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入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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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在兩次轟鳴的間隙裏醒來的。
    那片刻的死寂,比震天的炮火更讓人心頭發緊。
    寒氣像是無數根看不見的針,從甲胄的縫隙裏鑽進來,紮在皮肉上,北方的秋冬,來得總是這麽不講道理,又早又狠。
    風鈴睜著眼,一動不動,鼻腔裏先是湧入幹燥的塵土氣,緊接著,是鬆木燒焦後的焦糊味,還有一股子鐵鏽似的血腥氣。
    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混雜在其中的,還有遠處傷兵營裏,那些壓抑不住的哀嚎和抽泣,斷斷續續。
    風鈴喉嚨發癢,輕輕咳了兩聲,牽動傷口疼得她眼前發黑,她仰躺著,看見的是一方灰蒙蒙的天。
    有炮彈拖著長長的尾跡,像不吉利的流星,越過雲層,砸進遠處的山體。大地跟著一顫,傳來悶雷般的巨響。
    山石崩塌的聲音隔了這麽遠依舊清晰可辨。
    曾經滿眼的綠意,那些在風裏搖頭的野草,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那些頑固的樹,連同所有活著的跡象,都成了灰燼。
    一座座山,都成了巨大的焦炭,那些燒黑了的、不成形的碎塊,曾經也是一個個會笑會說話的人,如今,就這麽安靜地躺在這裏。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死亡的味道,在這片山上,比風還無孔不入。
    她想坐起來。
    右手撐住地麵,使了使勁,才發現左邊身子是空的,那條從小就陪著她拉弓、揮劍的胳膊,不見了。
    失血太多的身子軟得像一攤泥,剛撐起一半,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旁邊一直守著的老族人,臉上溝壑縱橫,見她醒了,渾濁的眼睛裏亮了一下,連忙要上前來扶,他嘴唇翕動,想說什麽,卻被風鈴抬手擋開了。
    那一下,沒什麽力氣,更像是一個固執的手勢。
    她自己掙紮著,靠著一塊石頭坐直了身子。右手伸過去,輕輕撫摸左肩上包裹得像個饅頭的傷處。
    布料粗糙,血和藥混在一起,已經幹硬。一陣陣尖銳的疼痛,像錐子,直往腦門裏鑽。
    淺淡的、苦澀的草藥味混著血腥氣,讓她微微蹙起了眉頭,她扭頭,打量四周。
    這是一片被剃光了頭發的山地,草木皆無,山很大,一眼望去,全是火燒過的痕跡,光禿禿的,連風都擋不住。
    許多人隻能蜷縮在石壁下,或者用撿來的石頭,勉強壘起一堵矮牆,擋一擋從山頂灌下來的風。
    風鈴的嘴唇幹裂,她看著那位老族人,用西域的族語問道:“我...睡了多久?”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出來的這些人,都是隻會說族語的荒漠漢子,聽不懂中原官話,更不會說。
    那老族人沒先回答,而是顫巍巍地端過一隻破碗,碗裏是好不容易才收集起來的晨露。
    “日頭起了又落,記不清了。該有七回了吧...”
    風鈴伸出舌頭,舔了舔幹得起皮的嘴唇,接過碗,仰頭一口喝幹。
    那點點清涼,總算讓喉嚨裏燃著的火小了一些,她扶著石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山風立刻撲了上來,像是要把她吹倒。
    她晃了晃,終究是站穩了,身上這件冰冷的戰甲,曾是她的榮耀,如今卻連這點晚秋的風都擋不住了。
    她讓族人不必跟著。
    離開的休息地,視野一下子開闊了。
    她們還在山上,但位置已經退到了後方,她記得昏過去之前,前陣還在對斷水涯施壓。
    隻一場大火,就將燕寒川的大軍隔絕在外。風借了火勢,火借了風威,直到現在,山中某處,那赤紅的焰舌仍在舔舐著天空。
    被罡風打碎的飛瀑,水流散成了漫天水霧,根本落不到火場裏,在這群山之間,也無力運水。
    山穀間的雲霧早就被烈火烤幹了,遠處的景物清晰得令人心悸。那光禿禿的斷水涯,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群山中央。
    那裏,是墨家最後一道屏障了。
    風鈴就那麽站著,身姿挺得筆直,任憑大風吹得她衣甲獵獵作響,仿佛要將她這個人也一並吞噬掉。
    她感覺有人走近。
    那腳步聲很輕,還伴著一陣細微的鈴聲,她下意識轉過頭,一道熟悉的黑袍身影,和那清脆的鈴聲,一同闖進了她的眼瞳和耳畔。
    來人站定,沒有多餘的寒暄,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清冷:“我盡力了。你的左臂,保不住。能用的藥草太稀缺,傷口爛得太快,我沒能接上。”
    “...”
    風鈴看著她,眼神裏不再有往日相見時的平靜或是釋然,隻剩下滿得快要溢出來的疲倦。
    這副模樣,稱得上狼狽了,可她那張白淨得不像話的麵容,又偏偏將這份狼狽衝淡了幾分,變成了一種破碎的、驚心動魄的美。
    李幼白臉上那層男子的偽裝,在連日的奔波勞碌下早已消磨殆盡。
    她低著頭,粉白細膩的麵容上沒什麽表情,自顧自在腰間懸掛的藥箱裏翻找著什麽,嘴裏還在絮絮叨叨地念著:“你坐下,我再給你看看傷口...”
    風鈴沒說話,目光在左右掃了掃,尋了根被燒得半截焦黑的樹幹,靠著坐了下去。
    李幼白湊了過來,身上那股極好聞的異香,混著淡淡的藥草味,驅散了周遭的焦糊氣。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將風鈴傷口上那團糊死的布團揭開。被刀鋒齊整切斷的傷口,邊緣已經開始愈合,泛著新生的粉色。
    武人強悍的體魄,在恢複外傷這件事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斷肢之傷,若是放在任何一個普通士卒身上,光是流血,就足以流幹一個人的性命,哪裏還能等到用簡單的外傷藥就能愈合的那一天。
    李幼白看著那觸目驚心的傷處,眉頭緊鎖。
    她將瓷瓶裏剩下不多的酒精倒在隨身的小刀上,用火折子燎了燎,然後用刀尖,極其小心地一點點挑去已經死掉的肉皮,和那些嵌在嫩肉裏、無法撕開的布條與藥渣。
    整個過程,風鈴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她甚至感覺不到疼了,或者說,已經習慣了。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李幼白,看著她專注的、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一小片陰影。
    看著看著,風鈴忽然就笑了。
    “我每次和你見麵,身上都帶著傷。一次比一次重。下次再見,我怕是就活不成了。”
    李幼白頭也沒抬,專心致誌地處理著傷口,隨口應道:“你這行事作風,本就是在刀口上討生活,與我們見不見麵,有何幹係。說到底,你本就不該北上。我幫你打聽過,趙屠在白莽的中路先鋒軍裏。你想殺他,至少也要等這場仗打完。否則,不等你動手,朝廷的刀就先落到你頭上了。”
    “我能等。”風鈴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可我的族人等不了...”
    她說著,扭頭望向不遠處,那群圍在自己先前躺過的草鋪邊,沉默得像一群石雕的屠夫。
    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駭人的殺氣,臉上、手臂上,新舊傷疤交錯。
    頭發大多已經花白,身形枯瘦得像山裏的老樹。這種狀態,若沒有高深內功護著心脈,早就活不成了。
    生機,這東西,正一點一點地從他們身上流逝,任誰都看得出來。
    風鈴收回目光,平靜地說道:“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但他們的日子,一定比我更短。怎麽等?眼睜睜看著仇人就在不遠處,卻隻能等死,不甘心啊...”
    “族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李幼白清理幹淨了傷口,重新取出幹淨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為她纏上,她的動作很輕,很柔。
    這句話,若從不相幹的人嘴裏說出來,多少有些唐突和冒犯。但風鈴知道,李幼白沒有那個意思。她們兩個人之間說話,向來如此,都是掏出心窩子來說些較真的話。
    “我們在西域,縱馬、護行、殺人、喝酒,從來沒有一個個體。一個人,就是整個士族。整個士族的榮辱,就是每一個人的榮辱。我們一起生,一起死,一起大口吃肉,一起分最後一碗水。你可能無法體會這種活法,”
    風鈴頓了頓,看著李幼白,“但你肯定清楚一個道理,離開狼群的孤狼,是沒法和天地風雪對著幹的。最後,隻會在哪一次狩獵中,孤零零地死去。”
    李幼白纏好最後一圈,打了個漂亮的結。
    她凝視著那截斷臂,伸出手指,輕輕地在傷口上方撫摸著,一股溫潤的氣息,隨著她的指尖,緩緩滲入風鈴的皮肉,那是天書之力在為她複蘇生機。
    她的聲音,也變得如一江春水般柔和:“我隻是不想看到你後悔。”
    風鈴伸出僅存的右臂,一把抓住了李幼白的手。
    她的手心很燙,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肅然道:“我們這個種族,骨子裏就沒刻過‘後悔’這兩個字。我們殺人,也被人殺,技不如人,死了活該。被人陰了,那是我們自己不夠謹慎,怨不得別人為何不對你手下留情。人這一輩子,要走的路,要遇見的人,要流的血...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說,不都叫命中注定嗎?”
    李幼白聽著她這番話,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搖搖頭,想把手掙脫出來,“聽你這口氣,看來是死不了了。估摸著燕寒川也不會再讓你上陣,你且安心歇著。軍中藥草不多,省著點用,你的傷勢底子好,慢慢養著就是。我就不多給你浪費藥了...”
    風鈴沒鬆手,反而手腕一用力,想將李幼白往自己懷裏帶。
    這一下,是她最後的任性。
    李幼白幾乎是下意識地一翻手腕,輕輕搭在風鈴的手臂上,隻用巧勁一撥,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推開了。
    武功本就不及李幼白,如今又少了一條手臂,更是天差地別,風鈴隻覺得右臂一麻,那點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力氣,就這麽散了。
    “不要再任性了。”
    李幼白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她理了理自己微亂的衣裳和額前散落的青絲,很認真地看著風鈴,說道:“我說過,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也不是非我不可。我們萍水相逢,是緣分,你又何必強求。”
    風鈴沉默了片刻。
    她就那麽大馬金刀地坐著,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笑了起來:“喜歡便是喜歡,有什麽道理可講。就像你那麽喜歡那個叫蘇尚的,我又為什麽不能這麽喜歡你。再說了,這天底下,怕是也難找出第二個比你更好看的人了。你就當我,是喜歡你的臉,饞你的身子,不也挺好?”
    “你這小姑娘...”
    李幼白頂著一張十幾歲的臉,卻用很老成的口氣念叨了風鈴一句。
    她別過頭去,看向遠方燃燒的山巒,目光有些猶豫,片刻後,她又轉回頭,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輕聲說:“要是我們都能活下來,再說這件事吧。”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鈴聲也漸漸遠了。
    風鈴沒有挽留。
    秋日的陽光穿過稀薄的煙塵,落在她身上,帶著一點點暖意,她看著李幼白遠去的背影,千嬌百媚地笑出了聲。
    她知道,李幼白這是服軟了。
    這可真是件難得的事,稀罕得像是在沙漠裏看見了蔚藍的大海。
    機關城,中樞
    光影搖曳。
    牆壁上嵌著的琉璃鏡麵,反射著跳動的火光,將老鬼那枯瘦的身影,在牆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立於一張巨大的沙盤前。
    沙盤之上,斷水涯的複雜地形被精妙地微縮複刻。無數代表著兵力的小旗,正在被一隻隻幹癟得如同枯枝的手,迅速地挪動著位置。
    “火勢漸小,秦軍要攻了。”
    墨子的聲音很沉,像是從胸膛裏磨出來的。他站在一旁,腰間那柄通體漆黑的非攻劍,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黯淡無光。“這一次,非同以往。秦國的顧鐵心,在其列。我們...怕是守不住了。”
    他看著沙盤上,那些代表著墨家弟子數十年心血的防禦工事,被老鬼的手指輕易地抹去,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但終究,他沒有開口阻止。
    “顧鐵心來與不來,此戰,我們能贏的把握本就不多。”
    老鬼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平直得像一杆秤。“為墨班大師他們拖延了數月,如今城中還剩下一萬兩千多能戰之人。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局麵了。”
    曆經數月的攻防,敗局雖定,卻也讓他摸清了秦軍的底。
    燕寒川組建的這支大軍,實力比之白莽的主力,要差上太多。若非有公輸家那些不講道理的火炮兵器,他自信還能再拖上幾個月。
    可惜,世事沒有如果,棋差一招,便是滿盤皆輸。
    這些年,魏國故步自封,而秦國,即便內裏有些虛浮,也仍舊是當世強國,使得公輸家的火器機關術一日千裏。
    這一點,魏國拍馬也趕不上。
    “在機關城,做最後一輪抵抗。”老鬼的手指,在沙盤上代表著主城的位置,重重一點。“而後,便撤吧。”
    敗局已定,保存火種,是眼下唯一的選擇。這是他的判斷,也是墨子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就在此時,一道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現在指揮室的門口。
    她像是憑空從光影的縫隙裏走出來的。
    來人身著樸素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塵,麵容清麗,一雙眼睛寧靜得像山中古潭,與周遭這股肅殺倉皇的氣氛,格格不入。
    “道家,莊曉夢,奉師命前來。”
    她的聲音,如山間清泉,叮咚一聲,便洗去了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聽聞西路有惡獸將至,特來相助。”
    老鬼挪動旗子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惡獸?”
    “一頭被殺氣喂養長大的瘋獸。”
    莊曉夢的目光,落在了沙盤之上,秦軍那麵代表著西路主力的黑色大旗上。“若任其入山,九曲嶺,亦非安土。”
    她繼續說道,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數月來,中路白莽大軍看似凶猛,實則打得頗為保守。我們許久未曾見到伏念前來送信,小司與家師推斷,公輸家與顧鐵心,很可能已至西路,欲行強攻之事。故而,曉夢領命而來。”
    百年前,道家也曾是諸子百家中的名門大派。自與陰陽家分裂之後,便不複往日榮光。
    修道之人,於武道一途,多走內家門路,進展緩慢,多年來也無驚才絕豔之輩出世。
    又遭秦朝打壓,即便如今加入了反秦聯盟,得了些江湖上的聲援,其根本實力也未曾改變,反而引得秦國對那些留在秦境的道家學子,痛下殺手。
    與陰陽家信奉的天命難違不同,道家更講究人與道法共榮天地,追尋自然。
    秦國所為,人神共憤,早已打破了人與自然間的平和,道家向來與世無爭,卻終究被卷入了這大爭之世。
    “顧鐵心乃大秦第一高手,九品武皇境。”墨子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道姑,沉聲問道:“不知道長,有幾成勝算?”
    莊曉夢輕擺拂塵,絲絛飄動。
    她的眸光,從始至終都那般平靜,那般專注。聽了墨子的詢問,她的腦海裏似乎浮現出了顧鐵心的模樣,緩緩道:“輪道而行。勝負成敗,隻看她顧鐵心,能否勘破自己的心。”
    興許是覺得這話太過玄妙,她說完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將事情拉回了眼前的沙盤上。
    “此行,我帶來了五百魏國精銳。如今秦軍兵臨城下,不知鬼先生,作何打算?”
    “最後頑抗。”老鬼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直,“而後,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