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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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白記得,之前這麽大規模集結的情況,是發生在十多天前。
那會將泗水縣打下,蘇尚照常發話,像個學堂裏的教書先生,但又差得很遠。也許是她有著商人那種精於揣測人心的習慣,每次說起話來,總是有著很強的感染力。
今日,亦是如此。
待李幼白趕到時,但見平日裏分散各處的頭領、民兵、衙差,此刻皆有條不紊地列成方陣。
然而,這也是表麵上的形式而已,與真正的軍卒比不了。
更別說裏頭混雜著農戶、流氓地痞、門派勢力弟子、投機者等等各式各樣的人群,不過作為一支稍有戰鬥力的民兵部隊,能做到這種規整程度已經完全足夠了。
烈日高懸,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灑在縣衙門前的空地上。
一道命令自蘇尚口中擲出,便如漣漪般層層擴散,四百餘漢子迅速集結完畢,無一疏漏。
蘇尚身著象征朝廷威儀的黑色官袍,衣袍上暗紋精致,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她身姿挺拔如青鬆,穩穩地立於高台之上,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給人無盡的安全感。
李幼白則站在不遠處斑駁的木牆邊、低矮的屋簷下,靜靜地凝望著高台之上的娘子。
點點炙熱光影灑落,將整個縣城照得亮如白晝,陽光為蘇尚勾勒出一道耀眼的輪廓。她眼神堅定如磐石,麵龐嚴肅而認真,那模樣,早已尋不見初為人婦時的羞澀靦腆。
此情此景,竟讓李幼白心頭泛起一陣莫名的熟悉感。
她下意識地想要抓住那絲熟悉的記憶,可越是努力回想,腦袋裏便越是一陣劇痛。刺眼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也瞧不清蘇尚在光芒籠罩下的真切模樣。
隻聽得蘇尚那清亮的聲音悠悠傳來:
“本官心裏明鏡似的,知曉爾等為何甘願加入官府,投身朝廷。往昔歲月裏,不少百姓遭受官府欺淩壓榨,對官府、對朝廷,心中滿是抵觸與仇視。但這世間,雖奸惡之徒橫行,可良善之人亦不在少數。本官雖不敢自詡為清官,但在此向諸位保證,所言所諾,絕無半句虛假……”
她明亮如星的眸子緩緩掃過台下眾人,聲音洪亮而沉穩,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錘子重重敲在眾人的心坎上:
“隻要爾等信得過本官,本官必定不會辜負爾等的信任與追隨。今日下午,我等便要快馬加鞭,加急北上,趕往水龍崗,協助祝家莊、季家莊、宏家莊,一同抵禦徐虎、段鶴年兩大賊首的進犯!”
水梁山三大賊首的惡名,在這一帶早已如雷貫耳。
蘇尚此言一出,原本安靜聆聽的民兵們頓時像被驚擾的蜂群,騷動起來,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一旁負責維持秩序的頭領們倒是早有預料,神色鎮定,有條不紊地安撫著眾人。
雖說孫文興此前僥幸逃脫,可他在此地丟下的諸多產業,足以讓他卷土重來。而如今聽聞徐虎、段鶴年兩大賊首聯手,眾人心中皆是猛地一緊。
不管己方實力究竟如何,麵對這兩個猶如龐然大物般的強敵,再高昂的士氣,再深厚的信任,此刻都不免有些動搖。好在先前蘇尚許下的諸多好處,就像一道堅固的堤壩,暫時緩衝住了眾人想要逃離的念頭,才使得眾人不至於當場一哄而散。
蘇尚並未出聲製止眾人的議論,隻是靜靜地站在高台上,目光平靜地看著台下喧鬧的人群。
待那喧鬧聲漸漸小了下去,她才再次開口,語氣變得更加誠懇實在:
“想必諸位方才已經討論過,也都清楚此行的艱難凶險。這一回,可不是剿滅那些小山匪那般容易,我們要麵對的,乃是徐虎、段鶴年這樣稱霸一方的大賊頭……”
她緩緩豎起一根手指,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再次將台下眾人掃視一遍,聲音雖不大,卻字字千鈞,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本官一心隻願讓水梁山重歸安寧,恢複往日的祥和景象。這片土地,不應再有賊匪肆虐,不應再有惡人橫行。爾等為本官效力,朝廷定然不會將你們的付出遺忘。本官也明白,你們大多是看重了本官給予的好處才選擇加入,對此,本官並不在意。有付出自然就該有回報,此番北上水龍崗,前路必定充滿艱難險阻,但凡願意參與此戰之人,本官便贈予一百兩安家銀。爾等且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仔細考慮。”
言罷,蘇尚輕輕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縣衙大門,隻留下眾人麵麵相覷,眼中卻閃爍著熾熱的光芒。
一百兩銀子,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那簡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即便辛苦勞作一輩子,甚至幾輩子,都未必能掙得這般巨額財富。
當價值超過了代價,那生命就顯得可有可無了,膽敢鋌而走險的人不會再少數之列,可比什麽大義,大舉來得要實際得多。
不出片刻,蘇尚的話便如一陣狂風,迅速在泗水縣四處傳開。
不多時,整個縣城、鄉鎮,乃至周邊的村落都知曉了此事。
正在田間辛勤勞作的農戶,聽聞有一百兩安家銀的重賞,顧不上擦拭額頭的汗水,隨手扔下手中的農具,赤著腳便朝著縣裏狂奔而去;
正在修房子的工匠,將手中的磚瓦一放,錘子一扔;
打鐵的鐵匠,顧不上熄滅爐火,紛紛爭先恐後地朝著衙門湧去,生怕去晚了就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
江大寶平日裏便是個膽大之人,此刻更是毫不猶豫,第一個衝到報名處踴躍報名。
待他裹著沉甸甸的百兩銀子從衙門內走出時,眾人雖還心存疑慮,不知真假,可一聽到有銀子,便瞬間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江大寶見狀,嘴角微微上揚,得意地打開包裹,亮出裏麵白花花的銀子。眾人定睛一看,眼睛瞬間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那些銀子,眼神裏滿是貪婪與羨慕。待江大寶將銀子重新藏好,眾人雖心有不甘,卻也不再糾纏,轉而拚了命地往衙門裏擠,生怕落後一步。
江大寶好不容易躲開人群,抱著銀子匆匆往家趕。
一進家門,便瞧見家中婦人正坐在院子裏做著女工,一針一線縫補著衣物。婦人抬頭,見丈夫抱著個東西神色匆匆地回來,又想起外頭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的傳聞,心中頓時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哇”&bp;的一聲便坐到地上痛哭起來。
江大寶皺著眉頭,快步上前,一把將婦人從地上拽起,隨即將手中的銀子塞進她懷中,神色嚴肅地叮囑道:
“把銀子藏好。此番我隨蘇大人出征,生死難料。我走之後,你一定要多留意消息,若是戰敗,你就趕緊帶著兒子和老人逃,往山裏跑,去東州。這一百兩銀子,省著些花,夠你們安穩度日了。”
婦人哪裏肯依,心中又氣又急,一把將銀子包袱拍掉在地上。白花花的銀子散落一地,她癱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你就隻知道錢!沒了你,我們一家老小就算到了東州,又能如何?難道要去討飯不成?”
家中老人聽到動靜,顫顫巍巍地從屋裏趕來,看到院內這混亂的場景,隻是默默走到前院,在石凳上坐下,將孫子緊緊抱在懷中,一言不發,臉上滿是愁容。
江大寶出奇地平靜,他緩緩蹲下身,眼神溫柔地看著地上的銀子,將它們一一拾起,重新仔細包好,再次塞進婦人手中,神情釋然,語氣卻無比堅定:
“就算我不去,這仗也躲不過。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在這亂世之中,又能有什麽法子?誰贏了,我們就隻能跟著誰討生活。況且,若是此戰戰敗,山賊定會殺回泗水縣,到時候,就算我不參戰,他們也絕不會放過我……”
他轉頭看了眼屋外正在玩耍的孩子,眼中滿是慈愛,又接著說道,“日後一定要讓孩子好好讀書,像我們這樣打打殺殺,終究是沒有什麽前途的。”
說罷,江大寶深深看了婦人一眼,那眼神裏有不舍,有愧疚,更有無奈。
他緩緩拿起牆角的刀具,走出屋門。路過兒子身邊時,他停下腳步,伸手輕輕摸了摸孩子的頭,粗糙的手掌在孩子柔軟的頭發上停留了許久。出了小院後,他又忍不住回頭凝望,目光在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小家上久久徘徊,這才咬了咬牙,毅然決然地大步離去。
像江大寶這般的人不在少數,即便平日裏那些遊手好閑的流氓地痞,在泗水縣生活久了,有了牽掛,也難以在這亂世中獨善其身。
在這紛紛擾擾的塵世之中,又有誰,不是那隨波逐流的浮萍呢?
李幼白在縣衙裏,看著蘇尚為了此次出征忙得腳不沾地。
蘇尚一會兒忙著分發銀子,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對每一個前來領錢的人說著鼓舞士氣的話;一會兒又準確地喚出某人的名字,那熱情的模樣,竟能讓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興奮許久,仿佛真如她所說,朝廷定會將眾人的付出銘記於心。
半個時辰過去,報名的人漸漸少了下來。
蘇尚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將經過訓練的民兵選為先鋒,那些未經訓練卻又渴望參戰的人,則全部安排充當後勤。她深知,一旦開戰,傷員必定不少,這些後勤人員至關重要,每一個安排都需謹慎斟酌。
一個時辰即將過去,蘇尚終於能稍稍歇口氣,她疲憊地坐在內堂,端起桌上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
李幼白見狀,走上前,輕柔地為她揉捏肩膀,幫她放鬆緊繃的身體。“到底抄了多少銀子,竟能每人給一百兩安家銀?”&bp;李幼白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蘇尚享受著李幼白舒適的按摩,隻覺渾身的疲憊都減輕了幾分,心中暗暗想著,若能就此長歇,不再理會這世間的紛紛擾擾,該有多好。可現實卻容不得她有片刻懈怠,她無奈地提起精神,伸手從桌案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賬冊,緩緩翻開,說道:“數目驚人,遠超想象……”
李幼白瞥了眼賬本,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於她而言,早已沒了吸引力,隻覺那錢財多得數都數不清,而這還僅僅隻是分到的五成紅利,平白少了整整一半。
蘇尚深吸一口氣,她那素白纖細的手緊緊捏成拳,又緩緩鬆開,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
“這麽多錢,足夠這些商戶花上十幾輩子,可他們卻仍不知滿足,還在拚命地斂財。就因為有這般貪得無厭之人,這世道才會如此混亂不堪。”
李幼白微微點頭,輕歎一聲道:“人性便是如此,喝了粥便想著吃飯,吃了飯又念著大魚大肉,**就像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永無止境。”
待李幼白停下動作,蘇尚緩緩從椅子上起身,目光低垂,久久地落在賬冊上,低聲說道:
“蘇家亦是如此。爺爺雖已賺得盆滿缽滿,可仍不敢有絲毫停歇。仇家眾多,生意龐大複雜,一旦停下,就如同那高山上的飛瀑斷了水源,再難維持下去。”
李幼白沒有回應,隻是默默地跟在蘇尚身後,隨她走出內堂。
此時,人馬集結的號令再次響起,江大寶、吳保等幾名頭領匆匆前來稟報情況,尉遲磐也帶著備好的車架前來,準備隨行出征。此番集結的人數比剛開始時多出了三百左右,算下來,足足多花了三萬兩銀子。
不過這些錢皆來自被抄家的商戶和孫文興等人,蘇尚花起來倒也毫不心疼,隻道是&bp;“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出城前,蘇尚特意將江大寶和師爺叫到跟前,壓低聲音,細細囑咐了幾句。
待她走出縣衙大門,隻見七百多人早已整齊列隊於高台之下,個個精神抖擻。
蘇尚邁著堅定的步伐走上高處,眼神淩厲如刀,掃視眾人:
“爾等拿了本官的銀子,便莫要臨陣脫逃。如今,馬軍在前開道,步軍在後緊跟,出發!”
隨著一聲令下,蘇尚坐上尉遲磐備好的馬車,馬車緩緩前行。
七百人馬,拿下安家銀後大多抱定了視死如歸的決心,在蘇尚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外走去。後方,少數農戶趕著牛車,托運著糧食、藥材、兵器等雜物,緊緊跟隨。
泗水縣離水龍崗不算太遠,平日裏常說的&bp;“糧草先行”&bp;的兵家之道,在此倒也用不上。這不過是幾千人的爭鬥,若是真刀真槍地拚殺起來,不出幾日,勝負便可見分曉。
李幼白騎著馬,緊緊跟在蘇尚的車架旁。
因時間倉促,許多人都沒來得及與家人好好告別。
臨近出城時,才有一些民兵的家人匆匆趕來,他們哭喊著,想要跟隨親人一同前行,卻被後頭的頭領大聲喝止。
“我這般行事,怕是又要害死不少人……”&bp;車簾內,傳來蘇尚幽幽的歎息,那聲音裏滿是愧疚與無奈。
換作從前,李幼白聽到這話,定會感到愧疚不已,心中滿是痛心。可如今,經曆了諸多世事變遷,再聽此言,隻覺蘇尚也走上了她曾走過的那條布滿荊棘的路。
她隻是微微一笑,輕聲說道:“你或許對不住身後這些人,可日後,定能對得起在此安居樂業的後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