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晉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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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家別院,幽深的竹築小院內,徐山山正躺在竹席上,陽光從墨綠的葉片縫隙中穿插落下,斑駁灑在她身上,前方那一片石榴花開得正豔。
    一隻綠毛鸚鵡從石榴花中鑽了出來,它激動得“哇哇”大叫,歡喜地繞著徐山山拍翅轉圈。
    “山~山~毛回來啦,毛毛回來啦~”
    徐山山伸出手臂,它便斂翅停在她的手腕處,她輕柔地摸了摸它腦袋被風吹得淩亂的軟毛:“辛苦了。”
    “毛為了山,不怕苦。”
    它拿頭來蹭她的臉,甜言蜜語跟不要錢似的朝外說。
    徐山山被它逗笑了。
    這種笑容是與以往的所有笑都不同的,不是浮於表麵的笑,也不是隨意一笑,而是一種很真實、很親昵的笑容。
    來到院門處的衛蒼灝、徐家姐弟與莫寒失神地看著徐山山與她的寵物親近。
    他們發現,自己竟然在嫉妒一隻鳥!
    對於徐山山養的這隻鸚鵡,他們不是沒有好奇,但它太神秘了,而她也對它的存在緘默不語。
    他們隻知道它叫毛毛,是一隻會說人話,比人還聰穎的鸚鵡。
    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但徐山山卻從不擔心它的安危與行蹤,之前他們不明所以,如今看來這是他們主仆之間的默契。
    “查到了嗎?”徐山山問它。
    毛毛人性化地攏起一隻翅膀,對她悄聲道:“嗯,毛毛查到了。”
    “查清楚了?”
    “當然,毛毛除了在路上的時間,剩下的都在監視跟蹤,毛毛不僅對晉王府內外的情況了如指掌,連晉王每日入恭幾次,晚上歇在哪個房間都一清二楚。”
    徐山山捏住它的小嘴,調笑道:“再頑皮試試?”
    毛毛怕她拔了自己靈活的舌頭,立即端正了態度:“不、不敢了,毛毛已經查清楚晉王府內的事務。”
    “嗯,你也操勞了不少時日,先歇息一下,時候到了我再召喚你。”
    毛毛歪了歪腦袋,然後疲倦地鑽入了她寬大的袖袍內,一拱一拱地,然後消失無蹤。
    徐山山這才抬頭看向院門等候多時的衛蒼灝,日光下他英偉高大的身材一覽無餘,她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股別樣神彩,紅光紫氣俱赫然。
    看來天時已到了。
    “衛大當家的,你敢屠蛟龍嗎?”
    衛蒼灝眸色一凝,重複著她的話:“屠蛟龍?”
    她悠然自竹席上起身,輕拂被壓褶皺的下擺,麵含淺淡笑容:“若敢,那便隨我一道去吧。”
    ——
    翌晨,躺藏於暗處的池江東看到衛蒼灝與徐山山他們一道出門了,看起來還挺嚴肅的,似準備要去辦什麽大事。
    他一路跟隨,憑他的武功想做到不被人發現並不難。
    隻是沒預料到他們這一趟是出遠門,趕完陸路又行水船,他尋思著衛蒼灝警覺性很強,而徐山山更是高深莫測,而行船的空間相對狹小,倘若一直不改變裝扮便窮追不舍,極大容易暴露。
    於是他跟完一段陸路,看著他們上船後,便跟別人打聽那艘貨船的去向,緊接著轉搭乘下一趟船追上去。
    “他們這是要去做什麽?”
    池江東發現他們乘船來到了淮江最大城鎮隆邱,亦是晉王的屬地建府所在。
    晉王在未登基稱帝之前,相當於隴東的一個大地主,錢是不缺的,但自由是沒有的,他沒有離開自己封地自由活動的權力,亦沒有插手當地政務的權力。
    可他稱帝之後,便徹底成為了叛軍首領。
    親兵增達至數萬,還接收了隴東的大部分軍政,擅自指揮當地駐軍脫離中央,亦操縱管理起經濟,手底下甚至還配備一個文相,一個武相。
    文相管地方,武相管軍隊,步步滲透,打算徹底將東邊圈地自建成國。
    是以如今的隆邱與以往大不相同了,它既是晉王的統治區,亦是他的銅牆鐵壁堡壘。
    任誰想在這裏謀害與暗殺他,無疑於就是在自尋死路。
    ——
    淮江
    古月伽容自那日聽到衛蒼灝提及了“徐家”一事,便暗暗記下了這個關鍵詞,打算事後去打探一番。
    其實徐家的案子在淮江還挺轟動的,一是大善人變成大罪人,“標題”夠惹眼,二是此事以徐家夫婦自殺謝罪結案,其中疑竇甚多,令不少人私底下猜測紛紛。
    另外也有近期徐家養女歸來、孝心感人又炒起來的一波風,聽聞那日為了令養父母能夠入土為安,她散盡錢財,不惜暴露身份為其大辦了一場葬禮,順利為他們大斂入葬。
    聽到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古月伽容這終於明白徐山山回隴東是為何事,她與衛蒼灝又是為何事走到一塊兒的。
    她從“黑島”帶著徐家姐弟殺回來,是要複仇,要為徐家夫婦報仇。
    難怪那日她會如此堅決地跟著衛蒼灝離開。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古月伽容已然了解到她這人眼中是容不得沙子。
    倘若他們徐家當真是被人冤枉的,徐家夫婦是被活生生逼死的,依照她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放過此件事情背後的所有罪魁禍首。
    古月伽容動用了一些古月家的人脈關係,從縣衙內得到了一份抄錄的徐家案宗,一番查閱下,他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麽。
    雷家……
    這裏麵雷家出現的頻率未免太多了。
    為了謹慎起見,古月伽容又多處尋訪,得知了雷家不僅舉報了徐家,還有淮江了一部分商戶,而這些商人不久之前,都被百姓稱為忠義愛國人士。
    他思索了片刻,便借著雷風之事打算去一趟雷家一探,到了雷府,這才發現雷家好似打算舉家搬遷的樣子,門外幾輛貨車並排,仆役進進去去搬運著府宅內的器具。
    在他停駐觀察之時,卻意外遇到了公孫及。
    公孫及身著錦繡衫,麵容清秀,身後跟著一個小童,他似剛拜訪完雷家要離開,恰好遇上了準備探訪的古月伽容。
    古月伽容並不認識公孫及,但公孫及卻一眼就認出了古月伽容。
    公孫及讀書時期便有一崇拜之人,他將對方的畫像掛於牆上,日日提醒勤勉著自己好學、上講,這人正是古月君。
    他深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著古月伽容,快步欣喜上前。
    “可是古月、古月先生?”
    眼前的古月先生,遠比畫上更加真實,如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僅是說他雪白如清玉一般的容貌,更是指他一身皎潔無暇、靜逸悠然。
    他忍不住上前一番熱情攀談,先是介紹自己,然後又表達了自己學生時期的一番仰慕之情。
    古月伽容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那個應天書院的公孫及。
    他如今已成為了晉王的幕僚,為晉王辦事。
    古月伽容一襲青雅衫,眼神清澈似水,不表露任何多餘的情緒。
    與公孫及客套地寒暄了幾句,他本就擁有天然的智性力,輕而易舉便能將公孫及這個小迷弟迷個五迷三道,取到了他想知道的情況。
    公孫及來雷家不為私事,而是來辦公事的。
    雷家的確是打算要搬遷到隆邱,新的房宅都基本打掃得七七八八,隻待後續易居。
    隆邱是晉王主城,雷家能獲得如此“恩賜”,必定是立了什麽大功勞吧……
    想到這,古月伽容好像將一切都連貫通了。
    直到公孫及這邊已無法再透露更多的隱秘之事,古月伽容便禮貌又不容拒絕地與公孫及中斷了話題。
    他聲稱有要事要去拜訪雷家人,事關雷風在應天書院“暴斃”一事。
    果然,一提及“雷風”此人,公孫及憶及其過往在書院內的恩怨,神色複雜,他也沒有心思再繼續聊下去了,當然他更不關心雷風是如何“暴斃”的。
    恭敬與古月伽容道了別,便攜小童離去了。
    至此,古月伽容已經確定了,這背後其實是晉王在排除異己,而雷家則是他掌控隴東經濟命脈的一把“刀”。
    就在這時,一隊身著緇衣的官兵疾步從街道那頭小跑了過來,他們迅速將雷家大門圍了起來,此番動作驚嚇到了來往仆役,他們慌張地丟下東西,便奔走而去。
    不久之後,官兵從雷府內“請”出了雷家一幹人等。
    這是衙門的人?
    古月伽容站在一旁,氣質儒雅高貴,有別於一般百姓,宛如一位高人隱士,官兵們雖然瞧見他了,卻沒有上前驅趕或盤問。
    他垂下眼瞼。
    這都是衙門內的人,這是不是表示,衛蒼灝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首先便是將晉王的“爪牙”雷家先解決了。
    那接下來豈不就是……
    他平靜思考的神情微變,他們……莫不是真打算將這隴東的“天”都給捅破了?
    他心頭狂跳,剛轉過身,便看到了槐樹下站立的嘉善大師,他一襲白色僧袍,薄如蟬翼,超脫塵世之外的氣質令他俊美的麵龐更增聖潔感。
    他對上古月伽容微怔的眼神,雙掌合十,淡然道:“阿彌陀佛。”
    “嘉善大師,你怎麽會在這裏?”
    古月伽容能查出來的事情,嘉善自然也能,他隻是比古月伽容慢來了一步而已,但卻沒有錯過看到雷家被官府的人抓走這一幕。
    她已經開始行動了,想當初死了一個陳王她尤不滿足,如今她是打算連晉王也一並送走。
    “古月施主,聽聞你教過徐施主一段時間,不知她慧根如何?”
    嘉善問了一個出乎古月伽容意料之外的問題。
    他想了一下,道:“徐山山師從神算子,她自小學的便不是詩書禮樂,她的生長環境與我等是全然不同,因此所思、所想亦不同,我們不能以常人的眼光來看待她。”
    他這話多少有些指責嘉善將徐山山視為“惡”,有些武斷跟主觀了。
    他想,一個徐家養女能夠為徐氏夫婦做到她這一步,還照拂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弟在身邊,怎麽看她都不像是一個本性極惡之人。
    之前聽嘉善大師說要渡徐山山向善,古月伽月便猜到嘉善的佛心定然是與徐山山的“恣意任為”相背的。
    他想讓她循規蹈矩,不犯凡事忌諱,但徐山山卻視一切規則為無物,她行事唯心矣。
    “古月施主,她的能力遠超你我的想象,正因如此,貧僧亦並未以常人的眼光來看待過她,隻是一旦她失控,便為時已晚了。”
    嘉善的眸中滿含著智慧與神秘,他近來的參透與感悟更深了,因此他更深刻地看清了“徐山山”究竟有多麽危險。
    古月伽月知道自己無法說服一個內心堅定之人,他想起剛才他擔憂的事情,便道:“嘉善大師,我猜測蒼灝與徐山山可能會去隆邱,你可隨我去一趟?”
    他既得知此事,便不能袖手旁觀,他知道徐山山想要為徐家複仇,可也不能如此魯莽冒險啊。
    如今晉王剛稱帝,風頭無二,哪怕有衛蒼灝幫忙,想在陸地上與他的勢力對抗後獲勝,無疑是癡人說夢。
    嘉善頷首:“好。”
    他們倆人也算是同路異心了。
    一個想著去阻止自己的記名弟子送死。
    一個則想著去阻止一場血雨腥風的展開。
    總之,他們各有各的忙法。
    ——
    “都過了這麽久了,你們還沒查清陳王真正的死因?”晉王在王座之上威嚴沉臉。
    底下的人苦著臉道:“主上,說不準真是那個叫徐山山的女子所為呢?”
    他們都信了,偏晉王不信。
    他對女人有一種天然的輕蔑與仇恨,怎麽都不願意相信陳王是被一個女子所殺。
    “徐山山?這名字怎麽聽著有幾分耳熟……”公孫及想了一下,忽然想了起來,他道:“主上——”
    他剛要稟報,這時外頭急衝入了一道聲音。
    “陛下,外麵飛箭射來一封您的親啟信——”
    “信?”晉王訝然,他起身道:“拿來!”
    那人顫抖著將信奉上,晉王一看信件已被拆開,這是正常的程序,畢竟誰知道這信上有沒有被抹毒?
    但他卻不解副護軍為何一副恐懼的表情,他揚開一看,眼睛越瞠越大,最後竟是猛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副護軍。
    “你看過了,是嗎?”
    晉王的聲音充滿冰冷的殺意。
    “……是。”副護軍已是麵露死相了,他也平靜地接受自己接下來的命運:“請陛下莫要遷怒於臣下的家人。”
    說完,他二話不說便拔出配刀,刎頸倒地。
    “來人,將屍體拖出去!”
    一個副護軍不明不白地死在廳內,公孫及與其他們都嚇僵住了,他們視線膽戰心驚地瞥向晉王手中的信件,心中猜測這封信隻怕是死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