說是機會轉瞬,還不動手”
    “我說了,我知道!”
    他怎能不知如今就是難逢的機會,並且隻餘短暫讓索尼一眾人不得不想冒風險去做。
    可誰知道大同的戰事會多久結束?誰又知道朝堂上會不會有第三個後手黃雀正在看著他們
    圖賴滿臉冷色的翻身上馬,抬頭看了看前方的喪禮,漸漸讓自己平複心緒。
    尤是範文程這種人,為此都是連兒子都殺了他還能急什麽?
    “先盯住那夥細作,不要讓他們離開掌控。”
    “喳。”
    “駕!”
    圖賴一騎飛馳,寒風四起間,他看著逐漸亮起的天幕,心中又不時疑惑起來。
    他不像範文程那樣可以自信的運籌帷幄,此時,他隻心中隻湧現出一種脫離控製的無力感。
    “薑明祁京到底跑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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