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角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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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木房內的獸油燭火被風吹得猛地一晃,投在木壁上的人影隨之扭曲。
    “逆水寒是墨家逆黨墨羽所用,墨家排名第三的高手。”
    鍾不二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是從胸甲的縫隙裏擠出來的,“他甘冒奇險,穿越我軍防線,就為了在林子裏同你說幾句話?”
    他身體微微前傾,桌案上的燭火將他的臉映得愈發猙獰,“李屯長,這個理由糊弄不了我。”
    李幼白覆在鬼麵下的臉龐看不出半分波瀾,連聲音都平靜得沒有起伏,“將軍,墨羽確實是來拉攏我的。”
    “拉攏你?”鍾不二喉嚨裏發出一聲嗤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個八軍屯長?還是說,他看上了你那手能起死回生的醫術?”
    “或許,兩者都有。”李幼白並未被他的氣勢所懾,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清冷的目光透過麵具孔洞直視著他,“將軍,容我問您一個問題。”
    鍾不二濃眉倒豎,卻沒作聲算是默許。
    “將軍可曾想過,倘若大秦敗了,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個問題像一柄重錘,砸得鍾不二心頭一震,他戎馬半生,腦子裏隻有帝國的軍旗與敵人的鮮血,失敗這個詞從未在他的腦子裏出現過。
    李幼白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在小木屋內鋪開。
    “秦國一敗,諸國舊部必將死灰複燃,各地豪強也會揭竿而起。到那時,天下將再無一片淨土,烽煙四起處處焦土。”
    她的語速不快,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預見性。
    “今天張三在山頭立起大旗,明天李四就敢在城中自立為王。他們會為了搶地盤,搶糧食,搶人口,發動比現在殘酷百倍的戰爭。我們今天在戰場上看到的慘狀,與那個人間煉獄相比,不過是開胃小菜。”
    “將軍為帝國浴血奮戰,為的是什麽?不正是想用手中的刀,斬斷這數百年的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嗎?”
    “墨家那套‘兼愛非攻’的說法,聽著動人實則不過是空中樓閣。”李幼白輕輕搖頭,語氣裏帶著一絲憐憫,“他們想阻止秦國,可秦國若是真的崩塌了,他們能阻止得了天下梟雄那吞天噬地的野心嗎?他們不能。”
    她稍作停頓,聲音裏浸染了一抹深沉的蒼涼。
    “我不想看見那樣的景象。大秦或許有萬般不好,但眼下,隻有它是唯一能將這片四分五裂的土地重新捏合起來的力量。我幫秦國,無關功名,無關利祿,隻是想讓這場動亂早一點結束而已,除此以外沒其他想法。”
    話音落下,帥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鍾不二死死盯著李幼白,眼神變幻不定,他想起中州有關於李白的”的傳聞,也知道她與蘇家的關係,背景絕不簡單。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無懈可擊,卻又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安,一個軍人,最懂戰爭的苦,也最渴望和平。
    許久,鍾不二才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肩膀鬆弛下來。
    “你的話,我會記在心裏。”他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昨夜之事,你功不可沒,我會上報為你請功。”鍾不二話鋒陡然一轉,眼神重新變得銳利,“但軍營有軍營的規矩。”
    李幼白心中一沉,知道這番話終究沒能完全打消他的疑慮。
    “一切全憑將軍做主。”她躬身行禮,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一句辯解。
    “下去吧。”鍾不二揮了揮手,臉上顯出一絲疲憊。
    李幼白轉身,掀開帳簾。帳外的冷風夾雜著草木的腥氣撲麵而來,讓她有些發脹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鍾不二生性多疑,監視是必然的,不過她並不在乎,隻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便無所畏懼。
    在她走後,鍾不二對著木屋外喊了一聲,隨行的親兵進來單膝跪地,吩咐道,“派兩個最機靈的,給我盯死他,他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隨時向我稟報。”
    親兵點下頭飛快又出了去,獨留鍾不二坐在內屋中,思考片刻,他還是覺得不放心,取來紙筆寫下狀況蓋上印章,又喚來信使,讓他極快給燕將軍送去,做了這件事,他的心中才徹底安寧。
    天色破曉時,晨光熹微,李幼白踏著晨風回到了傷兵營。
    營地裏血腥與草藥的氣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鑽入鼻腔,令人作嘔。文定已經帶著劉蒙離開回到了他們七軍的營地,帶走也好,照顧人可是很累的事情。
    他們八軍不用到前方賣命,可壓根不輕鬆,一旦有事情做忙得都停不下來。
    一處臨時搭建的木棚下,阿泰失神地坐在一塊染血的石頭上。
    一名八軍的士兵正蹲在他身前,用小竹簽夾著沾了藥粉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按在他血肉模糊的腳上。
    雪白的藥粉一接觸到翻卷的皮肉,阿泰的身軀就猛地一顫,額角青筋根根暴起,他卻死死咬住牙關,將一聲痛哼碾碎在喉嚨深處。
    他抬起頭,看到了走近的李幼白,渾濁的眼神裏情緒翻湧,那裏麵有恨,有怨,更多的卻是一種被現實碾碎後的麻木與茫然。
    他沒有再嘶吼咆哮,他終於明白,在這人命賤如草芥的沙場,個人的恩怨是何等蒼白無力,能活著,就已經是天大的奢求。
    此番想著,眼前忽然閃過昨夜與敵軍對戰的一個瞬間,後背不經意又冒出了冷汗。
    李幼白隻是平靜地掃了他一眼,未發一言,徑直從他身側走過。
    阿泰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壓抑的冷哼,等那士兵為他包紮完畢,他便撐著地站起身,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沒入了營地的晨霧裏。
    一直蹲在旁邊看熱鬧的河二湊了過來,對著阿泰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
    “嘿,瞧他那慫樣!斷了根腳趾頭倒像是被人刨了祖墳。”河二咧著嘴,用他那市井獨有的腔調打趣,“屯長,依我看,您壓根就不該費力氣救他那個三弟。讓他疼死算了,反正救不過來,也省得他那兩個哥哥在咱們眼前晃悠,礙眼!”
    “你少說兩句,怎麽著也是同僚。”李幼白不鹹不淡地斥了一句,目光落在河二身上,“昨夜追擊,我們的人有沒有受傷的?”
    聽到正事,河二臉上的嬉皮笑臉立刻收斂,換上一副正經神色。
    “屯長放心,咱們八軍的兄弟個個都機靈著呢!跟著大部隊屁股後頭衝了一陣,功勞沒撈著半點,可也沒缺胳膊少腿,全都好端端的。”
    李幼白微微頷首,心中略安。
    自己隊伍裏的人和其他隊伍的人終究不同,這份親疏遠近,在太平年景或許會招人非議,可在此地,卻是最真實不過的人性。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傷兵堆裏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驚呼。
    “木姑娘!木姑娘暈倒了!”
    李幼白眸光一緊,猛地轉身快步走了過去。
    圍著的士兵見她過來,自動讓開一條通路,她看見木錦蓉臉色煞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人事不省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李幼白立刻蹲下手指搭上木錦蓉的腕脈,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
    是墨羽的寒氣侵體,加上徹夜不眠救治傷員,心力交瘁,沒練過武的身子骨終於是撐不住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彎腰將木錦蓉打橫抱起,少女的身子輕得不像話,抱在懷裏幾乎感覺不到分量,輕如鴻毛。
    “屯長,這怎麽辦?”旁邊的士兵看得有些發愣,不知所措。
    “無事,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李幼白丟下一句話抱著木錦蓉快步朝著自己營地的方向回去。
    時間緩緩流逝,清晨的曙光終於刺破雲層,為連綿的山巒鍍上了一層輝煌的金邊,日出的景象壯麗,充滿了生的希望。
    可山上營地卻是另一番光景,傷兵的哀嚎、士卒疲憊的麵孔、被鮮血浸透的石地共同構成了一幅殘酷血腥的畫卷,希望與絕望美麗與醜陋在這片土地上糾纏共生。
    營地裏又恢複了有條不紊的忙碌,一隊隊士兵扛著削尖的木頭,加固著營寨的防禦。
    巡邏的哨兵打著哈欠,警惕地注視著遠方的山林,夥夫們架起了行軍大鍋,煮著寡淡的粗糧,那沒什麽油水的香氣在營地裏彌漫開來。
    受到包紮的傷兵裹著一層層暗紅的布條,坐在營地四處,目光混沌的望著周圍一切,沸騰的血液冷下以後,就變得現實與敏感了。
    李幼白將木錦蓉安置在營帳內,在一塊鋪著厚厚幹草的石板上放平,而後將她身上的軍服脫下,察覺到身後有人,一回頭,就發現郭舟這家夥不做事偷懶跟著自己。
    她皺了下眉頭,郭舟吩咐道,“去,拿些驅寒的藥來,熬一碗濃湯。”
    “好。”郭舟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
    李幼白在木錦蓉身邊坐下,靜靜地凝視著她,少女的眉頭緊緊蹙著,即便在昏迷中,也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她伸出手輕輕搭在木錦蓉的手腕上,將一縷內力渡入她體內,同時暗中催動天書的力量,如涓涓細流般,緩緩梳理著她經脈中那些肆虐的、針刺般的寒氣。
    ...
    木錦蓉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意識像是從又冷又沉的深水裏,一點點掙紮著浮出水麵。
    首先恢複的是嗅覺,一股濃重辛辣的草藥味,混雜著汗水發酵的酸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粗暴地鑽進鼻腔,直衝腦門。
    緊接著,是光。
    陽光透過營帳厚重帆布的縫隙,投下幾道刺眼的光柱,空氣中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裏翻滾、飛舞。
    她感覺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一般,透著一股散架似的酸軟,但那股仿佛要將她骨髓都凍結成冰的寒意,卻已經消散了大半,隻剩下一點殘餘的虛弱。
    她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從一片模糊的光影中慢慢聚焦。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臉,一張猙獰的、青麵獠牙的惡鬼麵具,麵具離得極近,那上麵雕刻出的扭曲紋路和凶惡神情,讓她心髒猛地一縮。
    “感覺如何?”
    一個聲音從麵具後傳來,很近,聲線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和,瞬間撫平了她心頭的驚悸。
    是李屯長...
    木錦蓉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她掙紮著,想用手肘撐起身體坐起來,盡一個下屬的本分。
    可她剛一動,一隻手便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不容置喙,卻又帶著小心翼翼的克製。
    “別動,你身子還虛。”
    這時,帳簾被人從外麵“唰”地一聲掀開,刺目的陽光和營地嘈雜的人聲一並湧了進來。
    郭舟端著一個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他眼窩深陷,滿臉都是熬夜後的疲憊和蠟黃,腳步還有些虛浮。
    碗裏是黑褐色的湯藥,正咕嘟咕嘟冒著滾燙的熱氣。
    “屯長,藥熬好了。”郭舟的聲音沙啞,透著一股倦意。
    “給我。”
    李幼白伸出手,接過了那隻滾燙的陶碗。她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握住粗糙的碗沿,動作穩得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她對郭舟揮了揮手,語氣平淡地命令道:“你先出去。”
    “是。”郭舟滿臉倦意,雖然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好奇和不甘,但還是順從地應聲退下。
    他轉身時,還十分體貼地將厚重的帳簾嚴嚴實實地拉好,隔絕了外麵的光與聲。
    嗡嗡作響的營地瞬間遠去,昏暗的營帳裏,隻剩下她們二人,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的安靜。
    “把藥喝了。”
    李幼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她一手端著藥碗,另一隻手繞過木錦蓉的脖頸,用手掌托住她的後背,讓她稍稍靠起來一些。
    這個姿勢讓兩人貼得很近,木錦蓉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胸膛傳來的堅實觸感和淡淡的體溫。
    軍中條件簡陋,根本沒有湯匙之類的物件,喂藥成了一件相當麻煩的事。就連這隻碗,看那粗糙的樣式,估計也是李屯長向其他部隊的夥夫借來的。
    李幼白試著將碗沿湊到木錦蓉幹裂的嘴邊,小心地傾斜。
    一股濃烈的苦澀藥味撲鼻而來。
    木錦蓉努力地想要配合,可她實在太虛弱了,脖子軟得像沒有骨頭,頭隻是輕輕一歪,一股滾燙的褐色藥汁便順著她的嘴角流下,瞬間濡濕了她本就破舊的衣襟。
    “嘶...”
    藥汁燙得她輕輕抽了一口氣,那稀缺的藥物就這麽浪費了一口,讓她心裏一陣懊惱和愧疚。
    李幼白蹙了蹙眉,鬼麵之下,那雙深邃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思索。
    她將藥碗暫時放在一旁的簡陋木箱上,然後看著木錦蓉的眼睛,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吐出兩個字:“張嘴。”
    木錦蓉有些不明所以,大腦還處於一片混沌之中,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聽從了命令,微微張開了幹裂的嘴唇。
    下一刻,她看見李幼白端起了那隻藥碗,她……他要做什麽?
    隻見李幼白將碗湊到自己嘴邊,仰頭喝了一小口藥。
    然後,她俯下身,湊近了木錦蓉的臉,溫熱的、帶著草藥清苦氣息的呼吸撲麵而來,木錦蓉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她的整個視野,都被那張越來越近的鬼麵所占據。她能清晰地看到對方鬼麵之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雙眸子裏映著她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
    以及,近在咫尺的、輪廓分明的嘴唇。
    她的大腦還未來得及處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兩片溫潤柔軟的唇瓣,就輕輕地、準確地貼了上來。
    木錦蓉的大腦裏仿佛有驚雷炸開,瞬間一片空白。
    心髒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咚、咚、咚,每一聲都砸在她的耳膜上,震得她頭暈目眩。
    臉頰上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被點燃,燒得滾燙,那熱度甚至超過了方才藥汁的滾燙。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唇上傳來的觸感,柔軟、溫熱,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力度。
    緊接著,一股帶著微苦和一絲奇異甘甜的溫熱液體,被緩緩渡入她的口中。
    她本能地吞咽著,那股藥液順著幹澀的喉嚨滑下,一股暖流刹那間湧入胃裏,然後迅速擴散開來,傳遍四肢百骸。
    李幼白沒有立刻離開。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唇瓣依舊緊貼著,同時,一縷精純得不可思議的內力,悄無聲息地混在那溫熱的藥液裏,如同擁有生命的靈蛇,引導著藥力在她枯竭的經脈中迅速流轉,精準地驅散著盤踞在每一寸肌骨中的殘餘寒氣。
    天書的力量也在暗中發動,如同春風化雨,無聲無息地修複著她被寒氣侵襲而受損的髒腑。
    木錦蓉能清楚地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異暖流正在體內流淌。那股暖意是如此的舒適,如此的熨帖,讓她忍不住想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吟。
    身體上的痛苦在迅速消退,但精神上的衝擊卻愈發強烈。
    她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極好聞的、若有若無的異香。
    那不是任何花香或者軍中漢子們常用的皂角味,也不是脂粉味,而是一種獨特的、幹淨的、像是雪後鬆林般清冽,又帶著一絲絲暖意的氣息,令人莫名地心安。
    她...她是個女人啊...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
    這...這不成體統...木錦蓉的心徹底亂成了一團麻。
    羞澀、慌亂、驚駭,還有一絲絲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異樣情緒,像野草一般瘋狂滋生。
    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草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腦子裏亂哄哄的,什麽都無法思考。
    許久,仿佛過了一個拜年那麽漫長,李幼白才緩緩抬起身。
    她看著眼前這張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臉,以及那雙水汪汪的、盛滿了驚慌、羞憤與無措的漂亮眼睛,那副模樣,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鹿。
    李幼白隱藏在鬼麵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覺得有些好笑。
    她故意用平淡如常的語氣,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口問道:“你我都是女子,何故如此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