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並未繼續駛向莊子。
    在宋知嫿的示意下，車夫將車停在了官道旁一處略顯荒廢的破廟前。
    廟宇不大，牆垣斑駁，門扉半掩，顯然香火已斷許久。
    在此停頓，既是暫歇，也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既然去向已被掌控，再去那莊子已無意義。
    “在此歇息片刻吧。”宋知嫿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率先下了馬車。
    孟時宴緊隨其後，警惕地掃視著破廟及其周圍環境，尤其是後麵那隊不速之客。
    周雨也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停駐，他本人則利落地翻身下馬，整理了一下官袍，步履從容地也跟著走進了破廟的院子。
    廟內蛛網暗結，佛像蒙塵，隻有中間一小塊地方還算幹淨，想必是偶爾有過路行商在此落腳。
    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塵土和黴味。
    宋知嫿站在院中一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樹下，目光平靜地看向跟進來的周雨。
    孟時宴則站在她身側稍後的位置，全身的感官都調動起來，注意著周雨及其手下任何細微的異動。
    “周大人，”宋知嫿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裏聽不出喜怒，仿佛隻是尋常寒暄，“屍瘟過後，百廢待興，重建事宜千頭萬緒。周大人身為大理寺卿，刑獄之事已然繁忙，竟還要抽出寶貴時間來‘護送’我這麽一個閑人，真是辛苦了。”
    她特意微微加重了“護送”二字，其中的諷刺意味，不言自明——誰都知道，屍瘟後的重建，根本不屬於大理寺的職權範圍。
    周雨聞言，臉上那抹公式化的笑容絲毫未變，仿佛沒聽出話裏的機鋒。
    他甚至還頗為客氣地拱了拱手“宋大夫言重了。此番屍瘟，您醫術超群，仁心仁術，付出的功勞最大。若非是您力挽狂瀾，不知還有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我大慶又要損失多少元氣。於情於理，保護宋大夫的安全，都是應該的。”他頓了一下，像是才想起什麽似的，輕輕拍了下額頭，“瞧我這記性，該稱您寧安郡主才對。一時還改不過口來，總記得您是那位妙手回春的‘宋大夫’。”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若是旁人聽了，隻怕要覺得這位周大人真是體恤功臣、彬彬有禮。
    宋知嫿隻是看著他，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幾乎看不清的弧度，她點了點頭，竟像是認同了他的說法“周大人過譽了，分內之事而已。”
    周雨向前踱了兩步，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破敗的廟宇，最後落回宋知嫿身上，那眼神深處的探究卻不再掩飾“說起來，寧安郡主還真是膽識過人，非常人能及啊。”
    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內容卻陡然尖銳起來“昔日宋丞相倒台，宋氏一族樹倒猢猻散，皆被流放邊陲。郡主當時雖已離家，名籍上算是劃了出去，僥幸躲過一劫，但也算是曆經風波了。沒想到，不過短短時日，竟能因這屍瘟之功，獲封郡主之位，光耀門楣——雖說這門楣也已不同往日了。”
    他微微傾身，聲音壓低了些許，卻更添壓迫感“更令人驚奇的是，郡主身邊似乎還總能聚集一批能人異士，高手如雲。就比如這位……”他目光掃向孟時宴，帶著審視，“還有屍瘟時那些突然出現、訓練有素、協助防控的人手。本官實在是好奇，郡主究竟是如何做到讓這些能人甘心追隨的？還是說……郡主的背後，另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勢力在暗中相助，支持呢？”
    他終於圖窮匕見，將懷疑直接擺上了台麵。
    破廟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連風聲似乎都停滯了片刻。
    孟時宴的指尖微微一動。
    皇上懷疑基地的事了。
    宋知嫿臉上的那點笑意反而加深了些，隻是眼底沒有絲毫溫度，清冷的目光直視周雨“周大人，”她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著點恍然般的調侃，“好歹屍瘟凶險之時，我們也曾並肩作戰，共同應對過難關。沒想到屍瘟剛過，轉頭周大人就懷疑上我了？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兔死狗烹？”
    周雨麵色不變，絲毫沒有被她的反諷激怒，反而像是早就料到她會如此回應。
    他從容地撣了撣官袍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語氣甚至稱得上“誠懇”“郡主言重了。您是大慶的功臣，萬民稱頌。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本官絕不會、也不敢對郡主您如何。大理寺辦事，講究的便是證據確鑿，依法而行。”
    “哦？”宋知嫿輕輕應了一聲，臉上始終是那種波瀾不驚的平和，仿佛對方談論的不是關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
    她向前邁了一小步，拉近了些許與周雨的距離，聲音清晰而冷靜，直接點破了那層窗戶紙“如此說來，是皇上早就懷疑我，並且一直在暗中調查我了？隻是目前還沒查到什麽確切的證據，所以這次周大人前來，明為‘保護’，實為監視，而不是直接來抓我歸案的，是嗎？”
    她問得如此直接，反倒讓周雨眼底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但很快便恢複了常態。
    他默認了。
    事實上，周雨此次前來，本就是做好了兩手準備。
    皇帝對宋知嫿突然展現出的能量和背後可能存在的勢力深感不安，尤其是在鄭家倒台這個敏感時期。
    另一隊人馬，由他的心腹楊桐帶領，正在加緊搜查京城及郊外，試圖找到宋知嫿背後那股力量的蛛絲馬跡。
    既然楊桐那邊暫時一無所獲，而他又恰好得知宋知嫿離城，周雨便決定親自前來，直麵這位神秘的寧安郡主。
    他就是要打草驚蛇，近距離觀察她的反應，施加壓力，或許能讓她自亂陣腳，露出破綻。
    隻要楊桐那邊一找到任何確鑿證據，證明她私下蓄養勢力、圖謀不軌，他此刻的“保護”會立刻變為緝拿！
    周雨沒有回答“是”或“不是”，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宋知嫿，那眼神仿佛在說“郡主是聰明人，何必多問？”
    破廟之中，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一方是手握權柄、步步緊逼的朝廷重臣，另一方是看似孤立無援、卻深不可測的功勳郡主。
    塵埃在從門縫透進來的光柱中緩緩浮動，如同雙方之間無聲交鋒的暗流。
    孟時宴的手已經完全握住了劍柄，隻待宋知嫿一個暗示。
    而宋知嫿，依舊站得筆直，迎著周雨審視的目光，臉上甚至重新浮現出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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