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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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世!
    水母基地裏對白天和黑夜的區分最不明顯的就是情報組,組員們每一秒鍾都在忙碌。尤其是他們每個人都留著一樣的超級短發,不仔細分辨的話大家都看起來差不多,連崗位上換了輪班的人也不容易被發現。即便在這種高密度的監控管製下,托尼米勒還是找到了些規律。他會專門選擇監控相對寬鬆的時間和白墨交流,當然也要配合著數據篡改來迷幻視聽。
    兩個人在正式交流想法之前,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在決定稱呼上。托尼米勒拒絕了“托尼老師”和“屍身人麵”這兩個代號,仍舊希望白墨遵循契約精神稱呼他為“祖宗大人”,並堅稱白墨一點兒也不虧。白墨回想了托尼米勒的樣子,風幹的軀幹正中那片模糊的紋身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白墨說不如叫他“黑洞”,可以吞噬一切。托尼用白墨沒聽過的詞罵了好久,而且一個字也沒重複。白墨最後使用拒絕交流的方式強迫托尼妥協,用托尼的話說
    “我已經好幾十年沒好好說話了,不想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影響社交需求。”
    最終兩人終於達成一致,白墨稱呼托尼米勒為“先生”,托尼米勒稱呼白墨為“小兔崽子”。“小”字會看心情省略掉,並且為了迎合白墨的姓氏,在兩人心中默認這隻小兔崽子必須是白色的。
    為了混淆視聽,白墨還是會偶爾舉辦一些聚會,但喝的酒明顯少了很多。有時還會趁客人們不注意悄悄溜走,躺在私密小臥室的床上閉著眼睛和托尼先生聊天,這樣就連修改圖像也容易了不少。為了表示充分的友好,先生允許白墨使用一部分他的專屬權限。組成基地的無數單元都源自先生的那個母體,與母體融為一體的先生相當於掌握著所有單元的初始控製權,人為設置的權限等級根本管控不了先生。於是白墨也學會了屏蔽監控,甚至對某些監控畫麵還能做出特定修改。先生和白墨互相打好掩護,進一步降低了被發現的風險。白墨對屏蔽監控這件事本身單純地癡迷,他又嚐到了一絲久違了的自由味道。
    白墨也逐漸知道了先生的一些事情,集團曆史裏對先生的記錄很少,好像故意想讓世界把他淡忘掉一樣。先生不願意談起他的家人,每次談到這個話題先生都會憤怒,然後沉默。他逐漸衰老到沒有反擊的能力,膠囊機的修複也無法讓他順暢地行走。先生索性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活”上麵。視力逐漸喪失,聽力幾近報廢,他知道這些都不可避免,也一直在為這些做著準備。終於有一天,他躺進膠囊機中不再出來。大腦和單元相連,身體靠機器供能,盡最大可能降低身體老化的速度。
    就這樣,先生在基地寄生到現在。除了前期抵抗過幾次議會的嚐試剝離,後來人們淡忘了他,留給他的挑戰變成無盡的黑暗與孤獨,還有生理上的痛苦。
    沒有什麽事情比眼看著自己逐漸死去更可怕了。因為膠囊機出色的性能,先生甚至能感受得到每個細胞死去時帶來的痛苦。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問題,而此時他除了思考之外,已經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通過電子設備發出痛苦的嘶吼絲毫起不到發泄的作用,隻能平白地增加能耗。中間的幾年時間裏,先生每一天都在高燒和痛楚中度過。對此他並非毫無辦法,他大可發布一個停止所有器械運轉的指令。那樣他就可以在幾分鍾內不受折磨地死去,去往另一個世界。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咬著幻想中的牙齒活著。即便這意味著要忍受一刻不停的疼痛。先生一次次地做出痛苦的選擇,一點點放棄那些不能代表他的肉體,最後隻剩下一個完好的大腦。他勸說自己疼痛比安靜的孤獨要好的多,有痛感正好說明了自己還活著,隻要活著就會有希望。
    先生並不知道白墨是否代表希望。現如今他的身體已經喪失了感覺疼痛的能力,隻是偶爾會有疼痛的幻覺。他覺得自己的性格好像也改變了很多,從前他是個嚴肅理智的人,不能算得上有幽默感。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和白墨在一起聊閑天讓他覺得特別開心。比起聊他堅持活著想要實現的願望,先生更喜歡和白墨聊點兒沒營養卻有樂趣的話題。一開始先生也對自己的改變感到驚訝,他覺得可能是憋得太久沒人聊天,或者可能是和白墨這樣的聰明孩子說話本身就很有趣。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自己已經對推翻議會這件事情不抱希望了。這種可能性讓先生感到害怕,因為那很可能是真的。從前沒有希望,現在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他輸了,而且輸得無人知曉。想到這裏躺在膠囊機中無法動彈的先生,流下了幻想的眼淚。
    白墨和先生的交流仍在繼續。不得不說的是,白墨從先生身上學到了很多“沒用”的知識。先生對代碼程序語言的理解十分深刻,但在實際操作上時代感卻過於濃厚。就像是早就沒人使用的古代字體,雖然造型古樸優雅,甚至可以說細膩,但沒幾個人認得,更不會有人拿出來用。經過近百年的更新,現代人所使用的語言要簡潔高效得多。白墨神氣活現地給先生講解和演示了幾段更新之後的代碼,先生卻對此不屑一顧,還諷刺白墨是個“向大人炫耀玩具的孩子”。白墨反過來嘲笑先生是墨守成規的老頑固,沒有與時俱進的胸懷。短暫的賭氣之後,又是先生主動放下驕傲,開始給白墨講述他最初的靈感來源。
    “兔崽咂,你可別小看複雜,那裏麵有它的傳統和情感。你知道王哲最大的愛好是什麽嗎?”
    “你說創始人王哲?據說愛泡妞。”
    “切,那是他年輕時候。我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他都一百歲了,沒那個精神頭兒了。你以為像你呢?”
    “我怎麽了?我這麽年輕還不許我運動運動?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就承認了吧,偷窺狂。”
    “行行行,我老人家不跟你一般見識。說回王哲,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雖然才八歲,還沒植入智芯,但是印象十分深刻。王哲幾乎是一有空閑時間就要研究曆史,已經到了一種近乎癡迷的狀態。並且他的研究對象不僅限於某個區域國家,整個世界範圍內與曆史相關的內容他都要研究。這裏麵很多的內容都是沒有漢語版本的,我親眼見過他查閱三種不同語言的原文資料。那個閱讀理解速度,一點也不比他用漢語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意味著他適合做翻譯?”
    “呸!不過你別說還真是這麽回事。他那個年代的手環還沒現在這種水平的翻譯能力。不過你仔細想想看,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曾經花過大量的時間學習各民族語言?”
    “那是肯定啊,智芯裏裝的知識再多,自己不花時間回想和應用,那就和沒裝一樣啊。他肯定是沒少下功夫。”
    “對了!我專門問過一些稍微年長的人,王哲年輕的時候並沒有研究曆史和語言的愛好,倒是有人說他談過一個語言學世家出身的女朋友,但這些都不重要。”
    “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麽啊?你沒事兒跟我聊兩百年前的八卦你不嫌費電啊?”
    “少廢話!你知不知道王哲晚年的唯一願望就是破解智芯。創立智慧之光後,我是王哲親選的第一個啟明星。我當時才八歲啊!但他把我當神仙一樣供著,充分說明了他對這件事的重視。一個生命快到盡頭而且執著的人,他不可能把時間浪費在新近培養的‘愛好’上麵。這就意味著,很可能王哲認為破解智芯的辦法就藏在曆史,和編撰那些曆史的語言裏麵!”
    “不能吧……感覺都不挨著呀。”
    “為什麽不可能呢?你知道在‘大政府’出現之前,國家的數量比現在多的多。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曆史,文化和語言。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獨到的表達方式,雖然可以在語言學者的幫助下互相翻譯理解,但是有些語言中的特殊詞匯所代表的意義,是另外一種語言很難直接表達出來的。這就是語言中所蘊含的‘情感’,而這種‘情感’是有魔力的。”
    “怎麽還弄出‘魔力’來了?我看你就是胡說八道。”
    “魔力”兩個字讓白墨看似有點輕蔑地笑了笑,但是他的身體卻不自覺地做出了有興趣的反應,抱起肩膀歪著頭,白墨微笑著聽先生繼續講下去。
    “沒錯,就是‘魔力’。人們常說語言可以表達情感,但有沒有可能,語言本身就是有情感的呢?良言一句三冬暖,語言被使用者運用恰當的時候,就會顯現出它的‘魔力’來。”
    “那不就是會說話嗎?”
    “或者說是懂得語言的藝術,而藝術本身就是情感的具現,當然這是我自己的理解,我沒什麽藝術細胞……我想說的是,人與人之間有互通的語言,事物之間也有他們自己的語言模式,程序語言就是人與機器之間交互的語言。當你掌握的語言變多,理解變深之後,你會發現這些語言當中,實際上存在很多相通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王哲可能是想利用人類語言的共性,進一步對程序語言做出更深層次的理解?用這個辦法破解智芯?”
    “對嘍!孺子可教喲!”
    “你覺得靠譜嗎?人和人,人和機器,兩碼事兒吧?”
    “表麵上看起來有明顯聯係的事情都已經被無數人證明不可能了,反倒是這種表麵看起來不可能的可能性更讓我覺得有可能。”
    “這句話隻能證明你繞口令說的不錯。”
    “切,我老人家是光說不練的人嗎?你以為我後麵的這幾十年裏,每天就幹躺在機器裏什麽都沒幹?”
    “嗯?您老人家的意思是?”
    “哼!你可以隨便拿出一種你掌握的外民族語言來考考我,看我老人家驚掉你的下巴!我敢說現在世界上活著的語言學家們,都沒有我掌握的語言多。而且我說的掌握,絕對不隻是聽說讀寫那麽簡單。”
    “問題……我除了漢語別的什麽也不會呀。”
    “我猜也是。”
    “可是您跟我這顯擺半天,會這麽多語言,也沒什麽用啊。這還不是一樣,既搞不垮那個破議會,也出不去這個破地方,而且也破解不了智芯裏的思維代碼。”
    “也不是一無所獲……”
    “是嗎?!獲得了點兒什麽?”
    “我覺得……我對第二步的破解,已經有了一些靈感和想法……”
    雖然隻是一點靈感,也足以吊起白墨的興趣,整個人都坐直了豎起耳朵聽。
    “不過……還是算了。我再想想看,不能冒險。”
    “別啊,說說看!萬一呢!如果能行的話咱們是不是也可以拿這個當做換取自由的籌碼。”
    “自由?你想要什麽樣的自由?是像我這樣,還是像我家人那樣?別做夢了。假如你有一隻下金蛋的雞,你會把它放生嗎?即便是做到破解了,也隻能把它當成咱們的隱藏武器。無論對方承諾什麽,都絕對不能交出去。你可以設想一下李霖海會用這個技術幹點什麽。”
    想到李霖海這個侵犯隱私的狂魔會如何應用破解思維的技術,白墨不禁頭皮發麻。
    “可是既然想到了,不試試看的話心裏也不舒服呀。換成是我的話我願意試試,說不定可以用它做點什麽。”
    “隻要沒辦法從這裏出去,就什麽也做不成。李霖海這一手確實厲害,基地與外界強製隔離,裏麵的人知道的再多掌握的再多,也沒法拿出去興風作浪。反過來外麵的人都被蒙在鼓裏,被他捏著把柄乖乖合作。即便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在基地這個監控密度下很難不被發現。一旦被李霖海發現了,就會像‘單元’或其他的技術一樣,被議會搶走。不,這次很可能連議會都輪不到,而是被李霖海個人搶走。風險太大,我寧可不做嚐試。”
    “實在不行就你說我做,要是被發現了,我就跟他們來個魚死網破。反正這麽活著也怪沒意思的,我早就……嗨,你說是吧?”
    “小兔崽子,你好好活著最起碼還能陪我聊聊天,想走在我前頭我看你想的倒是挺美。你要是敢尋思,我第一個舉報你!”
    又央求了一陣之後,先生還是不願意告訴白墨他的靈感是什麽。白墨也不想強人所難,反正有的是時間,說不定哪天老先生一高興,就算不想聽也憋不住要說出來了呢。白墨看了看時間,不知覺間兩人已經聊了好一會兒。長時間的大腦活躍會讓先生的整個單元都處在高能耗狀態,為了不引起關注,先生必須“休息”了。兩人並不需要特定的暗號,每次對話的開啟和結束都有了默契,剛好白墨也覺得肚子餓了。
    最近白墨總是容易餓,大概是因為他正通過健身的方式逐步恢複體能。先生讓白墨時刻處於最佳狀態,以應對可能會出現的任何一種可能。白墨明白先生的目的實際是想讓他別糟蹋身體,但白墨和先生都是傲嬌的個性,不可能承認擁有互相成全的細膩心思。其他人對白墨這種人來瘋似得行為已經見怪不怪,甚至還對白墨表示了讚許。時間已經不算早了,白墨不用在乎時間,他有的是時間,而且其他人都要配合他的時間。離開豪宅,白墨準備到餐廳好好吃上一頓。
    餐廳裏除了白墨和廚師之外隻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精瘦男人,看見白墨後精瘦男人的眼睛立刻變亮了。白墨都懶得回想這個人的名字,看見陌生人走近就寒暄幾句,對白墨來說也是一種無聊的日常。
    隻不過這個男人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帶著風,好像很著急。而且越靠近白墨,就越著急。白墨有點驚訝地發現餐廳四圍所有的門洞都在開啟,而麵對著自己走來的陌生男人已經跑了起來,白墨下意識地想躲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白墨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兩隻手緊緊地抓著陌生男人的小臂,微微轉頭就能看到這個男人握著餐刀,刺在自己的左肩上。白墨今天穿了純白的外套,暈出的鮮血顯得格外美麗。男人扯著嗓子在白墨耳邊尖聲高叫
    “愚昧黨萬歲!”
    白墨的耳膜被震得發癢,他看見人群從好幾個門洞湧入餐廳,所有人都朝著自己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