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沒有選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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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爹爹的口吻中,祝知夏那修長的娥眉未曾有片刻舒展。或許是祝明遠實在令人失望,祝宏將兒子遣退,隻留下女兒祝知夏一人。
祝宏回憶起來,近些時日,水梁山並無要事發生。然而此刻,事情卻不知為何發展到這般境地,他心中滿是困惑。這就如同暗沉的天空忽然刮起風來,或許緊接著便會響起驚雷,亦或是降下大雨,那是一種未卜先知的預感,源自老一輩人憑借經驗對未來事態發展的揣度……
彼時,祝宏說出一番話,祝明遠滿臉不悅,極為不爽地離開了宅子。祝知夏再次輕聲安慰了老爹幾句,祝宏此時望向女兒,緩緩開口:“我知曉你的心思,可惜,你終究是個女兒身。平日裏你與莊內那些粗人打鬧,言語間多有冒犯,我多次告誡於你,你應當明白,無論如何,他們對你總歸是存著別樣心思的,知夏,你可懂得?”
祝知夏陷入沉默,許久之後,才不甘地微微點頭。說起來,她的武藝與莊民相比毫不遜色,即便是莊裏年輕一輩,與她較量也最多打成平手。她生性好強,若說要她在誰麵前示弱,她自是滿心不願。正因如此,莊子裏對她心存愛慕的男子,她一概視而不見,畢竟連自己都比不上的人,她實在沒必要委身於其。
聽老爹此刻所言,言辭極為現實,這關乎未來的諸多事宜。祝知夏滿心疑惑,不明白老爹為何突然談及此類話題。
祝宏本就坐在椅子上,此時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投向房梁。那是一根年代久遠的木梁,自祝家莊建立之初便已在此。如今,單從外觀便能瞧見老梁的斑駁與瑕疵。
“可知你爹我為何不與大商戶、官府,以及水梁山裏那些賊寇合作?”
祝知夏靜下心來,此事她曾認真思索過。被老爹問起,便如實作答:“與大商戶合作,徐虎極有可能對我們發難;而官府如今勢力衰微,若與官府聯手,變數太多,難以把控;至於那些水梁賊寇,待大秦攻下魏國,便會著手整頓治理天下,這些人無疑將成為殺雞儆猴的對象……”
“所言極是。”祝宏欣慰地點頭誇讚,隨後神色一沉,說道:“但這些不過是表麵緣由……”
話鋒一轉,祝宏的臉色愈發暗沉,祝知夏此刻全神貫注,仔細聆聽,生怕遺漏一字。祝宏壓低嗓音:“你哥方才說,讓我們去投奔燕王,此事萬不可為。”
“這是為何?”
祝知夏滿心不解。關於哥哥方才提及的燕王,這位王侯的名聲天下皆知,尤其是在江湖人頗為挑剔的口碑中,竟意外地良好。
他們祝家莊人口眾多,若真去投奔燕王,至少能謀個員外郎之類的職位。說實話,祝知夏心中也頗為期待事情能如此發展,屆時,自己在外人眼中,便不再隻是一個村姑……
祝宏長歎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道:“但凡與皇權有所牽扯,有幾人能得以善終?燕王看似勢力龐大,可如今的皇帝仍是秦王,東北麵還有武王鎮守海域。民間流傳著諸多關於秦王的傳言,什麽燕王得勢、武王失勢,秦王還有兒子,必將傳位於誰,眾說紛紜。但這些不過是市井戲言,真正的內幕又怎會通過市井販子流落民間?”
他一口氣說完,再次看向女兒,目光深邃:“哪怕虛假消息眾多,可有一條消息必定為真,那便是秦王已然年邁。如今朝廷如此急切地想要征伐魏國,主要是因為北薑對中原影響有限,而這些年積累的魏國,已成為大秦的心腹大患。若不除去,秦皇難以安心。更有可能的是,他並不想將皇位傳給燕、武兩位王侯,而是在為自己的兒子搭橋鋪路……王權之爭,絕非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能夠涉足,你務必牢記。”
“女兒記下了。”
祝知夏緊咬下唇,應承下來。如此長遠且複雜的局勢,她確實難以看透。然而,隨著老爹的話語,心中的擔憂愈發濃重,如陰霾般縈繞心頭。
祝宏點了點頭,稍稍鬆了口氣,接著交代起另一件他極為在意之事:“我知道你對哥哥的行事態度不滿,我亦如此。但無奈,在莊子裏你不得不承認,你哥說話比你更具分量。其中緣由,我便不再贅述。今後若我不在,莊主之位你莫要與明遠爭奪,因為他爭不過你。單靠武力便能占山為王的時代早已遠去。好好輔佐你哥,待你自身實力也足夠強大之時,屆時,想做何事皆可去做。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明遠到底是你的親哥哥……”
“爹……”
祝知夏聽後,眼眶一紅,雙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低下頭,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夏日的熱氣中,從下巴滴落到地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淚花。
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乘坐馬車的蘇尚此時已漸行漸遠,離開了祝家莊的地界。周邊的防備力量明顯減少,不過在山崗之上,仍能看到許多來回巡視的身影。從地界判斷,那應當是季宏兩莊的人馬。
師爺騎著毛驢,烈日直射,他一邊趕路一邊擦拭著汗水。方才跟隨老爺與祝宏洽談,結果未能成功,對此他早有預料。畢竟祝家莊以前曾與官府兵戎相見,雙方積怨已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太可能輕易握手言和,不過是表麵維持著和平罷了。
“老爺,祝家莊不肯給我們人手,他不做出表率,季宏兩莊的人恐怕也不會相助。”師爺對著車架說道。他滿心希望老爺能夠飛黃騰達,如此一來,自己的地位也能水漲船高,畢竟官府還欠著他不少銀兩呢。
“祝家莊自是祝家莊,祝宏不願表明立場,這可不行。他如今已陷入兩難之境,退路盡失。季宏兩莊的人依靠祝家莊生存,要說他們彼此能和睦相處,我實難相信。做生意之時,你可以讓他人參與,如此不會徹底撕破臉皮。隻要不讓他人勢力過度膨脹,便能借助他們的力量保全自身,營造出大家同處一條船上的假象。為了利益,他人也不會強烈反抗。如今,形勢即將發生變化……”
蘇尚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她感受著夏季的悶熱,心中所想的,卻是相公的謀劃。
或許,這便是相公布下的棋局,在黑暗中點亮明燈,她隻需順著道路,穩步前行即可。此刻,彼此間的默契,讓她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喜悅。
蘇尚拜訪祝家莊之事,季宏兩莊也有所耳聞。因此,當蘇尚前來時,他們很快便出麵接待。與祝宏相比,二人的態度要熱情許多。
縣令的身份,分量著實不輕。秦國向來重官輕民,在外行走之人,皆能深切體會。無論何人,隻要有官場朋友,待遇便截然不同。
先前大商戶找他們合作時,他們或許還會猶豫不決。如今,縣令親臨,季宏二人心中不禁生出別樣念頭。
現任秦皇大力鼓勵商業,市麵上貨品流通極為自由,除了必要管束的物品,幾乎全由市場自行調控,這使得許多人紛紛投身商業,包括江湖門派等。
無論他們如何行事,最終都無法避開官府與朝廷。最為關鍵的是,官府已然成為利益鏈中的一環。當這條利益鏈擺在季宏二人麵前時,隻需稍作援手,便能一同前行,這著實讓人心動不已。
受到接待後,三人來到樹蔭下歇息,桌上擺放著涼茶。蘇尚身著便服,雖無千金小姐的貴氣,此刻卻頗具文人雅士的風範。交談之間,又隱隱透露出幾分狡黠,仿若狡黠的狐狸。
“方才本官已與祝宏談過,他拒絕了。所以,這樁好事便落到二位莊主頭上,不知二位可有合作意向?”蘇尚麵帶微笑,輕抿茶水,笑著問道。
季莊主神色凝重,說道:“意向自然是有的,可蘇大人應當清楚水梁山的局勢。小小的泗水縣,真能確保我們的安全嗎?倘若其他勢力心生嫉妒,出手打壓,或是使用一些手段,我們恐怕將血本無歸啊。”
蘇尚放下茶盞,語氣輕鬆地說道:“若是血本無歸,那也是我們官府的責任。二位莊主隻需出人即可。實不相瞞,如今在水梁山,泗水縣這片區域尚無人與官府合作。本官知曉哪些人對官府不滿,心懷敵意,但他們不敢輕易動本官的性命。你們前來合作,便是第一批與官府攜手之人,如此優厚的好處,你們還在猶豫?”
宏莊主沉住氣,蘇尚最後那句話確實極具誘惑。然而,他們二人所擔憂的,是蘇尚這位縣令無法站穩腳跟,無法發展壯大勢力。若真是如此,牽一發而動全身,屆時他們二人恐難有好下場。
於是,他說道:“蘇大人所言好處我們知曉,可壞處也擺在眼前。若真出了事,蘇大人能夠全身而退,可我們兩莊子,數百口人,今後如何在水梁山立足?莫說其他勢力,就連祝宏到時恐怕也難以保全我們。”
“既然話已至此,便無需隱瞞。”蘇尚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目光望向水龍崗這片大山,“祝宏如今已騎虎難下,他毫無靠山,徐虎想要對付他,不過是一念之間。沒有你們的支持,他絕無可能戰勝黑虎寨。他不想開戰,你們同樣不想,所以你們三個莊子,一輩子都隻能被困在這窮鄉僻壤!”
蘇尚語氣加重之時,季宏兩位莊主的臉色也愈發難看。蘇尚神情冷峻,回頭看向二人,臉上浮現出一絲同情之色,輕笑道:“即便朝廷這兩年無法攻下魏國,那也是遲早之事。本官到泗水縣任職不過短短三年,若做不出成績,大不了離開便是。我依舊是蘇家的大小姐,我相公也仍是監藥司的上官,前途一片光明,我蘇家依舊是南州府的藥行皇商。而你們呢,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不過是鄉野村夫……”
這些話聽起來頗具諷刺意味,季宏二人雖不敢發怒,但臉色已是鐵青與煞白交織。
無奈之下,蘇尚所言確實在理。在外人眼中,他們確實隻是鄉野村夫、鄉下人。想要作威作福,也隻能在水梁山這片地界。而如今這般局勢,正如蘇尚所言,究竟能維持多久,無人知曉,唯一能確定的是,改變的那一天終會來臨。
“蘇大人,這般激將法怕是無用。事實擺在眼前,我們不能冒著巨大風險去做一件希望渺茫之事。”季莊主沉著臉說道。
蘇尚坐回木椅,輕敲茶桌,臉上再次浮現出溫和的笑容,讓人難以捉摸她內心的想法。
“總之,機會就擺在你們麵前。我現在能給出的條件是,你們兩莊各出一百人即可。工錢方麵,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人。與其窩在這小莊子裏,看著別人吃香喝辣,不如來泗水縣幫我做事。今後有我照應,你們便無需提心吊膽。畢竟我已與燕王搭上關係,前些時日泗水縣發生之事,你們應當也有所耳聞。”
季宏二人對視一眼,追問道:“泗水縣的商戶之中,有蘇大人的人?”
“……”
蘇尚喝著茶水,笑而不語,轉而說道:“這僅僅隻是開端,一切都是互惠互利之事。三年時間,足夠我做許多事。怕是你們不知,南州府有個名叫南湖書院的地方,可曾聽說過?”
宏莊主點頭,麵露向往之色,“這我自然知曉,當下話本之中,最為流行的《三國演義》便出自南湖書院,聽聞那是個私塾……”
話一出口,他猛地一愣,忽然反應過來,這書院不正是蘇家所建,後由一個名叫李白的年輕人接手嗎?此時再一想,這李白不就是眼前這位女官的相公嗎?
宏莊主和季莊主二人皆回過神來,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問道:“蘇大人,您這是何意?”
蘇尚不緊不慢地說道:“法家向來隻推崇法學,嚴令禁止除法學之外的諸子百家。這書院其實頗為敏感,好在天高皇帝遠,即便法正來到中州,也難以幹涉此事。如今我身為縣令,除了眼前這些好處,我可以保證,屆時,我也能在泗水縣建立一座書院,聘請先生前來教導你們的後輩識字讀書,讓他們走出這窮鄉僻壤的水梁山,意下如何?”
“……”
兩人心中大為震動,此刻又不便在蘇尚麵前表露出來。他們匆匆起身,走到遠處商議。若說之前還有拒絕的理由,可如今蘇尚能為他們提供讀書的資源,這般條件,已絕非可以輕易拒絕的了。
想要讀書,聘請先生並非易事,尤其是以他們的身份。在水梁山,識字之人本就不多。他們這些人年輕時從城裏出來,見過世麵,來到此處謀生也是迫不得已。
即便有錢,也難以請到厲害的先生,最多隻能教些簡單的識字而已。
可蘇尚不同,她身為官員,且她相公李白在中州城可是風雲人物,無論是學識還是地位,在年輕一輩中皆是佼佼者。除他之外,還未曾聽聞有第二個年輕人能有如此成就。
“你信她所言?”宏莊主問道。
季莊主不確定地搖頭,“我不知曉,但我不願拒絕。”
宏莊主加重語氣,“你這是在賭博!”
季莊主看向他,目光中滿是急切,“莫說隻是我,你可有選擇的餘地?難道我們要在此處困守一輩子,然後等待朝廷的兵馬前來,將我們與那些賊寇一同鏟除?”
宏莊主咬牙道:“不會的,我們並未作惡。”
“醒醒吧!”
季莊主伸出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大聲說道:“我們如何起家的,你難道忘了?我們曾在水龍崗殺過官府之人,與祝宏一同所為。你一句沒做過惡事,便能掩蓋一切嗎?在朝廷眼中,我們便是賊寇,蘇尚是官員,他們定然相信她,而不會相信我們!”
說罷,他鬆開手,整個人仿若失魂落魄一般,走了兩步,“我兒子今年都十六歲了,十六歲啊,整整十六年,他從未離開過水梁山一步。我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麽大道理。他每次都想跟著商船出去,我從未同意過。他問我為何,我不敢說,不敢告訴他,他就是個村夫,土包子,離開水梁山便一無所知,城裏人根本看不起我們……”
宏莊主沉默良久,最終長歎一聲,認命般地說道:“是啊,我又怎會忘記。我們這些人與普通百姓又有何區別,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
拒絕與決定,往往就在一念之間。當兩人返回與蘇尚相對而坐時,細微的交談聲中,已然有了明確的定論。
天黑之前,蘇尚乘坐馬車,終於踏上返回泗水縣的路途。
蟄伏在水龍崗內的死士將消息傳出,傳到李幼白耳中。她臉上也露出些許欣慰之色,娘子終於是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在那之後,或許會有諸多勢力對她構成威脅。
“做好準備,接下來幾日,或許要去鏟除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