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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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天黑得早。
    才過了晌午兩個時辰,日頭就沒了氣力,懨懨地掛在天邊,像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連帶著天色也一並晦暗下去。
    九曲嶺往東三百裏,有個叫好望坡的地方,坡下便是落葉集。
    說是集,其實是座小縣城,名字倒是有些詩情畫意,可如今這光景,隻剩下滿目蕭索。四年前,秦軍鐵蹄滾滾北上,城裏的人就像被風吹起的落葉,四散奔逃。
    如今還留下的,要麽是些活了一輩子,懶得再挪動老骨頭,在家等死的老人;要麽,就是些覺得自個兒拳頭比秦軍鐵甲還硬的江湖莽漢。
    其實早在兩年前,這地方就已換了主人,成了反秦聯盟的一處據點。
    年深日久,倒也修葺得像模像樣,成了一座迎來送往、傳遞消息的中轉驛站。三教九流,各路俠客,都愛在此地落腳。
    他們拿著聯盟內部有限的情報,與魏國官軍打著不清不楚的配合,防備著那些神出鬼沒的秦軍探子,以及那支據說能踏碎山河的重騎兵。
    平日裏,天色一暗,落葉集左近便有車馬轔轔,偶有大戶人家的商隊在此停駐過夜,街麵上倒也算有幾分人氣。
    可今天,不一樣了。
    夕陽沉下去的時候,空氣裏那份慣常的平靜,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捏碎了。
    先是城郭四周,夜裏放哨的人手憑空多了一倍。緊接著,各路江湖人馬,平日裏王不見王,此刻卻都湊到了一處,壓低了嗓門,神色凝重地議論著什麽。
    這股山雨欲來的味道,城裏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們,最先嗅了出來。
    魏國從來不缺有家國情懷的商人。
    秦軍打來時,他們捐過銀錢,送過糧草,甚至幫著官府出錢,雇傭那些平日裏瞧不上的江湖草莽。更有甚者,派人去馬莊那種地方,招攬連官府都頭疼的悍匪,隻求能給秦軍添些麻煩。
    可這仗,一打就是好幾年。
    再厚的家底,也經不住這般流水似的消耗。家裏的閑錢早就見了底,有人覺得值,是為國盡忠;也有人夜深人靜時,摸著空蕩蕩的錢袋子心裏疼得像是被刀子剜。
    今晚的異樣,讓落葉集裏所有還醒著的人,心裏都長了草。北地戰事膠著,南邊的臨閬坡和西邊的斷水涯,更是打成了血肉磨坊。
    這落葉集,雖說暫時安穩,卻像是暴風雨中一葉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
    城裏大多數人,其實並不慌。
    那些曾經的農夫、書生、貨郎,在戰火裏滾過幾遭,身上都帶著一股子血腥氣。如今散落在魏國各處,成了最不起眼的小股兵勇。對他們來說,見過血,殺過人,天大的消息,也還不至於讓他們手足無措。
    真正慌亂的,還是那些商戶。
    有些門路的,趕緊派了心腹下人,摸黑出城,四處打探消息。沒門路的,便隻能裹緊了衣裳,坐在自家門口的石階上,抵禦著愈發凜冽的冬風,跟三五同病相憐之人,吹噓著自己當年如何與秦軍廝殺的經曆,好借此壯一壯膽氣。
    “想當年,秦軍剛過江,老子隨先鋒營南下,一個人,一杆槍,在秦軍大營裏殺了個七進七出!他娘的,要不是他們人多,真不夠老子一個人砍的!”一個豁了口的漢子唾沫橫飛。
    旁邊人立馬湊趣道:“厲害!老哥威武!”
    話是這麽說,可誰心裏都沒底。直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才給這漫天猜測一錘定音。
    一匹戰馬,口吐白沫,四蹄翻飛,瘋了似的衝進落葉集,剛入城門便悲鳴一聲,轟然倒地。馬上的人影卻在戰馬倒地前一瞬,飄然落下,踉蹌幾步才站穩。
    是負責在外探聽訊息的俠士回來了。
    一直等在城門口的武林正道聯盟眾人,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那俠士嘴唇幹裂,聲音嘶啞,隻說出幾個字,卻像一道驚雷在眾人頭頂炸開。
    “斷水涯...破了。墨家琴如雪,戰死。秦狗...要殺過來了。”
    斷水涯陷落。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的瘟疫,瞬間傳遍了落葉集的每個角落。起先是一片死寂,隨即是滔天嘩然。
    可這喧嘩並未持續太久,當所有人都從震驚中回過神,仔細咂摸這句話的分量後,城裏反而迅速安靜了下來。
    秦軍西路的主力,還在臨閬坡一帶,從那兒到落葉集,崇山峻嶺,大江奔流,足有將近六百裏,十幾萬大軍開拔,糧草輜重,行軍布陣,絕非易事。
    想在半個月內殺到這裏,除非他們會飛,想通了這一點,那些雜亂的議論聲,便隨著愈發深沉的夜色,一點點消散了。
    落葉集四周的警戒依舊森嚴,火把連成了一條搖曳的長龍。
    隻是城內,氣氛變得愈發詭異。各門各派,大族大戶,都在暗中召集人手,家丁、護院、雇來的武人,紛紛緊閉門戶,各自整備。而後,各家派出一兩個能說得上話的代表,湊在一起,進行更深層次的密談。
    一時間,街麵上的人走得一幹二淨,隻剩下風中孤零零燃燒的火把,光影明滅,將整座縣城映照得如同鬼蜮。
    某座不起眼的小宅院。
    院子不大,五六間房舍,收拾得幹淨齊整。此時夜色已深,宅內一間屋子卻燈火通明,一家人正圍坐著用飯。
    家主的位置空著,桌上菜肴豐盛,有肉有素,香氣撲鼻,廚子和侍女垂手立在旁邊,眼角餘光瞥見桌上的飯菜,喉結滾動,偷偷咽著口水。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景,這樣一桌飯菜,已算得上是潑天的富貴了。
    宅院外,馬蹄與車輪碾的聲音響起,顧祖成策馬歸來,神色匆匆,翻身下馬的動作都透著一股焦急。
    他將馬韁甩給迎上來的下人,大步流星地往內院走去,將一身寒氣也帶進了屋裏。
    飯桌上,顧家夫人一見丈夫那張沉得能擰出水的臉,便不動聲色地朝自己兩個兒子遞了個眼色。
    鄰座的兩位青年,約莫二十上下,立刻會意,放下碗筷,悄無聲息地離席,跟在父親身後,往書房去了。
    飯桌另一側,還坐著顧祖成的女兒,姑娘比兩個哥哥小上三歲,沒有北地女子的粗獷,反而生得眉目清秀,頗有幾分南國女子的溫婉。
    爹爹回來時,她下意識地望過去。見娘親隻讓兩個哥哥跟去,便知曉是有要事相商,自己一個女兒家,是沒資格旁聽的。她低下頭,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安。
    書房裏,燭火搖曳。
    顧祖成的兩個兒子,長子顧有文,次子顧有武,一進門便熟稔地命下人端來早已備好的參湯。看父親這架勢,晚飯是定然吃不下了。
    顧祖成看著自己兩個懂事的兒子,心中掠過一絲欣慰。他們顧家,不像別家商賈,多是虎父犬子,養出的盡是些鬥雞走狗的紈絝。
    自己這兩個兒子,一個沉穩好文,一個勇毅習武,都頗有建樹。隻可惜,生不逢時,這亂世如同一鍋沸水,再好的材料丟進去,也隻能身不由己地上下翻騰。
    他心中惋惜,臉上卻不露分毫。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兩個兒子身上,待他們坐下,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秦軍攻破了斷水涯的墨家機關城。燕寒川那十幾萬大軍,怕是真的要北上了。有消息說,兵家那位老匹夫,打算在九曲嶺重設防線...哼,斷水涯一戰,他以不足三萬之眾,硬生生拖了燕寒川近六個月。此人,確實厲害。”
    顧有文沉吟道:“爹,燕寒川的十多萬大軍,想過九曲嶺,絕非易事。眼下已是十一月初冬,再有半月,北地便要大雪封山。秦軍多是南人,不耐苦寒。即便他們全速行軍,從臨閬坡翻山越嶺而來,少說也要半月。屆時大雪已至,天時於我有利。”
    顧有武聽著弟弟的分析,卻用指節重重敲了敲桌麵,甕聲道:“娘的!秦軍敢在這時候北上,必是有所依仗!大雪天又如何?咱們不能把指望全放在老天爺身上,萬萬不可輕敵!”
    聽著兩個兒子一文一武,一靜一動的分析,顧祖成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番見識,早已超出了同齡人太多。若非這亂世,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他端起參湯,淺啜一口,溫熱的湯汁滑入喉中,卻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心中某個早已盤桓許久的決定,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堅定,燭光昏黃,照不亮書房的每一個角落,他的視線遊離開去,最終落在那片深沉的黑暗裏,失了神。
    再放下湯碗時,顧有文和顧有武的討論也告一段落。
    顧祖成幽幽開口:“你們爺爺在世時,常說,這片土地是我們的根。他在這裏成家立業,一手一腳,才有了我們顧家...”
    聽到父親提起祖父,兩兄弟神色一肅,立刻坐直了身子。他們知道,接下來的話,至關重要。或許,他們自小到大所學的一切,馬上就要派上用場了。
    顧祖成卻像是陷入了回憶,自顧自地說道:“顧家能有今天,受過朝廷的恩惠。不管那是不是一場利益交換,至少在你們爺爺看來,魏國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值得顧家拿命去守。”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言的蕭索。
    “可在我看來,這片天,太小了。這片地,太擠了。擠得我的兒子,我的家人,看不到更遠的將來。”
    “秦國,有更遼闊的疆土,有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有更肥沃的土地。甚至,有海,有能遠航海外的大船...”
    他爹覺得,報國恩比天大,可他覺得,得先有家,再有國。
    為了幫魏國守土,顧家幾乎散盡家財,如今已是捉襟見肘,還談何虧欠?若真要滿門戰死於此,才算報了這生養之恩,那這恩,他顧祖成,受不起,也不想報。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接下來我交代的事,你們聽著就好。不要問,更不許對任何人說。”
    “等你們...如果你們能活著出去,憑你們的聰明,將來總會明白。到那時,你們要如何看我這個爹,都無所謂了。”
    顧祖成站起身,走到書房一角,彎腰在地上摸索片刻,撬開一塊地磚,從下麵的夾層裏取出一個古樸的木盒,輕輕放在桌案上。
    他招手讓兩個兒子近前,打開盒子,從裏麵取出了一張羊皮地圖,和一封手寫的書令。
    顧有文和顧有武伸長脖子看去,當看到書令末尾那個鮮紅如血的秦軍印泥時,兩人如遭雷擊,臉色煞白。
    與秦軍對抗多年,被鄉鄰譽為忠義商賈的父親...竟是秦軍細作!
    “爹!”顧有武失聲叫道,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顧有文則一言不發,隻是死死地盯著那方印記,臉色凝重到了極點,震驚過後,是更深的困惑與不安。
    顧祖成沒有看他們,隻是冷聲道:“不要問。”
    他將木盒中的兩封密函和路線圖盡數取出,塞到兩個兒子手裏,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此刻,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看著兩個兒子臉上寫滿掙紮,但最終還是將東西揣入懷中,顧祖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鬆了口氣,緩聲道:“是非功過,留給後人評說吧。倘若魏國尚有一線生機,我顧祖成,也不至於行此下策。墨家花了兩年心血在斷水涯建起的機關城,秦軍不到六個月便攻破了。倉促布防的九曲嶺,又能有幾分勝算?我不想...我們顧家,絕後。”
    這一夜,斷水涯被破,秦軍即將北上的消息,已傳得人盡皆知。
    作為此地主事的武林正道聯盟,連夜派人挨家挨戶請各家主事前去議事,名為商議對策,實則也是一種監視,以防有大戶商賈臨陣脫逃。
    又過了一日,到了深夜,天,更冷了,空中似乎飄起了細碎的雪沫子。
    顧君如在閨房中睡得正沉。
    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顧夫人走了進來,輕輕將她喚醒,半睡半醒間,顧君如隻覺頭腦昏沉,待她看清窗外依舊漆黑的天色時,臉上滿是詫異。
    “君兒,快,穿衣裳,該走了。”顧夫人的聲音很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她手上,還拿著一個小小的木盒。
    顧君如雖滿心不解,還是乖巧地穿上厚實的冬衣,蹬上鞋襪,她接過娘親遞來的木盒,抱在懷裏,小聲問:“娘,我們要去哪兒?”
    她跟著娘親走出房門,才驚覺,平日裏總能見到的下人,竟一個都不見了,整個宅院安靜得可怕。
    顧夫人將她一直送到後院。院中,幾名家中護衛早已牽著一輛馬車在此等候。
    顧夫人扶著她上了車,在放下車簾的前一刻,柔聲說:“去一個...沒有戰火,安寧和樂的好地方。”
    月光黯淡,顧君如看不清娘親的表情,卻從她微微顫抖的聲音裏,聽出了濃濃的不舍。
    她忍不住問:“那娘親和爹爹呢?你們也去嗎?”
    顧夫人頓了一下,說:“會...會的。爹和娘親,晚些就來。你的兩個哥哥,他們...要去別的地方辦些事。”
    她話未說完,或許是覺得時間緊迫,伸手將顧君如輕輕推進車廂,然後轉頭對車夫低聲囑咐了幾句。
    馬車隨即啟動,趁著最濃重的夜色,悄無聲息地駛出了落葉集。
    顧君如獨自坐在搖晃的車廂裏,緊緊抱著娘親囑咐過要用性命保護的小木盒,眼中滿是茫然與惶恐。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馬車行了一夜,天色將明時,一絲光亮透了進來。
    徹夜未眠的她,伸手,輕輕撩開了車簾的一角,晨光,是從她身後照進來的,這意味著,馬車在向南而行。
    她怔住了,一個念頭在心底升起,帶著刺骨的寒意。
    南邊...不是秦人要來的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