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活死人的願望

字數:6001   加入書籤

A+A-




    廿世!
    白墨不小心說出口的一聲“祖宗”算是收不回來了,不過確實也沒覺得多虧的慌。拋開怪力亂神的氛圍烘托,白墨也就不那麽害怕了,反而認真地打量起膠囊裏麵的“人”。
    把這樣一個物體說成是“人”實在很牽強,可如果說他是“活著的屍體”,恐怕那位老祖宗是不會高興的。白墨回想兩人之間發生過的對話,確實好像是在和一個博學的老小孩聊天。隻不過有點老過頭了,實在是超出了常人的認知範圍。
    “我說您……是把精神數據化了?”
    “你跟我叫什麽來著?”
    “哎、祖、祖宗哎……”
    白墨從牙縫裏硬擠出來這個詞,托尼米勒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得意地狂笑了好幾聲,還特意放大了音量,震得白墨腦子嗡嗡直響。
    “我那個時候、包括現在都做不到把人的‘精神’完全數據化。單純地複製一部分思想甚至思維方式理論上不難,就像是給人貼標簽一樣簡單。但是從肉體中完整地抽取‘精神’,或者叫‘靈魂’,就是智慧之光的後期高級‘使命’部分了。能做到那一步才是初步意義上的‘永生’。我這個狀態姑且可以稱作‘保鮮’。隻要大腦還活著,‘我’還在思考,‘我’就還在!希望我能堅持到抽取技術完成的那一天……行了行了,看兩眼得了,我全靠著這個單元續命呢,你給我節省點兒能源。趕緊出去!”
    刷地一下單元裏的光線全部消失,唯一亮光的地方是白墨麵前開啟的門洞。白墨有點不舍地看了看膠囊,穿過了門洞。豪宅裏之前的詭異氣氛不見了,白墨來回踱著步問
    “所以您把腦組織通過膠囊機和單元連接了?其他身體組織不能用同樣的辦法處理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膠囊機的修複速率到後期怎麽也追不上身體老化的速度了。隻能丟卒保帥……你以為我為什麽讓你好好活著?你當我喜歡你呢?我是想讓你趕緊爭取再突破一步。隻要再突破一步,距離我的目標就又近一步。”
    進入到白墨的豪宅,托尼米勒的聲音和形象又附在了智能管家上麵,很難分辨電子音裏麵的情感部分。
    “哼,你倒是挺直接。”
    沒有平白無故的友好,每個人都想得到點什麽。白墨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大搖大擺地坐在沙發上。他特地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淩晨兩點半。又是這個時間附近,一定是這個老家夥早就摸透了水母的規律,總是在對他來說最安全的時間出現。白墨想對托尼米勒多了解一些,然後再選擇以一個合適的姿態麵對他。灌了一大口酒後,白墨漫不經心地說
    “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一點靈感都沒有。就連第一步的破解也是誤打誤撞,而且比你自己做的差遠了。你活了這麽長時間都沒想出來,見過幾個‘啟明星’了?都沒成吧?我決定放棄了。”
    “在你之前還有兩個,都死了。一個猝死,一個吸毒吸死了。我都沒撈著機會和他們交流……可惜了。”
    確實如果白墨繼續像之前破解那段時間不顧健康的拚下去,也距離猝死不太遠。吸毒這個念頭聽起來也有點熟悉。也許人類在特定的壓力下,連應激反應也都是相似的。白墨心頭一軟,避開了這些明顯相關的線索,繼續裝作隨意的樣子。
    “怎麽還能沒機會交流呢?”
    托尼緩緩地給白墨講述了白墨之前兩位早夭的啟明星。猝死的那個人是從前產品觀察部的一位前輩,獲得啟明星身份後被議會管束得超級嚴格。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所有時間都被盯在屏幕前編譯代碼。看不到希望,壓力大,沒有人身自由,比監獄的犯人還慘。心理和生理都是重壓,托尼那時候忙於別的事情,沒等整理好思路找到交流溝通的機會,她就倒下了。搶救了大半天,醫生說好像她根本就不想活過來。第二個人隔了好多年才出現,議會好容易找出這麽一個‘啟明星’,立刻調整了政策,幾乎不給啟明星任何工作壓力,但是保持監視狀態。和現在對白墨的監視相比,之前的監視狀態還是很寬鬆的。這位啟明星出現的時候托尼已經和議會鬧翻了,有點放不下麵子與人交流想法。等托尼想通了,那人已經吸毒吸到無法正常交流的地步,沒多久就死了。
    “和議會鬧翻了?那幫人你也敢惹?”白墨忍不住打斷托尼問道。
    “我有什麽不敢的,在當年無論智力財力影響力,我都不比他們任何人差!我老人家也輝煌過!我是不喜歡他們很多過火的做法,濫用權力……”
    “過火?有什麽具體的事兒嗎?”
    “智芯有一個秘密,世界上隻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告訴你也無妨,但是知識和信息從來都不是免費的,你想知道的話,嘿嘿……你再喊我一聲。”
    “就當我沒問。”
    “哎呀告訴你吧,反正你也傳不出去,能傳出去更好,算你本事大。智芯內的數據,無論是後期導入的,還是初始預置的,都是可以對人類思維模式發揮影響的。這個發現是我完成第一步破解之後發現的。當時我們選取了二十位誌願者,導入了我從回收智芯中抽取出來的數據。通過後期觀察總結出一個現象,每位誌願者都不同程度地‘繼承’了一部分回收智芯前一位使用者的性格特點和思維模式,其中輕度的像起居習慣,飲食習慣這些;中度的比如左右手操作逆轉,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轉移;最嚴重的是其中一位繼承了前使用者的重度抑鬱症,因為多次嚐試自殺最後不得不為他更換了新的空白智芯。但他的後半生仍舊無法脫離藥物幫助。是不是想到了那個叫‘白鯨’的孩子?你給他導入的數據前使用者就有精神類問題對吧?李霖海給那孩子換了智芯你知道嗎?情報組的數據裏都有記錄,你光顧著看那些更勁爆的消息了,嗬嗬。你也不用覺得李霖海好心,他自然是知道智芯的這個秘密才給白鯨做的更換。你覺得他會往新智芯裏放什麽內容?他不是在水母裏操作的,連我都猜不出來。李霖海這孫子,是我遇到的最讓人心煩的集團總裁,包括創始人在內。”
    “等會兒,你是說李霖海有可能給白鯨洗腦了?這個意思?”
    托尼沒有直接回答白墨的問題,而是給白墨打了個比方。李霖海的手段比普通的洗腦要高級得多。就像是在人的心裏埋下一顆種子,除了播種人誰也不知道種的是什麽。種子何時發芽生根,結出什麽樣的果子,連播種人也控製不了。因為智芯語言太過高深莫測,人類還遠遠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魔力。開發智芯語言的創始人王哲自己無法破解智芯,晚年執意創立智慧之光議會,在集團設立‘產品觀察部’,這些都能說明一些問題。托尼感覺到,創始人王哲害怕智芯,害怕到不得不傾盡一生去搞清楚智芯的秘密。潘多拉魔盒已經開啟,隻能盡量了解盒子裏蹦出來東西才能更好地自保。
    重新抽取出來的數據如果不再次投入使用的話,就發現不了問題。針對誌願者們的後期表現,創始人王哲提出了他的‘消化’猜想。猜想認為人類的大腦具有‘消化吸收’信息的能力。導入智芯的信息被大腦分解轉化,變成了‘思維’或是叫‘靈魂’的一部分。而破解智芯的程序強製還原了數據,過程中隨機地挪用了一部分原本屬於前使用者‘靈魂’的數據。這部分‘靈魂’數據在二次導入的時候,就會對二次導入的目標造成一係列不可控的影響。
    發現這個問題之後,托尼立刻在議會中提出了一係列應對備案。首先第一條就是第一步破解後產生的數據仍舊不夠成熟,禁止再次使用。這個提議直接促成了立法,嚴禁個人私自從事智芯破解活動,從根本上算是盡量避免了重複利用的可能,用官方的話說就是保護了知識產權,也減少了社會資源浪費。第二個提案是任何有關於人類觀念、思維模式、以及偏好一類的知識數據在售賣之前都要經過嚴格篩選考核,如果沒有絕對把握寧可不要售賣。王哲還在世的時候這個建議也被采納貫徹得很好,但當時王哲已經一百多歲了,膠囊康複機還沒問世。沒過幾年王哲去世之後,議會逐漸違背了承諾,否決了托尼的提議,並且利用這一點,按照他們的心意左右人類的觀念思維。人口斷崖、宗教狂熱、地域偏見、文化壟斷等等……這種例子多的數不過來。
    出於種種考慮,議會從一開始就決定雪藏智芯破解的突破成果。托尼退出議會之後,不僅沒能拿回主動權,反而被議會控製的更嚴格了。因為他‘知道的太多’。托尼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對抗不了所有人,最後隻能妥協,以此換取他和家人在一定程度上的安寧自由。可是議會仍然不滿足,托尼的家人也慢慢被變成籌碼。當托尼最後一個孫女死於意外,議會竟然在實驗室又給他造了一批後代!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托尼米勒的故事已經在心裏沉澱了太久,一經開啟便無法中止。白墨知道他隻需要當一個安靜的聽眾就好。也許是出於對家人的尊重與懷念,托尼米勒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
    “米勒是我的姓氏,你不陌生對不對?你一口一個‘老大’的那個外號叫神龍的小子就是這個姓氏。他就是我外孫女的基因孫輩。在這個基地裏,他是唯一一個有姓氏的新生代。神龍那個孩子表麵看起來隨和開朗,實際上很偏執。他一直想要確認我的存在,還想定位我的單元。有時候我懷疑他可能知道我還活著……你知道洽克高的父親就是李智嗎?讓自己的兒子看著你,李霖海家的作風都是祖傳的。還給你塞進手裏一個突然就成了同姓的孩子拴著你,感覺是不是有點兒像是自己的孩子?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不是有點類似?
    單元密室源自我的‘深海智慧城市’構想,是我還有行動能力時候的最後一個得意作品。議會搶占了去,我不僅沒反對,還主動提出全程參與。不過他們也不想想,就連給帝王建造墳墓的工匠都知道給自己留個後門,我怎麽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呢?嘿嘿,等他們發現之後,已經來不及了。基地已經完工並投入使用,想把我的單元摘除他們想得美!經過反複多次地嚐試,甚至包括兩次全基地的能源切斷,他們還是抓不到我。多虧膠囊的儲備能源在低能耗狀態下待機足夠久,而沒有每個單元推進器的輔助,基地外層膠體的浮力無法長久支撐基地的重力。最後他們不得不認清現實,想把我除掉,除非放棄整個基地。就算對他們來說,那樣做的成本也太高了。於是他們隻能忍受這個情況,並且為了保住麵子又不引發騷亂,對大部分基地裏麵的人保密。這麽多年過去,他們可能以為我早就死了。現在基地裏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李霖海和李智之外,大概就隻有神龍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比李霖海控製欲還強的人,他每次都對著基地的能耗詳情若有所思,恐怕他懷疑我還在某種程度上不受控製。萬一真被他給抓著了,我到時候就假裝成人畜無害的老東西,實在不行就貢獻出來一點我通過多年冥想和意念操作總結出的技術心得……”
    “那麽實際上你不是個人畜無害的老東西?”
    托尼的故事讓白墨激動,拿著酒杯的手因為緊張而捏的手指發白。他必須要問出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看來至關重要。
    “實際上?實際上我確實覺得活著比死了好。不過也隻有活著才會痛苦,生理的、心理的,各種痛苦我體會的太多了,早就超負荷了。
    我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對‘愚昧黨’期待很高,覺得他們也許能幫我實現願望。但從李霖海和宋遙塵合作上台之後,這個希望逐漸落空了。不僅愚昧黨,一切相關甚至不相關的人都在被‘清洗’,那些畫麵你也看到了,智能武器麵前的人類毫無勝算。如果不是李霖海故意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苟延殘喘,他們早就滅絕了。當然李霖海也並非是因為慈悲,以我的推斷,他隻是利用愚昧黨拖住宋遙塵追趕他的腳步。萬物都可以作為棋子,李霖海這孫子確實是有史以來集團掌控力最強的總裁,強到變態的地步。
    李霖海的控製欲連合作夥伴也不放過。為了限製宋遙塵背後的世界軍勢力,李霖海也讓科技組在智能武器操作係統中給他留了個“後門”,可以一鍵叫停全世界的智能武器。“後門”是在基地裏造出來的,李霖海把它帶了出去。因為基地和外部的信息隔離,認得和懂得操作“後門”的人被鎖在基地裏出不去。基地外知道“後門”存在的人很少,就算把“後門”交到他們手裏,他們也不會操作。
    議會裏基本都是和李霖海同類型的人,隻不過手段稍微差一些而已。他們會動用常人想象不到的資源權利,把人性的醜惡發揮到極致。我現在隻有一個願望,就是能活著看到這個本不該出現的議會倒台。可惜我不知道還要熬多久才能看到。也許我為了活著而吃的那些苦,最後都是白辛苦。為了能讓自己好受點兒,我現在就努力地看開看淡,同時不放棄任何一點抗爭的希望吧。”
    白墨哼了一聲,他的手因為長時間緊握有些脫力。白墨把酒喝幹,咽下美酒的時候他在心裏做了一道選擇題,然後慢慢把酒杯放下。他能看到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那是因為興奮。
    “既然如此,咱們聊聊能為你的願望做些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