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忘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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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世!
    “廿”集團的忘年會恰好在新曆和舊曆新年之間,主色調永遠是金色和大紅,寓意紅火富貴。史上最具魅力總裁的世界影響力逐年攀升,年會規格也隨之逐漸壯大。年會後的三天休假是“大政府”時代各國默認的節假日,忘年會就是小長假前夜的狂歡派對。盡管花費驚人,集團總有足夠的理由奢侈,就像每個帝王都會想在自己生日當天來個普天同慶一樣。集團內外的人們都做好了準備迎接假期,感恩“廿”集團為世界帶來的改變,使人們得以享受空前盛世的美好。
    作為集團總部坐落的城市,連安市各大場館提前一年就被約滿了,整個城市都被集團年會的氛圍渲染。當總裁李霖海的形象出現在各大廣告牌屏幕上那一刻,人們立刻沸騰起來。
    盡管開場白的那一套說辭年年不變,可人們就是百聽不厭。李霖海的發言結束後,人們互相祝酒。無數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同時點亮,城市的各個角落紛紛綻放出璀璨的煙花,整個城市的土地震顫著回應人們的歡呼雀躍。李霖海那高聳如樓宇般的虛擬影像和人們一起目睹狂歡盛宴的開場,同時展示出他那雄獅般魅力十足的標誌性微笑。大概所有人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年後他們再次見到這張麵孔時,世界已經大有不同。
    沃爾特的出門時間不算早,他花費了不少功夫在精心打扮上。兩鬢裏隱藏著的白發提示他已經不再年輕。刻意留下的胡茬被修剪得整齊利落,深邃的眼睛隻要盯住對方夠久,就能讓人忍不住吐出心裏的秘密。純金色的手環足夠彰顯身份,可他寧願把這一縷金色藏進袖口下麵,因為今天他不想太搶眼。
    臨出門前沃爾特的頭又疼了幾分鍾,最近頭疼發作更頻繁了。沃爾特也因此心急,他必須要趁今天晚上完成使命。他清楚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今晚的每個動作都不能出錯。沃爾特加倍了服藥劑量,最大限度地把頭疼控製在不影響判斷的範圍內。去往酒店的路上車流擁堵,為了爭取時間,沃爾特提前下車步行走到酒店。多虧連安市這個季節的溫度還算溫和,臨近傍晚連惱人的大風也停了,沃爾特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到達酒店後,沃爾特很快就在狹長的吧台邊上找到了薩利。薩利今天穿了一身十分得體的晚禮服,充分展現了她苗條骨感的身材。薩利看到沃爾特的時候瞪大了本來就大到誇張的眼睛,與其說她是因為興奮,更像是有點吃驚。
    “你今晚可真美。”沃爾特靠在薩利的耳邊輕輕說。薩利害羞地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的樣子有點反常。這是薩利第一次穿這樣正式的服裝,平時她的打扮隨意得有點另類。這也多虧了薩利所在的部門清閑管理寬鬆,不僅沒有著裝要求,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要求。
    然而禮服的效果很好,主要是和沃爾特的衣著風格十分搭配。薩利睜著大大的、有點神經質的眼睛望著沃爾特,她眼裏的沃爾特並不是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大叔,而是某種騎士、英雄之類的角色。
    沃爾特和薩利相識五個月了。至少薩利是這麽以為的。而在沃爾特的角度來看,在更早以前,沃爾特就已經把目標鎖定在薩利的身上了。幾個月的相處中,沃爾特和薩利一起吃飯看電影,甚至還看了兩場球賽!當沃爾特發現薩利並不看球,而大部分時間都把目光投向他的時候,他知道是時候控製距離了。薩利不過是沃爾特用來掩飾身份的工具,而且薩利還是個水平相當可以的黑客。欺騙黑客對沃爾特來說是很辛苦的,黑客最擅長發掘秘密,而沃爾特的秘密多到他自己都承受不來。可惜沃爾特別無選擇,沒有比薩利更適合做他工具的人,隻能繼續利用薩利,並希望盡快完成任務。
    吧台的酒水供應已經有點忙不過來了。等到會場下起紅包雨時,一些酒量差的人連搶紅包的本事都沒有了。沃爾特要找的人就在不遠處,那人好像故意躲著沃爾特的視線,假裝不認識一樣。薩利被沃爾特灌了太多飲料,不得不去衛生間,沃爾特等的就是這個時候。薩利剛一離開,沃爾特立刻起身朝目標走去。目標似乎發現了沃爾特的舉動,別過臉和旁人若無其事地講話。機不可失,哪怕對方不合作沃爾特也隻能厚著臉皮過去。當他就要抵達那人身邊,好巧不巧,一個渾身酒氣腿腳不穩的年輕人突然竄到了沃爾特麵前。
    “哎、哎、哎喲哎喲!”
    沃爾特和年輕人左右來回躲閃著對方,最後年輕人還是撞到了沃爾特身上。沃爾特隻好勉力扶住年輕人,幫他盡量站好。
    “對、對不起啊!我沒醉,真沒醉,就是腿軟。你不知道我那哥們兒他往死裏灌我……抱歉抱歉!”
    年輕人略帶嬰兒肥的麵孔對沃爾特來說不算陌生,如果放在平時,沃爾特一定很願意和年輕人交個“朋友”。可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抬頭朝目標望去,那人已經不見了。還沒等沃爾特重新定位目標,他的周身突然出現了幾個黑衣人。沃爾特認得這套裝扮,黑套裝是安保部的人。沃爾特換上了工作微笑打算寒暄幾句,還沒開口就有一個黑衣人在他身後小聲說
    “奉命請您走一趟,‘水叔’!”
    沃爾特的心一沉,他立刻明白了處境,現在隻能盡量自救了。
    “幾位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黑衣人們沒回答沃爾特的問題,而是把他夾在中間迅速離開了會場。年輕人還想跟沃爾特解釋幾句,沒成想對方就這麽走了。在年會上,某人突然拉走某人喝酒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年輕人笑著搖搖頭,回過頭去找別的人聊天,酒杯剛端到嘴邊,身後穿禮服的薩利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小白,你看沒看到一個歐羅男人,四十左右歲,但是看起來就好像剛到三十……”
    “什麽三十四十?剛是有個挺帥的大叔跟人往那邊走了,應該是喝酒去了吧。你認識那人?”
    薩利害羞地點點頭,朝年輕人指的方向使勁兒地看了半天。被喚做“小白”的年輕人也沒繼續追問,而是又和別人碰了酒杯,吼著“信廿永存”的集團口號,把杯中物一飲而盡。
    小白的大名叫白墨,和薩利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他們的部門很小,算上部長一共才7個人。大家相處融洽,平時都用代號互相稱呼。小白是白墨的代號,薩利的代號是默默,因為薩利平時不愛說話,總是很沉默。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三天的小假期結束後,白墨從短途旅行中歸來,和每個工作日一樣踩著點兒起床,抓起年會後還沒顧得上洗的外套匆匆上了班車。
    白墨入職的第三個年頭,高聳入雲的辦公大樓看久了也還是能給他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職人們身穿灰色製服,在銀灰色大廳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壓抑。照例安檢打卡,嶄新的一天正式開始。
    產品觀察部的7個人裏,部長米勒一年也就露麵兩、三次。米勒的代號是“神龍”,因為見首不見尾。據說他的背景極深,所以能在集團裏百無禁忌。反正各大董事的親戚遍及集團各個部門,養幾個高級閑人也屢見不鮮。
    從部門創立初期集團隻有一款核心產品“智芯”起,產品觀察部的工作內容就一直都是觀察智芯使用前後的數據變化,旨在找到數據化人類思維的辦法。觀察了兩個世紀多一直毫無建樹的產品觀察部,被戲稱為“智芯不會泄露隱私”的最好證明。集團不介意這個微小的部門絲毫沒有貢獻,員工自然更不介意混日子。
    除了神龍,產品觀察部的每個員工都是靠實力拚進的集團大門,每個人都是某年編碼大賽的冠軍,該賽事也被外界稱為“黑客大賽”。部門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能養老,超過一定年齡後,員工就會被下派到其他部門領閑職,等退休。因為在崗員工年齡差距較小,思維模式接近,產品觀察部的員工之間相處都很融洽。尤其是代號“二哥”的賈巴爾,一有功夫就要找點話題跟人聊天,年會後的第一天自然也不例外。
    “默默,我可看見你年會上跟個男的聊天了!長得倍兒帥!哪個部門兒的?跟我說說,我給你把把關。”
    “沃爾特是人事部的……”默默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嘴唇,大到不協調的眼睛左右遊移。
    “人事部好呀!是管理層?那權利可大呀!你倆聊了一個多小時呢吧?”
    “沒有那麽長時間……”默默似乎很不想交流這件事情。
    “嘿!你看人家這年會開的,真好!”
    二哥挑起眉毛尋找著緋聞的聽眾,卡卡和爵士抿著嘴微笑,而玫瑰正在忍著宿醉頭痛,雙手扶著額頭緊閉雙眼。剛進休息室的白墨趕上了緋聞尾聲,收獲了足夠的反饋後二哥對白墨說
    “小白,玩兒的怎麽樣?玫瑰說想跟你再喝點兒!”二哥手指著玫瑰,玫瑰一手扶額頭,另一隻手衝二哥擺了擺。
    “可別!玫瑰喝酒那架勢太可怕!”
    白墨剛說完,開工的音樂就奏響了,這是預備進入工作隔間的提示。二哥提議開工第一天應該來一場組隊遊戲,玫瑰擺著手拒絕了,他實在頭疼的要命。大家笑著進入各自的隔間,入口封閉後,透明玻璃牆漸變成隔音隔光的深灰牆壁,營造出了絕佳的私密環境。操作台彈出的7片虛擬屏在白墨麵前漂浮變換,隨機顯示智芯的初始代碼或是使用後的亂碼。初始代碼是智芯的出廠程序,亂碼來自產品回收部每日發放的“回收”智芯,也就是那些因前使用者更換、丟棄或者死亡後留下的智芯。沒有人為調整的情況下,每段亂碼或代碼顯示半小時後隨機切換成另外一段,直到觀察員下班。代碼篇幅宏大,用這種速度耗盡觀察員一生也讀不完初始數據,更不用提那些臃腫的亂碼數據。
    整天麵對操作台又沒有業績要求,麵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大家寧可找點喜歡的事做。玫瑰主要都是在因為醉酒而睡覺;爵士經常在隔間裏徒手健身;默默喜歡刷劇和挖靈異事件;卡卡整體研究買賣證券;二哥喜歡的勁爆網址裏很少不帶病毒;白墨日常喜歡圍觀獵奇,或者泡小妹妹聊閑天。每個人對外宣稱的愛好都是那麽健康且無聊,隻有他們自己清楚實際上他們都在做些什麽。
    白墨無聊的時候,喜歡“檢查”集團對普通員工隱藏的文件。理論上違法,不過隻要沒人知道,那也就沒發生過。這種“偷窺”習慣養成於白墨小時候偷看父母吵架,後來成了推動他成為黑客的原動力。今年白墨22歲,他窺探過很多人的隱私,但從未憑借這個手段做過什麽壞事,他在心裏替自己開脫
    “我隻是關心他們,確保他們過得很好而已。”
    白墨還沒“關心”過那幾位同事,同事們也從未讓白墨有機可乘。白墨沒有足夠的把握,不打算去招惹他們。大家都有同樣的手段,互相刺探起來對誰都沒有好處。閑來無事,白墨知道去哪兒找開心的事情圍觀,又不用過分擔心安全。
    每年年會都有大把喝醉的人。順利繞過安防係統後,白墨隨便點開一些視頻文件規劃部和財務部兩個人因為財務報銷的事情打架;銷售部某組長和組員在衛生間野戰被抓現行;市場部十幾人在包間吸毒被同事舉報送交法務部……內容精彩紛呈,但也都有點老生常談。見過太多人麵具的裏麵,這些不能讓白墨覺得新鮮。
    一個不太一樣的文件吸引了白墨的注意力。視頻拍攝於一個密閉的小房間裏,畫麵裏是一個白種中年男人的臉對著一個肉乎乎的後腦勺。男人眼神深邃,鬢角裏混雜著幾根白發,薄薄的嘴唇顯出幾分堅毅,很有一種古典紳士魅力。
    “我的名字是沃爾特·貝克,隸屬於人事部。”
    自稱沃爾特的男人拉起袖子,露出左手腕上的金色手環,這是管理層才有的顏色。白墨剛聽過這個名字,甚至對這張臉也不陌生。
    “你為誰工作?”肉感後腦勺對沃爾特發問。
    “當然是為集團工作。”沃爾特的身體後傾,表現出明顯的防備。白墨覺得沃爾特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熟悉。
    “別裝了,你是哪個派係的愚昧黨?!”
    肉感後腦勺的語氣冰冷,沃爾特的表情一僵,雖然隻有一小會兒,卻足夠讓對方捕捉到他的恐懼。
    “我們關注你很久了。剛剛那個女孩,你們都聊了什麽?她是你的接頭人嗎?”
    沃爾特笑了,看起來比開始放鬆了許多,亦或像是決定放手了。
    “我確實不知道安保部對我如此‘關照’。女孩叫薩利,我和她認識好幾個月了,這有什麽問題嗎?您大可自行調查我們聊天的內容,如果您……有這方麵愛好的話。”沃爾特的語氣充滿挑釁,白墨覺得沃爾特不像占上風的樣子。
    “這次問話其實是想給你個機會,看來沒什麽必要了。”肉感後腦勺走到沃爾特身後,高大魁梧的身體看起來有些臃腫,他的正臉同樣胖嘟嘟的,臉上一點感情都看不出來。
    “不用演戲了水叔,其實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愚昧黨,我的工作隻不過是清除集團裏不受控製的人。”說完,胖臉的家夥伸出兩隻胖手拍了拍沃爾特的肩膀,離開了房間。
    十幾秒後,房門再次打開。沃爾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畫麵到此結束。
    愚昧黨這個詞白墨很久沒聽到過了,他興奮地查找後續,卻沒找到半點兒相關內容。吃糖總能讓白墨緩解情緒,他把手伸進兜裏找裏麵的棒棒糖,一邊回想智芯裏關於這個沃爾特的記錄。當他摸到那個體積小小卻又觸感奇特的球體那一刻,白墨在回想裏看到了默默的那雙大得嚇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