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雙兒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上。
    自那夜昏厥被抬回來後，她便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仿佛石化了一般。
    顧天誠字字泣血的控訴，宋知嫿冰冷無情的確認，像是最惡毒的詛咒，在她腦海中反複回響，揮之不去。
    師父是娘……那個製造屍瘟、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魔是她的親生母親……
    那個劫走惡魔、間接導致顧家滅門的男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是罪惡結合誕下的孽種……她的血脈裏流淌著肮髒和瘋狂……
    那些死在屍瘟中的無辜者……那些顧家的冤魂……都在看著她……在詛咒她……
    巨大的羞恥感、罪孽感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將她徹底淹沒。
    她覺得自己肮髒無比，不配呼吸這世間的空氣，不配享受這劫後餘生的陽光。
    羅君的擔憂，宋知嫿的漠然，在她看來，甚至外麵逐漸恢複的生機，都成了對她無聲的嘲諷和鞭撻。
    為什麽是她活下來？
    為什麽偏偏是她？
    如果她也染上屍瘟死了，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噬心蝕骨的痛苦？
    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
    這個念頭，在得知身世真相後，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和清晰。
    死亡，不再僅僅是逃避，更像是一種解脫，一種對自身“汙穢”血脈的最終淨化。
    黑暗中，她的眼神空洞而決絕。
    她摸索著，找到了梳妝台上那麵模糊的銅鏡碎片——那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利器”。她看著鏡中自己蒼白憔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有猶豫，沒有恐懼。
    她拿起那片鋒利的銅鏡碎片，用盡全身力氣，對著自己左手手腕內側最柔軟、最清晰的血管位置，狠狠地、深深地劃了下去！
    劇痛瞬間傳來，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解脫感。
    溫熱的、帶著生命氣息的液體洶湧而出，迅速浸透了她的衣袖，在身下冰冷的被褥上洇開一片不斷擴大的、粘稠的暗紅色。
    那紅色，像極了焚燒場上燒掉因屍瘟而死的火焰，像極了地下室裏白骨池壁上幹涸的血跡，也像極了……她從未謀麵、卻賦予她這罪惡生命的父母的顏色。
    意識開始模糊，身體越來越冷。
    最後浮現在她眼前的，不是父母扭曲的麵容，也不是屍瘟中痛苦的病人，而是醫署裏，一個被她照顧過的、已經死去的小女孩，在臨死前，曾對她虛弱地笑了一下，小聲說了句“姐姐……謝謝你……”
    一滴冰冷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混入了手腕下那片不斷蔓延的暗紅之中。
    “對……不起……”
    少女安靜地躺在血泊之中，麵容蒼白卻奇異地帶著一絲解脫的平靜。
    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觸目驚心。
    “啊——！來人啊！快來人啊！雙兒姑娘她……她……”小丫鬟淒厲的尖叫聲，劃破了宋醫館後院的寧靜。
    郭陽死了。
    在陰暗的天牢裏，用最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充滿罪孽與痛苦的一生。
    郭雙兒也死了。
    在得知所有真相、被愧疚和絕望徹底壓垮後，選擇了割腕自盡，追隨她從未得到、也無法承受的父母而去。
    宋知嫿得知消息時，正在前院指揮新一批解藥的裝車。
    她手中的筆停頓了大約一息的時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仿佛聽到的隻是兩個無關緊要的名字。
    “知道了。”她淡淡地應了一聲，繼續在藥單上勾畫，“屍體收斂一下，找個清淨的地方，埋了吧。不必合葬。”
    她的指令簡潔而冰冷。
    沒有追悼，沒有儀式。
    郭陽和郭雙兒這對父女，最終被草草安葬在京郊一處偏僻的、無名的山崗上。
    兩個小小的土包，連墓碑都沒有。
    宋知嫿甚至沒有親自去看一眼。
    對於她而言，這不過是兩件麻煩的事情，騰出了地方和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收拾這場浩劫留下的爛攤子。
    顧天誠得知消息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天，出來時，眼中的恨意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
    大仇似乎得報，仇人皆死，可他心裏卻空落落的，沒有一絲快意，隻有無盡的悲涼。
    他走了。
    宋知嫿沒有挽留。
    時間，會衝刷著一切。
    在宋知嫿近乎冷酷高效的指揮和源源不斷送出的解藥作用下，屍瘟的蔓延終於被徹底遏製。
    死亡的人數從最初的每日成百上千，銳減至個位數，最終歸於零。
    籠罩在京城乃至整個大慶國上空近半年的死亡陰雲，終於開始緩緩消散。
    街道上，緊閉的商鋪陸續重新開張，雖然門庭冷落，但總算有了生氣。
    小攤販們小心翼翼地推著車出來，叫賣聲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和試探。
    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雖然大多麵黃肌瘦，神色間帶著難以磨滅的驚惶和悲傷，但至少，他們敢走出家門了。
    空氣中那股無處不在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和藥味，也漸漸被食物的炊煙、塵土的氣息所取代。
    茶館裏開始有了零星的客人，低聲談論著這場浩劫，唏噓著失去的親人，也慶幸著自己活了下來。
    偶爾，也能聽到幾聲壓抑的、帶著淚水的笑聲。
    京城的元氣遠未恢複。
    人口銳減了至少三成，許多家庭支離破碎，經濟一片蕭條。
    滿城的白幡尚未完全撤去，悲痛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重建家園的路，漫長而艱辛。
    宋氏醫館，依舊是最忙碌的地方之一。
    雖然不再有潮水般湧入的垂死病人，但後續的康複調理、屍瘟帶來的各種後遺症、以及因這場災難而爆發的其他疾病，依然讓這裏人滿為患。
    宋知嫿的身影依舊穿梭其中，清冷、高效、不知疲倦。
    她精準地處理著每一樁事務，調配著每一份藥材，救治著每一個需要救治的人。
    屍瘟的源頭被徹底焚毀，新的毒種不複存在。
    後續的屍瘟傳播鏈被斬斷，在解藥的持續作用下，這場席卷全國的災難，終於被按下了終止鍵。
    死亡，被暫時驅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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