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黃昏，暑氣未消，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濕熱，像是老天爺不小心打翻了黏稠的顏料，連風都吹不散。
    日頭西斜，金紅色的光芒穿透雲層，灑向人間，卻帶著幾分不甘不願的倦怠感。
    餘暉斜斜地潑灑進陳陽家的小院，將牆頭那簇淩霄花染成一種明豔卻略顯倦怠的橘紅，花瓣邊緣微微卷起，仿佛也抵擋不住這潮熱的侵襲。連帶著院子裏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它的影子也被拉得細長而慵懶，一動不動地印在溫熱的地麵上，像是一位老者佝僂著身子，靜靜地注視著時光的流逝。
    陳陽推開了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門軸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像是某種古老的機關被喚醒。一股混合著飯菜的香氣和孩童嬉鬧聲的暖流瞬間將他包裹，那是生活的氣息，真實而親切。
    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整潔，牆角幾株綠植在暮色中搖曳，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與外間古玩行的波譎雲詭、步步驚心相比，這方小小的天地，像是被無形結界保護起來的溫柔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紛擾，空氣裏彌漫著令人心安的人間煙火氣，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輕柔。
    “爸爸！”
    “爸爸！”
    這兩聲清脆的呼喚，兩道小小的身影從裏屋衝了出來，爭先恐後地撲向他。那一瞬間，陳陽腦海中閃過一個溫暖的念頭，這種被需要、被愛著的感覺，比世上任何珍寶都更讓人心滿意足。
    跑在前麵的是兒子陳宏宇，剃著個小平頭，虎頭虎腦，走還走不穩當呢，就已經開始跑了。看著兒子搖搖晃晃的身影，陳陽忽然覺得這就像人生的縮影——還沒學會走，就急著跑，充滿了莽撞的勇氣和純真的熱情。
    他想象著多年以後，當宏宇也成為父親時，會不會也在某個黃昏時分看著自己的孩子這樣跑向他？時光的輪回，就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清晰。
    因為跑得太急，腳下絆了一下，差點摔個馬趴，被陳陽眼疾手快一把撈住腋下，順勢舉過了頭頂。
    小家夥非但不怕，反而興奮得咯咯直笑，小手胡亂揮舞著，嘴裏嚷嚷“舉高高！爸爸舉高高！”
    這純真的笑聲讓陳陽的心瞬間融化，這笑聲比世上任何古董都更珍貴。也許在某個遙遠的未來，當他已經老去，這笑聲還能在他的記憶深處回響，成為他最珍貴的收藏。
    稍慢一步的是女兒陳婉瑩，顯然比弟弟要穩當，兩隻小手撐在身體左右，低著頭看著腳下，小碎步走了出來。
    看著女兒小心翼翼的樣子，陳陽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古代那些小家碧玉的形象，溫婉、細致、惹人疼愛。他想象著如果古代的畫師看到此刻的婉瑩，一定會想要將這份純真和美好永遠定格在畫卷上。
    她一把抱住陳陽的腿，仰起粉嫩的小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奶聲奶氣地告狀“爸爸…弟弟…弟弟又搶我的玩具兒！”
    這軟糯的聲音和委屈的表情讓陳陽的心都要化了，陳陽一手托著咯咯笑個不停的陳宏宇，這小子勁兒大得很，在他懷裏像條活蹦亂跳的小泥鰍，小腦袋瓜不停亂蹭，小手揪著他爸襯衫的紐扣，嘴裏含糊不清地嚷嚷著“哦，哦，哦，飛起來嘍！”
    腿上則掛著女兒陳婉瑩，小姑娘緊緊抱著他的小腿，像隻樹袋熊似的，仰起一張粉嘟嘟的小臉，眼眶還帶著點點淚痕，委屈巴巴地控訴“爸爸…弟弟…弟弟又搶我的娃娃！”
    這溫軟的畫麵瞬間擊中了陳陽的心，他感覺連日來在古玩行裏勾心鬥角、步步驚心的疲憊感都被這暖意融化得無影無蹤。他笑著彎腰，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刮了下女兒的小鼻子，指尖還能感受到她皮膚細膩的觸感“是嗎？那你這姐姐當的不太稱職呀！”
    “爸爸！”陳宏宇一聽立馬不樂意了，在陳陽懷裏蹬著小腿，小腦袋轉向他姐，奶聲奶氣地嚷道“我…我才沒搶！”
    “沒搶？那我的娃娃怎麽不見了？”陳婉瑩噘起小嘴，眼眶又有點泛紅，“就…就放在桌子上！”
    “哎喲，我的小祖宗們，別急著告狀！”陳陽一手穩住兒子，一手把女兒也抱了起來，一手一個，像抱倆小西瓜似的，“你是姐姐，得管著弟弟，你在血脈上要壓製住弟弟！”
    “哼！”陳婉瑩一聽這話，立即來了精神，臉上還帶著點得意，衝著弟弟做著鬼臉，“聽到了吧，我才是老大！”
    “對嘛！”陳陽趁熱打鐵，“這樣，等爸爸出差，給你帶回來好多好多玩具，讓他不知道搶哪一件，好不好？”
    “好！”小姑娘立刻破涕為笑，用力點頭，露出幾顆小米牙，眼睛亮晶晶的，“爸爸說話算話！”
    “當然算話！”陳陽剛想再逗逗兩個孩子，就見母親係著圍裙從廚房裏端出一盤剛炒好的青菜，看著門口鬧作一團的父子仨，臉上露出慈祥而疲憊的笑容“回來啦？快洗手吃飯！”
    “宏宇，快下來，別累著你爸爸！婉瑩，過來媽媽這兒。”方子薇笑著站在門口，從陳陽懷裏接過了扭來扭去、不肯下來的陳宏宇，“你爸爸一天天夠累的了，咱們讓你爸爸好好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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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確定我能休息到？”陳陽壞笑著，趁方子薇不備，在她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某些人可是巴不得我不累呢！”
    “去你的！”方子薇被他鬧了個大紅臉，笑著瞪了一眼陳陽，“別什麽都在孩子麵前說，晚上我再好好收拾你！”
    飯菜雖簡單，卻透著股家的溫馨勁兒。一盆冬瓜排骨湯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湯麵上浮著幾粒紅棗，隨著熱氣翻騰，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排骨被燉得骨肉分離，湯汁濃稠，隱隱透著股骨髓的鮮香。一盤西紅柿炒雞蛋色澤金黃，雞蛋嫩滑，西紅柿酸甜，紅黃相間，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動。
    一碟清炒小油菜碧綠生脆，菜葉上還沾著幾顆晶瑩的油珠，新鮮得仿佛剛從地裏拔出來。還有一小碗肉糜蒸蛋，金黃的蛋液上鋪著一層細碎的肉末，燉得爛糊，散發出淡淡的蛋香，是專門給兩個孩子準備的。
    陳陽抱著女兒陳婉瑩，方子薇抱著兒子陳宏宇，一家人在飯桌旁落座。陳婉瑩的小手不安分地揪著爸爸的衣領，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桌上的飯菜，時不時咂巴咂巴小嘴，一副饞嘴的模樣。陳宏宇則趴在媽媽懷裏，手裏拿著他的專屬小勺子，眼巴巴地盯著那碗肉糜蒸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母親見狀，笑著示意兩人把孩子放下來“快把孩子放下來，讓他們自己吃。”
    “你們倆大忙人，媽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們，把你們喂飽了，咱們這個家才能和和氣氣，越過越好。”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給每個人盛好了飯。陳宏宇眼疾手快，迫不及待地拿起小勺子，顫巍巍地伸向那碗肉糜蒸蛋，眼看就要舀到嘴裏，卻被奶奶輕輕拍了一下手背“宏宇，奶奶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要等長輩動筷子，你才能吃，咱們要做有教養的孩子！”
    陳陽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排骨放到母親碗裏“媽，您辛苦了，您多吃點。”
    他又給兩個孩子各夾了他們愛吃的菜——給陳婉瑩夾了一塊排骨，給陳宏宇夾了一筷子小油菜。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母親，見她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色，心裏微微一動。
    “媽，我爸呢？這都回來好幾天了，好像就沒跟咱們一塊吃過幾頓飯，天天都熬到九十點才回來？廠裏最近這麽忙？”陳陽狀似隨意地問道。
    母親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閃爍，下意識地避開了陳陽的目光，隨即若無其事地往孫子碗裏添了一勺雞蛋，語氣盡量放得平穩“唉，可不是麽。”
    “你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廠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最近……廠裏的事兒是多點。”
    陳婉瑩正努力地用勺子對付碗裏的排骨，小嘴油汪汪的，腮幫子鼓鼓的，像一隻貪吃的小倉鼠。
    陳宏宇卻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睛，童言無忌地插話“爺爺天天在外麵玩到好晚才回來！”
    “回來臉黑黑的，都不抱宏宇！”小家夥學著爺爺生氣的樣子，鼓起腮幫子，皺起眉頭，逗得方子薇和陳婉瑩也咯咯笑起來。
    母親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急忙給孫子夾了塊最大的排骨，試圖堵住他的嘴“快吃你的飯，食不言寢不語，這規矩都忘了？”
    陳陽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筷子在手中停頓了幾秒，他緩緩轉過頭看向方子薇，眼神中帶著一絲探究和擔憂，壓低聲音，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子薇，怎麽回事？”
    “爸最近忙什麽呢？”
    方子薇正努力把一塊排骨啃得隻剩骨頭，聞言嘴裏的肉汁還沒咽下去，就含混不清地抬頭，眼神裏閃過一絲猶豫。
    她剛要張嘴，母親已經眼疾手快地用湯勺舀起半碗清湯，“哐當”一聲放在桌上，同時朝陳陽擺了擺手，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吃飯吃飯！大人的事兒，小孩少摻和！”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用公筷給陳宏宇夾了塊排骨，又給陳婉瑩添了勺蒸蛋，動作麻利卻透著幾分刻意。
    她狀似不經意地歎了口氣，目光掃過陳陽和方子薇，語氣裏帶著幾分抱怨“你們爺倆，真是的！一個賽一個不著家。你爸成天在廠裏忙活，你也是，天天不著家，這家裏都快成客棧了！”
    陳陽沒接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方子薇，等她開口。
    方子薇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在躲避陳陽的目光。她咬了咬下唇，聲音細若蚊蠅“爸……爸的廠子，最近好像遇到了點問題。”
    “電子廠出問題了？”陳陽心頭猛地一沉，像是有塊石頭壓了上來。
    他想起父親陳國華，每次回家就算再累，也會先抱起兩個孩子，逗他們玩鬧一陣，臉上總是帶著疲憊卻滿足的笑。可現在連陳宏宇和婉瑩都這麽說，那父親一定是遇到大問題了。
    陳陽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沉靜地看向母親，聲音裏多了幾分嚴肅“媽，到底出什麽事了？我爸那脾氣，能讓他臉黑的事兒，肯定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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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語氣裏多了幾分急切“你們別瞞著我呀，電子廠怎麽了？”
    方子薇看看陳陽，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急忙又把頭低了下去，聲音也小了許多“你自己問爸吧，爸說……爸不讓我們跟你說。”
    母親迎上兒子沉靜的目光，那眼神裏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持，讓她心頭一緊。她喉頭動了動，嘴唇微微顫抖，最終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似的，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那聲歎息裏，混雜著無奈、憤懣，還有化不開的愁緒。她手中的筷子應聲擱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在寂靜的飯廳裏格外刺耳。
    母親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窗外，暮色早已褪盡，夜色像一張巨大的黑幕，嚴嚴實實地籠罩下來。遠處隱約傳來幾聲汽車鳴笛，更襯得這夜色深沉無邊。那濃稠的黑色，仿佛帶著某種壓迫感，一點點滲透進屋內，也壓在了她的心頭上，讓她胸口發悶。
    沉默了片刻，母親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怨氣“還不是原來電子廠那幫吸血鬼”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但那股怨氣卻怎麽也藏不住，隨著每一個字音的吐出，逐漸在她臉上蔓延開來。
    “當初電子廠一垮，那些個白眼狼跑得比兔子還快！”她猛地攥緊了桌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樹倒猢猻散，廠裏設備能偷的偷，能賣的賣，一個個跑得沒影兒，連個招呼都沒打過！”
    “現在呢，你爸跟銀行貸了款，背了一屁股債，才把那個爛攤子接了下來！”說著，母親拍拍桌子，“那時候，他們人呢？怎麽沒見他們拿錢出來呢？”
    母親說起來，語氣激動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桌沿“現在好了！看你爸把這電子廠又重新搞起來了，效益一天比一天好，特別是你之前弄的那個電動剃須刀，賣得火得很！”
    “那些人就紅了眼了！一個個的，像是聞著腥味的貓，全撲上來了！”
    “那他們的意思……”
    “他們想回電子廠上班？”陳陽皺起了眉頭，下崗工人想回來上班，從情理上似乎也說得過去。
    “何止是想回來！”母親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憤懣，“他們天天去廠子裏鬧，你爸那天說，他們衝進廠子裏，連電都給停了！”
    “非要你爸把他們全收回去！一個不落！說什麽當初是廠子的正式職工，廠子重建了就得優先安排他們！”
    說著，母親狠狠啐了一口，“還……還要求按原來的工齡算，待遇一點不能差！”
    聽到這裏，陳陽不由停下了筷子，皺起了眉頭，這就過分了。
    “最過分的是，”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那個王建華，當年廠子倒閉的時候，他跑得最快！現在居然還有臉說要當車間主任，說什麽他資曆最老，應該恢複原職！”
    “還有那個李桂花，當年廠子發不出工資的時候，她鬧得最凶，天天在廠門口罵廠長。”
    “現在呢？天天又堵在廠門口，見人就說她對廠子有感情，舍不得離開！”
    “更氣人的是，他們還找了記者！說什麽下崗工人再就業困難，要求政府出麵協調！把你爸說成了黑心老板，專門剝削工人！”
    “你說這些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當年你爸為了盤下這個廠子，跟銀行貸了多少錢，現在還沒還完呢！”
    “現在廠子剛剛有起色了，這幫人就來摘桃子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們還威脅說，如果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要到省裏去告狀！說你爸侵占了國有資產！”
    “最可氣的是，”母親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窗外，“他們居然還說，如果不讓他們回來上班，就要聯合更多的人來鬧，讓廠子開不了門，生產不了，反正大家都別好！”
    “你說這是什麽人啊？簡直就是一群土匪！當年廠子困難的時候，他們跑得無影無蹤，現在看到有錢賺了，一個個都跳出來了！”
    “還有那個張大嘴，當年拿著遣散費就去賭博，輸得精光，現在居然說那些錢不算數，要求重新計算工齡！”
    “這些人，真的是……”母親說著說著，眼淚都快下來了，方子薇子在旁邊急忙放下了筷子，做到陳陽母親身邊，幫母親擦拭著眼淚。
    母親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帶著哭泣守著，“陽陽，你說你爸這兩年容易嗎？白天在廠子裏忙到晚上，晚上回來還要算賬，規劃第二天的生產！”
    “現在廠子好不容易有點起色了，這些人就來了！他們以為開廠子是開善堂呢？隨便進來就能分錢？”
    “最讓人寒心的是，”母親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年有幾個老工人確實困難，你爸心軟，偷偷給他們找了些零工做，還墊付了醫藥費。”
    “現在這些人也跟著起哄，說什麽既然能照顧別人，為什麽不能照顧他們！”
    “你說這些人的臉皮，比城牆都厚，他們怎麽有臉的！”母親說到這件事，氣的直拍桌子。
    方子薇聽完也是皺起了眉頭，一邊安撫著母親，一邊在旁邊歎了一口氣，“這幫人啊，真是把你爸當軟柿子捏了！以為你爸心善好欺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還有最可恨的，”母親抬頭看看兩人，“那些鬧事的人，堵在廠子門口。”
    “他們煽動現在的工人，說什麽新來的工人工資太高了，應該按老工人的標準發！搞得廠裏人心惶惶的！”
    說著，母親歎了一口氣，示意兩人先繼續吃飯，“你爸昨天回來，臉色鐵青，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我看他這樣子，心裏真的很擔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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