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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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晚秋景色,不及南方那麽憂愁動人。
    秦軍的動作在燕寒川調度下,有關於最後的總攻要逼近了,他原也想過,十五萬人馬,真正能夠戰鬥拚命搏殺的人,根本就沒有十五萬那麽多。
    拋開與戰鬥人數旗鼓相當的後勤兵力,能夠碾壓上去的兵卒,不借助火器,真正意義上實力是不及對方的。
    燕寒川這樣想著,也出於對老鬼的忌憚,倘若一開始就決心強攻,實際上照樣不見得能夠一鼓作氣衝進機關城裏。
    不把逆黨露在外頭的利齒打掉,是不會變得溫順的。
    今日一早,天光還沒大亮,深秋裏的涼風和北地獨有的冰寒,隨著高山上的大風正在逐步襲卷而來。
    如此天氣,在拖下去就該要入冬了,這對於大多數都生長在南方的人來說,可不是一個什麽好消息,至少在大雪來臨前,大軍就要全部下山,否則這個冬日至少要被凍死四成以上的人。
    天際暗淡,一縷金線在天邊亮起的時候,許許多多的將領出現,離隊,往主帥的大帳那邊過去議事,鍾不二組織起了陷陣銳士營的所有人馬,這才匆匆過去加入其中。
    早晨,八軍還在忙碌,有些人已經兩天兩夜沒睡過了。
    強行攻占斷水涯外圍布陣死傷不少,斷手斷腳秦兵比比皆是,他們以前都是種地的農夫,經過簡單訓練後上場,無論陣前怎麽激勵,提升士氣,一樣改變不了他們本來就是農夫出身的事實,互相作戰起來,個人的武力沒有火器支撐,還不足以對魏軍造成多大威脅,人肉組成的戰車撞過去,傷亡就非常重了。
    用石塊累積的火堆在秦軍營地中分散,嫋嫋炊煙最快在八軍的休息處升起,分了兩批人,日夜輪換,今早也才剛撤下一批人去睡覺,李幼白身為領隊,自然是睡不得的,她已經有五天沒合眼了。
    也還好,她境界早已不複當初,疲憊的感覺難免會湧上眼簾,但不會像普通士兵那樣,有些實在扛不住頭一歪就倒在地上的情況發生。
    火升起來的時候,她和其他人在煮一些東西吃。
    用來裝幹糧的小袋子已經少過一半了,這半個月來,好像都沒有發糧,李幼白望了眼旁邊左右,其他隊伍照樣如此,有些人已經在開始向同伴朋友借糧了,不過這樣的人還不算多,山上沒有野菜,倒是有些沒被火燒掉的野根子,放眼望過去,,周邊幾處山脈都變得光禿禿起來了...
    “糧食好像不太夠了的樣子。”李幼白收回目光時說道。
    她將小袋子裏的幹糧丟入破爛的陶罐裏烹煮,水汽翻湧出來,坐在她邊上的風鈴就好像沒聽見一樣,過得會,李幼白又對她說:“你來我這裏蹭吃蹭喝,你們血劍營也不發糧了?”
    風鈴用手裏的小木棍戳了戳火苗,回答道:“每天都會發一點,不過太難吃了,我不怎麽領,餓的時候會去直接要,他們不會不給我。”
    “那你還來我這裏蹭吃蹭喝,我可沒多少糧食了。”李幼白忽的皺眉,把手裏裝幹糧的小袋子給收回懷裏去了。
    風鈴輕哼一聲,不甚在意,“那又怎麽,回頭我給你要點回來。”
    李幼白歎了口氣,她並不是在意自己的糧食有多少,而是目前這種情況不太妙,這才幾月糧食就開始減少,往後的日子怕是很難過了。
    她趁著烹煮的時間,她去幫風鈴受傷的左臂換了新藥,恢複得很快,隻可惜,少了條胳膊,以後武功是難以有太多長進。
    “再過半個月左右,應該就能下山了。”
    李幼白這麽說著,把用山水烹煮出來的糊糊倒出來,用葉子舀了些送到風鈴嘴邊喂她吃下去,而後自己又吃起來,食之無味卻難以下咽。
    “應該吧...”
    風鈴盯著遠處從隊伍裏脫離出去的領頭將士,其他人的事她根本不會關心,也就毫無所謂了。
    新的一天,職位不低的人影在主帥大營那邊聚集,確認身份後魚貫而入.
    鍾不二趕到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亮出令牌後得以進去,在裏邊,有名有姓,比自己武職更高的武將比比皆是,他站到一邊,燕寒川還在與其他將領交談著。
    這場戰事纏鬥了如此之久才有所進展,然而即便是這樣,也難以在燕寒川的臉上看出喜怒哀樂的情緒來.
    不過一想也是,常年征戰的人哪一個不是冷酷無情,感情用事的人早早就死了。
    營帳入口的大簾在鍾不二進來之後就被兵丁從外頭合上,阻擋住了山上急切的秋風。
    各部的人,在報告傷亡人數和具體的隊伍情況,熟悉此舉的鍾不二知道,這是總攻前的信號。
    諸事討論完畢之後,坐在位置上的一名將領向燕寒川詢問:“我們西路精通於兵事者無過於將軍,將軍認為,我們何時能夠攻入機關城,現如今已至深秋,倘若留在山上,這嚴冬一來,我軍必定傷亡慘重,哪怕熬過冬日,我們也無再戰之力了。”
    另一名將領道:“墨家逆黨焚山縱火,兵家老鬼是打死是要和我們死磕了,保不準有同歸於盡的想法,我們就算能夠攻入機關城,隻怕墨家逆黨來個玉石俱焚,就算勝了,也是我們虧啊,此行還是太過冒險。”
    無論是朝堂還是軍隊裏,無出其右,人的想法總歸有相同之處,有主戰派,也有保守派,考慮得越多,就越會束手束腳,作為一名將軍,難以決斷的事遠比他想到的要多得多,而在其中尋求突破,更是難上加難。
    嚴冬,是他要麵臨的主要問題。
    “即便冒險,這次也要打!”
    問題剛被人拋出來,燕寒川就直接將其定性,營帳裏,各部將領神色不同,互相對視一眼,之後的談論的事就隻能圍繞此話題展開了。
    可以預見的,他們隻能往前,不能後退,倘若真的躲過寒冬等到來年開春,士卒們哪還有士氣與殺氣可言。
    燕寒川坐在主將位置上,他身材不算魁梧,然而坐在那裏,其他人麵對他說的話壓根無法開口反對。
    “兵家老鬼和這些墨家逆黨,鐵了心要死守機關城,不清楚他們在圖謀什麽,但我們北上,難道不也是鐵了心要清除他們,當此危局,不能輕易後退,更不能畏首畏尾,要想我們大秦將士征戰天下,麵對區區一座墨家機關城,豈能瞻前顧後,再不要有愚蠢念頭,你們回去,速速調整軍備等待號令,勿要在心生懼意!”
    墨家逆黨為了守城,損失必定不小,哪怕抗著炮彈也要守住各個要道,著實將他們震住,如此決心的頑固超出他們想象,在每個人登山之時,都自認為最多也就打個兩三月就能夠拿下,沒曾想,一轉眼就已經到秋末了。
    這種落差和打擊,難免對不少將領心中造成影響,燕寒川此時定了軍心和動向,將領們不敢多說聽從命令後紛紛出了營。
    待到這批將領全部離開以後,燕寒川皺著眉再去看沙盤,同時叫人取來影麒麟先前繪製出來的機關城構造圖紙,送去給賬內一直都未曾言語的公輸仇。
    滿臉褶皺的公輸仇,先前駕駛石破天本以為能夠旗開得勝,沒想到還是被墨家找到了破解之法,沒能發揮出石破天的全部威力,心頭氣惱,此時看到墨家機關城的輿圖,頓時一掃晦氣。
    如同鑒賞一件絕世珍寶,口中嘖嘖稱奇,“墨家鼠輩,倒真會找地方,斷水涯外有天險,內有乾坤,若無此圖,便是我公輸家的機關也得在此地磕掉滿嘴牙。”
    “公輸先生可有破城之法?”燕寒川聞聲,微微抬頭看去。
    公輸仇撫須一笑,傲氣自生,“墨家機關萬變不離其宗,影麒麟標出的這幾處,名為死門,實為生路,我們自認為固若金湯,在我看來不過是篩子罷了。”
    聽到公輸仇如此言語,燕寒川的神色終於緩下,開口說道:“既然如此,那尋路之事就交由公輸先生了。”
    “老夫省得,將軍不必提醒。”公輸仇滿心歡喜的把機關城輿圖收下,轉身離營。
    等他走後,僅剩其中的馮劍終於露出擔憂之色,低聲說:“將軍,先前被那墨家逆黨燒毀的糧倉,致使如今糧草存數不足,照著如今這般節省吃下去,熬過嚴冬,再過開春,估計也隻夠吃到明年五月了。”
    燕寒川神色動了動,眉目不經意間皺起,“怎的比預計還少了兩個月?”
    馮劍如實答說:“呃...將軍難道忘了,武人向來比普通將士能吃...”
    “既然如此,他們作用如何,殺敵如何?”燕寒川冷聲問道。
    “奮勇殺敵立功者僅有二成,五成為庸碌者,剩下三成則是奸詐耍滑之輩,多領軍糧在營中售賣換取銀子和煙草。”馮劍不敢隱瞞,全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燕寒川站起身走到他麵前,“為何現在才說?”
    “末將也是昨日才知曉,當中多有將領特意隱瞞此事,沆瀣一氣,因為都是老將,又無人膽敢檢舉。”馮劍略微無奈的說。
    聽了這番話,燕寒川溫怒的表情徹底垮了下來,他皺著眉眼,轉身走到背後的兵器架上,一手按在自己的佩劍上,沉聲說:“曾經一起打天下,一起為大秦老秦皇賣命的人,到如今竟也變成這般模樣了,和朝中的無能文臣又有什麽分別。”
    馮劍沒有搭話等待下文,燕寒川收住話口回身坐回位置上,提筆沾墨寫了封信件,蓋上帥印交於馮劍手中,歎息道:“五月還是太過短暫了些,如今朝廷存糧早已不足,隻能自己想辦法,拿著我的信,以我名義八百裏加急去向各州府在籌措些糧草,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這...”馮劍看著信件滿臉錯愕,試探說:“為何不想白大將軍借調些許?”
    燕寒川冷漠道:“我們西路軍的命,就是用來給白將軍五十萬大軍鋪路的石頭,石子能碎,但路不能斷。決不能因為我們的失誤而阻礙中路大軍。”
    馮劍渾身一震,看著自家將軍那張尚且還看著年輕,卻仿佛看透了世間所有生死的側臉,喉頭幹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帳外,殺氣已如潮水,漫過了山川流水。
    權利與地位的真實影響,最為直觀的體現,就是看其能在什麽程度上影響多少人。
    大軍在第二天徹底開始齊動,燕寒川作為西路軍主帥,簡單的一句話,一個命令,就足以動作起十幾萬的人馬。
    黑旗壓近,在山巔上如黑墨潑開,公輸仇駕駛著石破天跟隨輿圖指引,找到了幾處極為隱蔽的,被用巨石擋住的洞口。
    火器營將士領命飛奔出來,在石塊上方貼上特質的炸藥,等到眾人推開之後,沉悶的爆炸聲中,巨石炸出了一個坑洞,然而卻沒有能夠將其炸穿。
    “再來!”
    帶隊的將領呼喝著,火器營士兵再次將炸藥貼上去引爆。
    隨著第二聲劇烈爆炸,遮擋入口的巨石直接被炸藥擊穿露出漆黑幽深的道口,地上,還有許多墨家逆黨撤退時的腳印。
    “進!”
    帶頭將領拔出兵器揮動,率先帶頭先走了進去,其餘步卒跟在身後,一行五十人的隊伍小心翼翼往裏頭摸索,大概走了百步有餘都尚無異動發生。
    正當要朝外頭的弟兄呼喚時,一名前進的步卒忽然踩到了什麽,左右石壁驟然彈出無數弩箭,淒厲慘叫爆發傳出,在洞窟內不斷回傳進去亦或者出來,在外頭看著的人不敢進去施救,眼睜睜看著他們插滿箭矢的屍體全部倒在地上。
    “公輸先生!這便是你說的生路?”一名脾氣火爆的將領怒目而視,這可是自己手下的兵,少一個日後就少一分立功的機會,哪能不氣憤。
    公輸仇冷哼一聲,臉上不見絲毫意外:“墨家知曉輿圖泄露,臨時加些看門的小玩意,再正常不過。影麒麟能走的路,就絕不會是死路。這些機關,不過是倉促布置的紙老虎。”
    他看向燕寒川,眼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將軍,要想破城,人命是必須填進去的!”
    燕寒川麵無表情,冷漠下令,“繼續。”
    於是,更多的秦軍士卒,如潮水般湧,架起盾牆開始繼續湧入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