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嫿果然沒猜錯。
    夜裏，郭陽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宋醫館的後院。
    他避開巡邏的護衛和忙碌的夥計，對這裏的布局了如指掌。
    他知道宋知嫿。
    此刻必定在前院那燭火通明、蒸汽彌漫的巨大配藥房裏，與死神爭分奪秒。
    他的目標，是後院那間最僻靜的廂房，那扇緊閉的門窗。
    郭雙兒。
    當他在混亂的醫署人群中，第一眼看到那個臉色蒼白、眼神驚惶卻依舊堅持給病人遞藥擦汗的姑娘時，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便擊中了他。
    盡管她穿著粗布衣裳，臉上沾著汙跡，但那眉眼輪廓，尤其是抿嘴時倔強的弧度，像極了年輕時的郭敏，卻又奇異地糅合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近乎脆弱的純淨。
    他幾乎立刻就確認了——那是他的女兒。
    他與郭敏那段扭曲、痛苦、最終以毀滅收場的孽緣，留下的唯一骨血。
    她沒有認出他。
    這再正常不過。
    他離開時，她尚在繈褓之中，啼哭的聲音都細弱得可憐。
    他從未抱過她，從未哄過她入睡，從未聽過她叫一聲“爹”。
    他是她生命裏徹頭徹尾的缺席者，一個隻在母親扭曲中存在的、模糊而可憎的影子。
    所以，他沒有貿然上前。
    他將自己隱藏在人群的縫隙裏，像觀察一件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又像審視一個可能引爆危險的引信。
    他看著她笨拙卻認真地照顧病人，看著她因恐懼和惡心而偷偷嘔吐，看著她被其他大夫嚴厲地指派任務時那怯生生的模樣……他心中的滋味複雜難言。
    郭敏，他名義上的妹妹……，她那樣一個偏執、瘋狂、視人命如草芥的女人，怎麽會生出這樣一個……似乎還保留著柔軟心腸的女兒？
    這個發現，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心中積壓多年的、關於郭敏和那段往事的厚重陰霾。
    此刻，他悄無聲息地吸附在廂房外側的廊柱陰影裏。
    透過窗欞縫隙，他能勉強看到屋內昏暗的輪廓。
    沒有點燈，隻有窗外朦朧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慘白的方塊。
    那個小小的身影，依舊蜷縮在床榻最裏側的角落，裹著厚厚的被子，像一隻受驚過度、試圖把自己藏進殼裏的小獸。
    郭陽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他能想象到那單薄身體裏的虛弱。
    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著他想破門而入，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
    告訴她，他就是那個拋棄了她和她母親、間接導致她陷入如今境地的、不負責任的父親？
    告訴她，她那位讓她恐懼又愧疚的、製造了這場人間浩劫的師父是她的母親。
    窗內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壓抑的抽泣。
    那聲音微弱得像小貓的嗚咽，卻像重錘一樣砸在郭陽心上。
    他看到她裹在被子裏的身體，似乎因為哭泣而微微起伏了一下。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她活下來？
    為什麽不讓我也染上？
    那樣……就不用麵對了……
    模糊的、帶著無盡絕望和自毀傾向的低語，如同夢囈般從門縫裏飄了出來。
    雖然含糊不清，但郭陽憑借著過人的耳力，捕捉到了隻言片語。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隨即又被滔天的怒火與無奈所取代！
    郭敏！都是郭敏！她造的孽，卻要她的女兒來承受這噬心的痛苦和罪責感！
    她甚至讓女兒產生了如此可怕的自殺念頭！
    怒火灼燒著他的理智，也將那段被他刻意塵封、帶著血腥和背叛的往事，再次撕裂開來，攤開在眼前。
    那要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他還是個十歲的懵懂少年。
    他的父母是走南闖北的鏢師，家底殷實，為人俠義。
    一次走鏢歸來，父母帶回了一個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女孩約莫五歲，蜷縮在破舊的繈褓裏，小臉燒得通紅，氣息微弱。
    父母說是在荒郊野嶺的路邊撿到的，似乎是生了重病被狠心遺棄了。
    母親心軟，看著自家獨子郭陽，想著家裏缺個女兒，便不顧父親“來曆不明恐有麻煩”的勸阻，執意將女孩帶了回來，取名郭敏。
    從此，郭家多了一個女兒，郭陽多了一個妹妹。
    最初的幾年，是溫馨的。
    父母待郭敏如親生，郭陽也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妹妹充滿了好奇和一種保護欲。
    他喜歡練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筋骨打熬得異常結實，武學天賦更是驚人，小小年紀在同齡人中便罕逢敵手。
    他常常在練功之餘，逗弄那個怯生生跟在後麵的小尾巴，教她一些簡單的拳腳防身。
    然而，郭敏的興趣卻與他截然不同。
    她對舞刀弄槍興致缺缺，勉強學些皮毛便不肯再下苦功。
    她迷上了另一種東西——毒。
    起初隻是好奇花園裏哪些花草蟲豸有毒，後來不知從哪裏弄來些殘破的毒經，便如獲至寶，廢寢忘食地鑽研。
    她會偷偷收集毒蛇的涎液、毒蜘蛛的絲、甚至腐爛屍體上長出的毒蘑菇……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搗鼓，眼神裏閃爍著一種讓少年郭陽感到莫名不安的狂熱。
    郭陽對此極度反感。
    他覺得毒是下三濫的手段，是陰險小人的伎倆，與他信奉的光明正大的武道背道而馳。
    他多次勸阻郭敏，甚至有一次，在發現郭敏偷偷用抓來的野貓試毒，導致野貓痛苦哀嚎死去後，他勃然大怒，衝進她的房間，將她視若珍寶的瓶瓶罐罐、毒草毒蟲一股腦掃落在地，砸了個粉碎！
    那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激烈衝突。
    郭敏看著滿地狼藉，沒有哭鬧，隻是抬起頭，用一種冰冷得讓郭陽心頭發寒的眼神死死盯著他，那眼神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恨和一種……被背叛的瘋狂。
    “郭陽！你毀了我的東西！你毀了我的希望！”她尖利的聲音像刀子。
    “希望？用活物試毒叫希望？那是邪道！是喪心病狂！”郭陽毫不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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