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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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幼白隨口調侃了木錦蓉一句,本以為能逗得這小姑娘麵紅耳赤,卻不料話語投出,竟如一枚石子沉入幽深寒潭,連一絲漣漪也未曾激起。
    她臉上的那幾分玩笑意味不由自主地收斂了,目光落在木錦蓉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瞬間變得柔和下來。
    那眼神,仿佛初春解凍的溪水,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暖意,緩緩流淌“好些了?”
    這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輕,無孔不入地滲入木錦蓉的四肢百骸,直抵骨髓深處。
    木錦蓉的身子倏然一僵,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腦袋卻垂得更低,一雙水潤的眸子死死地盯著自己胸前那片粗糙的衣襟,仿佛上麵繡著什麽絕世的圖樣就是不敢抬起半分,去看身邊那個人的眼睛。
    她怕看到探究,怕看到戲謔,更怕看到自己心中奢望的那種情緒。
    那點回應的聲音,從她緊咬的唇間擠出,細微得如同夏夜蚊蟲振翅,若不凝神細聽,幾乎就要被帳外呼嘯的山風吹散得無影無蹤。
    “……嗯。”
    “那就好生歇著。”李幼白的聲音裏聽不出半分喜怒,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你寒氣侵體,又兼勞累過度,心神耗損得厲害。這病,七分靠藥,三分靠養,你得睡夠了才行。”
    她說著,便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來。
    帳內空間狹小,她高挑的身形一站起,便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將木錦蓉完全籠罩。
    她俯下身,伸出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拿過一張布毯替木錦蓉將被身體擋得更嚴實。
    畢竟軍營裏都是男人,木錦蓉脫了軍裝,盡管沒啥身材但怎麽說也是個女子,終究不太好。
    可就是這般尋常到近乎平淡的舉動,落在木錦蓉眼裏,卻又是一陣讓她心慌意亂的劇烈悸動。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個女子,這時候她又會想,倘若對方真的是個男子或許對她來說才更好。
    就在這時,一道咋咋呼呼的大嗓門,像一把粗糙的鐵刷子,猛地將帳內這點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寧靜,給刮了個幹幹淨淨,連一絲旖旎的餘味都沒能留下。
    “屯長!屯長!山外有動靜了!”
    是河二。
    人未到,聲先至。話音剛落,粗布帳簾便被一隻大手嘩啦一下掀開,一股子夾雜著午後碎風的幹燥暖氣蠻橫地灌了進來,吹得營帳裏頭擺在地上的幹草墊子到處亂飛。
    河二探進來一個戴著頭盔的腦袋,賊眉鼠眼地往裏一掃,正對上幹草鋪上的李幼白和那個隻露出半張俏臉的木錦蓉。
    他先是愣了愣,隨即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裏,便擠滿了促狹的笑意,壓低了嗓門,嘿嘿直樂。
    “我的親娘,屯長,木姑娘才剛剛暈過去,怕是都還沒休息好吧...真人不露相啊?”
    李幼白緩緩轉頭,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秋風裏的落葉一樣輕飄飄的,不起波瀾卻裹著愁緒,讓人看了很難將她看成一個男子。
    李幼白清楚河二是個什麽德性,嘴巴沒個把門的,也懶得與他計較,隻是輕聲說道:“下次再敢拿木姑娘說葷話,就把你這張嘴縫上,丟到夥夫營去燒火。”
    河二脖子一縮,卻也不真怕,搓著手,整個身子都鑽了進來,嬉皮笑臉道:“說笑,說笑...”
    河二說完以後臉上的戲謔之色卻在一瞬間褪得幹幹淨淨,轉而換上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湊到李幼白身邊,身子微微前傾,壓低的聲音裏帶著一股子急切與不安。
    “屯長,出大事了。”
    李幼白心裏那根弦,輕輕一動。
    “說。”
    河二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將喉嚨裏的寒氣一並咽下,語速極快地說道:“西路軍的主帥,到了,就是那位...龍驤九衛裏頭,排第一的破軍衛主將,燕寒川!”
    燕寒川。
    這三個字一出口,帳篷內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李幼白看他一眼,心裏沒多大變化,先前鍾不二就跟她說過,大軍的確是快來到了,沒想到會這麽快而已。
    河二的聲音愈發壓低,像是在說什麽天大的秘密:“不止燕將軍,跟著他來的,還有公輸家的人!娘的,硬是拉著好幾個用黑布蓋著的大家夥,神神秘秘的!”
    公輸家...
    李幼白眼神一凜,瞳孔微縮。
    河二喘了口氣,繼續道:“剛剛鍾將軍傳下軍令,所有屯長以上的軍官,立刻、馬上,去後山中軍大帳議事,不得有誤!我看這架勢,八成...是要總攻了!”
    話音落下,午後悶熱的空氣低了很多,一旦開始總攻,那他們這些兵丁怎麽可能置身事外。
    木錦蓉躺在草鋪上,聽著那些官職名號她聽不大懂,但她能從這凝如實質的氣氛裏感受到一股天要塌下來的壓迫感。
    方才那點溫存,那片刻旖旎在這冰冷的軍令麵前脆弱得就像一張薄紙,被輕易撕得粉碎連點渣都不剩。
    李幼白緩緩站起身,“知道了。”
    她的臉色恢複了往日的沉靜,或者說,是一種比沉靜更加深沉的冷冽,像是被時間與歲月反複打磨過的山岩。
    她轉向河二,吩咐道:“你留下照看好她。”
    河二被她此刻的眼神看得心裏一突,道:“屯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李幼白不再多言,徑直走到帳外。她理了理身上的黑色軍袍,袍子並不算髒,隻是在日曬雨淋和沙場翻滾中,早已磨得失了本色,看起來陳舊不堪。
    她想起以前在中州的日子,一天一沐浴,一天一換衣,何曾想過會有如今這般光景。
    後來在馬莊,她試過很長時間不洗漱,卻遠不及這次在軍營裏來得徹底,不是她改變了自己,而是這吃人的經曆,改變了她。
    她抬眼望向天際盡頭,日頭正在西沉。殘陽如血,將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仿佛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巨大傷口,正汩汩地流著血。營地裏非但沒有日暮時分的安寧,反而比白日裏更加喧囂沸騰。
    無數身著黑色重甲、氣勢彪悍的兵卒,正源源不斷地從山道上開進,他們沉默得像一群被割了舌頭的啞巴,行動間卻高效得如同一架架精密的殺人機器。
    他們迅速接管了各處防務,將本來因連日征戰而顯得有些空蕩的營地,重新填得滿滿當當,密不透風。
    兵甲鏗鏘,寒光爍爍。
    一股遠比陷陣銳士營更加厚重、更加冷酷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空氣裏,彌漫著鐵鏽、皮革、汗水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獨特味道,那是戰爭的味道。
    李幼白遙遙望去,隻見遠處的群山之間,旌旗如林,連營百裏。
    那黑色的鐵甲洪流,就像是擁有生命的藤蔓,從山穀中瘋狂滋生、攀附、蔓延,將目之所及的所有山巒,都盡數覆蓋!
    她知道,這場決定了無數人生死,決定了魏國最終命運的戰爭,終於要正式開始了。
    收回目光,她不再有絲毫遲疑,邁開腳步,朝著遠處點那處守衛森嚴剛被立起的中軍大帳走去。
    山風很烈,從北邊來,像是趕著投胎,一頭撞進秦軍連綿不見盡頭的營盤裏,便再也尋不著出去的路。
    簡單設立的大帳裏卻沒什麽風聲,帳內安靜得能聽見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幾十名秦軍將領,一個個都像是廟裏泥塑的菩薩,立在巨大的沙盤兩側,動也不動。
    帳簾大開,日光從外頭照進來,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沙盤上,那些山川河流便被一道道人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瞧著像一群沉默的鬼在分食天下。
    李幼白官階最低,依著規矩,站在最末尾的角落裏,像一株牆角的草,沒人會多看一眼。
    她的視線,卻很長,越過身前那些鐵塔似的魁梧身影,越過沙盤上微縮的萬裏江山,最後落在了帥案後頭的那個人身上。
    那人端坐,身披一套唯有破軍衛主將才有資格穿戴的玄黑重甲。身形在滿帳虎狼之士中,其實算不得如何魁梧,可他就那麽坐著,便如一座山坐鎮在那裏,讓整座大帳的空氣都變得沉重、稀薄。
    他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冷硬如北地鐵石,最紮眼的,是自左額角斜著劈下來的一道疤,一直延伸到下頜。
    那疤痕不是尋常的肉色,也不見猙獰,反而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銀亮質感。燭火一晃,那道疤便跟著閃過一道金屬冷光,好似一條銀鱗小龍,在他臉上打盹。
    他便是這支秦軍西路軍的主帥,整個北方戰線的總指揮,龍驤九衛之首破軍衛的主將,燕寒川。
    一個在北地能讓小兒止住夜啼的名字。
    李幼白眼角餘光瞥見,就連鍾不二這等在軍中出了名悍不畏死的軍侯,在燕寒川跟前,也下意識地收斂了渾身紮人的氣焰,屏住呼吸,站得筆直,像個第一天入伍的新兵蛋子。
    整座大帳的沉悶,原來都因燕寒川一人的呼吸而起落。
    “諸位。”
    燕寒川終於開了口,嗓音裏沒什麽情緒,像是雪地裏兩塊石頭在摩擦,“請看。”
    他手裏握著一把鐵鉗,鉗口夾著一塊燒得通紅的木炭,沒有絲毫猶豫,徑直在巨大的輿圖上,按在了墨家機關城的核心——斷水涯之上。
    “滋啦”一聲輕響。
    地圖上,便多了一個焦黑的烙印,還在冒著青煙。
    “墨家機關城,建在天險之上。他們的機關術,詭異得很,不是尋常戰法能打下來的。”
    他話音剛落,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將軍便踏出一步,中氣十足,嗓門像是打雷:“燕帥,末將不敢苟同!墨家那些逆黨,不過是仗著地利死守的土雞瓦狗罷了。我大秦的銳士,天下無雙,何必怕那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末將請命,以軍陣層層推進,拿人命去填!不出十日,斷水涯必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話音一落,帳內好幾位上了年紀的將領都跟著點頭。他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信奉的道理,永遠是拿刀去砍,拿命去換。
    李幼白垂下眼簾。
    拿人命填...說得倒輕巧。可填進去的,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是無數個家裏的丈夫、兒子、父親。
    她看得分明,當燕寒川聽到以人命填之這四個字時,那冷硬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笑,是譏誚,還有一絲藏得更深的不屑。
    “時代,變了,老將軍。”
    燕寒川緩緩抬起眼皮,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望向老將,語氣依舊平淡,卻有一種讓人不敢反駁的份量,“打仗,早就不光是靠著一股子不怕死的勇氣了。我大秦的兵雖是虎狼之師,金貴,不是這麽個消耗法。”
    他這話說得直白,幾乎是戳著那幾位老將的脊梁骨在罵他們不知變通,帳內氣氛一下子就繃緊了。
    可燕寒川壓根沒有跟他們再爭辯的意思,本來這些老東西就是倚老賣老,與那幫子文官沆瀣一氣,想在他名義下混軍功,想都別想,除了秦皇下令或是白莽向他發來軍書,其他想法和意見他一概不理會!
    他隻是將目光,投向了帳內一個角落。那裏站著一位穿著儒衫的中年文士,氣質文弱,與這滿帳的鐵血殺氣格格不入。
    李幼白早就留意到了此人。
    左臂為機關義肢,推測是長期機關術實踐的產物,可能因意外或技術狂熱而改造軀,明明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雙眼卻有神的很,又小又詐,嘴角掛著一抹如有有若無的笑,看起來,是個非常自信且自負頑固的老人。
    “公輸先生。”燕寒川淡淡道,“給幾位老將軍開開眼。”
    那位被稱作公輸先生的文士聞言,先是躬身一禮,隨即不疾不徐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卷厚重的圖紙,在眾人麵前緩緩鋪開。
    圖紙上,畫著一個個結構繁複、外形猙獰的戰爭器械。
    “此物,名蒸汽連弩車。以高壓蒸汽為核,一息之間,可射百箭。箭矢上塗抹桐油,沾木即燃,遇石則炸!”
    “此物,名移動合金盾陣。百煉精鋼所鑄,齒輪履帶自行,萬箭難傷其分毫。”
    “此為...”
    公輸先生每介紹一樣,那幾位保守派老將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他們身在上京,養尊處優,的確是很久沒碰過戰事了,與老秦皇一同征戰,卻沒有像白莽那樣的心氣,在老秦皇死後新皇登基,他們就在上京紮根不在打算觸碰戰事,然而現如今秦皇也在老去,他們年紀也上來,回首才發現自己的兒孫還沒著落便趕忙買通關係過來。
    一聽什麽蒸汽連弩車,聞所未聞,直接懵在原地!!!
    他們看不懂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卻能直觀地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不講道理的殺伐之氣。
    燕寒川沒再多說一個字隻是站起身,拿起案上那支代表總攻的紅色令箭,手腕一抖,猛地擲在沙盤中央,令箭入沙土之中,箭羽餘力嗡嗡作響。
    “傳我軍令!”帳內所有將領,齊齊單膝跪地,“擇日...全軍出擊!”
    一聲令下,名為大秦帝國的這台巨大機器轟然轉動,圍繞著整座斷水涯的山峰開始滾熱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