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暴烈應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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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陽光驅散了洪水殘留的最後一絲陰冷,慷慨地灑在漢堡市郊風車鎮的臨時營地上。
    營地中央,一口碩大的銅鑼被敲響,“哐——哐——哐——” 沉悶而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整個營地,如同某種莊嚴的號令。
    “開飯嘍——!”
    胖廚師老卡爾那洪鍾般的嗓門緊跟著鑼聲炸開,瞬間點燃了營地的生氣。
    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原本在清理廢墟、修補堤壩的災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沒有哄搶,沒有推搡,人們隻是習慣性地拿起自己那被摩挲得光滑的木盤和勺子,自發地排成一條蜿蜒卻異常有序的長龍。
    秩序,是這片被洪水蹂躪過的土地上,最令人心安的奇跡。這份秩序的核心,是那幾個穿著半身簡便鎖甲、腰挎長劍、的士兵。他們沉默地矗立在隊列兩側,無形的壓力讓任何可能的騷動都消弭於無形。
    “都別急!人人有份!今天托陛下的福,有硬貨!” 老卡爾一邊用巨大的木勺攪動著麵前幾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一邊得意地宣布。“一整頭丹麥來的大肥豬!骨頭都給你們熬出油花了!”
    隊伍前進得很快。輪到誰,老卡爾那粗壯的手臂便穩穩地一舀:一大勺淡黃色的、熱氣騰騰的土豆泥,幾乎是每個盤子的基底;緊接著,是更誘人的一勺——濃稠的、泛著油光的豬大骨濃湯,湯裏清晰可見燉得軟爛、幾乎脫骨的肉塊和顫巍巍的肥肉花;最後,一個圓滾滾、帶著泥土氣息的生洋蔥被放在盤邊,作為解膩的點綴。
    “鎮長,您的!” 輪到史蒂芬時,老卡爾咧嘴一笑,手腕一沉,特意給他的湯勺裏多撈了兩塊肥厚的五花肉,幾乎蓋住了下麵的土豆泥。
    史蒂芬鎮長看著自己盤子裏這份明顯“超標”的夥食,心裏有些哭笑不得。
    土豆泥雖然寡淡。但那泛著油光的豬肉,特別是那入口即化的肥膘,是實打實的熱量炸彈,是支撐他們在冰冷泥水裏勞作一整天的寶貴能量。
    在災前這樣的夥食都不多見,而在災後,這絕對稱得上是上帝的恩賜。
    “鎮長,快吃吧!下午還等著您給我們分派活計呢!” 說話的是鎮上的小夥子萊恩。經曆過洪水的他明顯成熟了不少,但這不妨礙他此刻狼吞虎咽,把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還盯著盤子裏剩下的肉塊——這樣子顯然對這頓“硬貨”滿意至極。
    史蒂芬注意到萊恩盤子裏那幾塊肉,明顯比自己那份小了一圈,也更精瘦些。這細微的差別讓他心中一定——老卡爾雖然照顧他,但分寸拿捏得很好,沒有引起旁人的明顯不滿。他這才安心地開始對付自己盤裏的食物。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青澀、試圖拔高卻總被咀嚼聲和士兵腳步聲壓過的布道聲,從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建的小木台上傳來:
    “我親愛的孩子們!上帝降下洪水的考驗,是為了磨礪我們的信仰!但請堅信,主從未拋棄祂的羔羊!祂派來了祂在地上的使者——諾恩陛下!看啊,秩序井然,食物充足,希望之光就在前方!”
    史蒂芬和萊恩循聲望去。木台上站著一位穿著幹淨但明顯不合身修士袍的年輕人,臉皮白淨,眼神帶著一絲初出茅廬的緊張和努力維持的莊重。他正賣力地宣講著,試圖在營地這片充滿煙火氣的嘈雜中,樹立起信仰的燈塔。
    “這小年輕哪來的?” 萊恩費力地咽下嘴裏的食物,含糊不清地問史蒂芬,眼神裏帶著點看稀罕物的好奇,“原來的老院長瓦爾特神父呢?他可不會這麽大聲嚷嚷,都是慢悠悠講故事的。”
    史蒂芬舀了一勺濃湯,吹了吹熱氣,平淡地回答:“升了。聽漢堡來的文書說,調到法蘭西的一個大修道院當院長去了。好像是叫……聖什麽來著?反正是個好地方。”
    “法蘭西啊!” 萊恩的眼睛瞬間亮了,連嘴裏的肉都忘了嚼,聲音也大了起來,“聽說那邊的土地都是油汪汪的黑土!撒把種子下去,糧食能長得跟人一樣高!怪不得陛下要打過去!”
    萊恩說著,又狠狠咬了一口肉,仿佛在品嚐法蘭西土地的肥沃。但隨即,他臉上的興奮又黯淡下來,聲音也低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鎮長……您說,陛下在法蘭西……打得還順嗎?萬一……”
    萊恩到底沒敢把“打輸了”說出口,隻是用眼神瞟了瞟自己盤子裏所剩不多的肉花,“是不是……以後就沒這麽好的肥肉吃了?”
    “住口!萊恩!” 史蒂芬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嚴厲,眼神如刀劍般刮掃過萊恩年輕的臉龐,“管好你的嘴!忘了前幾天那個胡言亂語的下場了?”
    萊恩被鎮長的眼神嚇了一跳,順著史蒂芬目光示意的方向望去——營地邊緣孤零零地豎著兩根粗糙的木樁。一具被扒光了上衣、布滿鞭痕的屍體被草草掛在上麵,在正午的陽光下已經有些腫脹發黑,幾隻大膽的烏鴉在不遠處跳躍著,發出難聽的聒噪。
    那是幾天前一個喝多了劣質麥酒、四處散播“諾恩陛下在法蘭西吃了大敗仗,糧食馬上要斷了,大家快搶”謠言的倒黴蛋。
    士兵當場抓人,營地裏的法官隻用了不到半小時就完成了審判。絞索套上脖子時,那家夥的酒才剛醒,哭嚎求饒聲響徹營地,但沒人敢上前。屍體掛在那裏,成了最直觀、也最恐怖的警示牌。
    萊恩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還和幾個夥伴遠遠地嘲笑過那個蠢貨。而現在,一想到那具在風中微微晃蕩的屍首,想到那十記抽得皮開肉綻的鞭子,他頓時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
    萊恩趕緊低下頭,把臉幾乎埋進盤子裏,悶聲道:“我……我錯了,鎮長。” 然後開始瘋狂地用勺子刮著盤底殘留的土豆泥和肉汁,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史蒂芬重新拿起勺子,看似平靜地繼續吃飯,但內心卻不像表麵那麽鎮定。萊恩無意中的擔憂,其實也戳中了他心底隱隱的不安。
    精銳的戰團士兵確實越來越少出現在營地巡邏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征召、裝備和氣勢都差了一截的民兵。從漢堡方麵傳來的消息也語焉不詳,隻知道不斷有物資和人員被調往西方,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旋渦吸走。
    諾恩陛下親征法蘭西,戰況到底如何?真如官方邸報上說的“一切順利”嗎?萬一……史蒂芬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萬一”,但一絲憂慮如同盤子裏那點油膩,頑固地附著在心底。
    作為鎮長,他不能表露絲毫的動搖。他快速而認真地吃完盤中的食物,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走到營地中央一塊稍微高點的土坡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沉穩洪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都吃好了?好!聽我安排下午的活計!”
    其實工作並不複雜。被洪水衝毀的關鍵堤壩在士兵和災民的合力下已經基本修複,但大部分村民的家園和財物都被無情的洪水卷走了。
    漢堡市政府以工代賑,啟動了“重建家園道路工程”。所有有勞動能力的災民都被編入工程隊,參與修建一條連接風車鎮與漢堡主城的寬闊道路。不僅管一日兩餐,還按天結算工錢!更讓人安心的是,營地一角駐紮著幾名條頓騎士團的醫護修士,隨時處理傷病。
    這樣的安排,在災後堪稱奢侈。史蒂芬常常想,如果這樣還活不下去,那大概真是上帝急著召喚了。活下來的人,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氣幹活,報答諾恩陛下的活命之恩。
    “第一隊,繼續清理鎮東頭廢墟的木料石料,有用的歸攏,廢料運到填埋點!”
    “第二隊,去采石場,今天的目標是再運二十車碎石回來鋪路基!”
    “第三隊……”
    史蒂芬熟練地分派著任務,目光掃過人群。看著災民們雖然疲憊但眼中仍有希望的光芒,聽著他們領命後開始集結的動靜,他心中的憂慮似乎被衝淡了一些。隻是,當他目光再次投向那條正在修築的、寬得有些離譜、長得似乎要延伸到天邊的道路時,一絲疑慮又悄然升起。
    修這麽寬、這麽長的路?風車鎮不過是個幾百人的小鎮,連接漢堡的舊路也完全夠用。這龐大的工程,耗費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真的有必要嗎?
    就在他心中念頭轉動,第三隊的隊長剛要領命而去時——
    “嗚————!”
    一聲悠長、低沉、帶著金屬震顫感的號角聲,如同沉睡巨獸的咆哮,陡然從漢堡城的方向傳來,瞬間壓過了營地的所有聲音!
    所有人,包括史蒂芬、萊恩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齊刷刷地扭頭望向漢堡城方向。
    隻見地平線上,一團巨大的、移動的“黑影”正緩緩湧出,如同一條黑色的河流,向著風車鎮營地的方向蔓延而來!
    “是……是什麽?” 有人驚恐地低語。
    “敵襲?!” 民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眼神緊張地望向帶隊的正規軍士兵。士兵隊長也皺緊了眉頭,手按上了劍柄,但眼神中除了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那“黑影”移動的速度並不快,伴隨著號角聲,一種沉悶如滾雷般的聲響越來越清晰——是無數馬蹄叩擊大地、車輪碾壓路麵的混合轟鳴!
    隨著距離的拉近,那“黑影”的輪廓終於清晰起來。
    那不是軍隊,不是敵人。是車隊!一支龐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車隊!
    拉車的,不是本地常見的矮小結實的駑馬,而是一匹匹肩高近兩米、體型雄壯如小山、肌肉虯結的巨獸!它們粗壯的脖頸上套著結實的皮挽具,鼻孔噴著粗壯的白氣,每一步踏下,地麵都仿佛在微微震動!這是隻有法蘭西最肥沃的土地才能養育出的頂級重挽馬!
    車上裝載的東西,更是讓所有災民的眼睛瞬間瞪圓,呼吸都為之停滯!
    堆積如山!真的是堆積如山!
    巨大的橡木桶,被碼的像一座座金黃色的山峰,被繩索緊緊地勒在寬大的四輪貨車上!木桶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壓得那些粗大的木質車軸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陽光照射下,不少木桶還印著不同的紋章!若是有紋章官在,就能認出這些都是來自香檳和巴黎的等地貴族。
    領頭的軍官,一位身披精良板甲、胸甲上烙著諾恩獅鷲徽記的騎士,利落地從一匹神駿的戰馬上跳下。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飽經風霜卻神采奕奕的臉龐。他幾步走到營地中央,聲音如同洪鍾,響徹雲霄,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振奮人心的力量:
    “奉諾恩陛下令!法蘭西新領地——香檳大區,第一批援助糧秣運抵漢堡!優先保障風車鎮及周邊所有受災民眾!人人有份,按需供給,直至家園重建!此乃陛下恩典!”
    “諾恩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瞬間衝破了營地的束縛,直上雲霄!災民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互相擁抱,有的甚至跪倒在地,朝著法蘭西的方向叩拜!什麽絕罰令,什麽教皇的權威,什麽前線戰況的隱憂,在這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麥香的、來自法蘭西征服之地的糧食麵前,統統被碾得粉碎!
    這實實在在的、能填飽肚子、能支撐他們活下去、能重建家園的糧食,就是最無可辯駁的神跡!就是諾恩陛下無上權威和仁慈的最強證明!
    年輕修士站在木台上,嘴巴微張,準備好的布道詞徹底卡殼了。他看著眼前因糧食而陷入狂喜海洋的人群,看著遠處絞架上那無聲的、代表鐵律的恐怖警示,再看看那源源不斷駛入、仿佛沒有盡頭的、滿載著法蘭西“貢品”的馬車長龍……
    “凸(艸皿艸 )”年輕修士第一次罵了句髒話,他忽然懷疑,自己剛才那些關於信仰和考驗的言語,真的比得過無數糧食嗎?。
    史蒂芬·霍夫曼鎮長站在原地,盤桓在他心頭多日的所有疑慮、不安、隱憂,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眼眶。他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充滿了希望和力量的氣息深深烙進肺腑。他發現這條路有用了。
    然後,史蒂芬挺直腰板,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比任何人更加洪亮、更加狂熱的呐喊:
    “諾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