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結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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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的日出從地平線邊緣升起,雲霞如火燒般亮了起來,天地慢慢變得清明。
    莊行跟在一位農夫身側,那農夫遠遠指著前方:“道長,前麵就是湖神的地盤了...”
    說罷,農夫停下了腳步,吞吞吐吐說道:“道長...要不...要不還是算了吧,湖神法力無邊,道長...若是惹怒了湖神,發起大水來,方圓十裏的人,都得遭殃啊...”
    莊行轉過身,看著麵前這個麵色饑黃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視線躲閃,不敢與莊行對上。
    莊行說:“叔叔莫怕,那湖神是自封的神仙,不過一個會說人話的妖邪,哪個神仙會叫別人給自己奉上童男童女呢?”
    “待我將那妖邪除去,叔叔的兒女也可保全性命,還望叔叔在此地稍等片刻,日後,此地也不會有妖邪為患了。”
    莊行一拱手,提劍轉身而去。
    農夫望著他的背影在晨光中遠去,咬咬牙,跟了上去。
    但農夫依然不敢出聲,隻是隔著一段距離,躲在遠處,悄悄地看著。
    順著這條路往前走,那一潭湖水也被日出照成了金色。
    水波蕩漾,浮光躍金。
    農夫忽然瞪眼,嘴巴張的很大。
    在這樣美的湖泊旁,有一具巨大的無頭屍體,那是一條黑色的怪魚,大如船舶,比尋常的沙船還要大上幾分,站在它的下方必須仰望才能看到它的全貌。
    如此一個龐然大物卻死在了湖泊的岸邊,魚頭是被什麽鋒利的東西切開的,切口十分光滑,就落在魚身的旁側。
    莊行伸出手去觸碰那魚的鱗片,冰冷而堅硬。
    他收起了劍,看向湖邊那塊青石上刻著的字。
    【妖孽已除】
    農夫緩緩從樹後走了出來,呆呆地看著那個屍體。
    莊行走上前去,問道:“叔叔,這可是湖神?”
    “是湖神...”農夫說。
    莊行說:“此地妖氣盡散,又有一道劍氣刻於那青石之上,定然不會有妖邪再敢作亂了。”
    農夫愣了愣神:“可是道長...是誰...是誰除了湖...這妖孽呢?”
    他習慣性地稱呼湖神,猶猶豫豫幾下才改了口,像是終於接受了那作惡多端,要村民奉上孩童與牲畜祭祀的湖神死在了他的眼前。
    莊行說:“我一路走來,也聽得了一些傳聞,說是哪地若有妖怪作惡,名號傳了出去,某日就會被人發現頭顱落地,死一個慘樣,而且那妖邪屍首之處,定會有一句‘妖孽已除’的刻字。”
    “據說是天上的聖君見不得人間疾苦,下凡來,將妖邪斬去,還人間一個太平。”
    “天上的聖君...”農夫仰頭看天。
    他顫抖著跪了下去,對著那塊刻著字的青石磕頭。
    “聖君大恩大德,聖君大恩大德啊...”
    “叔叔回去以後,就說是聖君除了妖邪便是。”莊行說。
    “是,是,是...”農夫連連答應,說話都有些說不穩當。
    莊行將農夫扶了起來,又交代一些事宜。
    說這魚妖乃是鯰魚所化,不過是一隻偶然得了奇遇的鯰魚精,絕非什麽神仙。
    還說真正的神仙絕不會讓百姓獻祭活人,隻需心意送達,有敬畏之心,便足夠了。
    村民愚昧,有時候不知對錯,會以野妖當做神佛,萬事不敢忤逆,但有了這“聖君”的名號打底,他們也不敢再去做什麽祭祀之事了。
    “叔叔可帶著其他人來此一觀,便可讓他們知曉事情真假,切記日後不可再行什麽活人祭祀。”莊行囑托。
    “道長教誨的是。”農夫點頭。
    “既然妖孽已除,我也就不在此地多留了。”莊行說,“還請叔叔回家去吧,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家妻子女,好讓他們放下心來。”
    “回去...對的,我要回家去!”農夫眼睛裏有了色彩。
    他剛抬起腳準備走,又看向莊行,回過頭,說道:“道長清早才到了我們那村子,莫不是趕了夜路,那前麵要走好幾天才有別的村子了,道長...要不要歇息歇息再出發?”
    “不必了。”莊行搖頭,“叔叔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家去了。”
    農夫一臉恍然大悟,也不再多留,說了一句道長慢走,急匆匆地離開了。
    莊行轉頭去看那魚妖的屍體,摸了摸那塊青石。
    抬起頭,看向一處長有蒲草的小路,背上劍,往前而去。
    那魚妖的屍體還很新鮮,從切口和血液凝固的程度來看,大概是昨夜才被人斬殺,死在了岸上。
    除了魚頭處,那魚妖身上找不到其它傷口,一切完好。
    說明斬妖之人的實力,遠勝那作惡數年的魚妖,一劍就將它斬死。
    而且他並不貪圖魚妖身上的其它東西。
    一個修煉有成的妖怪,它全身都是有價值的,肉可以食來讓人增長氣力,骨牙皮爪,心目肺肝可以用來煉器煉丹,其頭顱中凝聚的妖核更是一寶,在撰寫符籙,修行養氣上都有妙用。
    可那魚妖身上一切完好,似乎除妖之人真的隻是為了除妖,斬妖後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都不帶走。
    天下真有這樣的除妖人麽?
    從來沒人見過那斬妖之人的真貌姓名,他不在乎名利富貴,真像是為了聖君為了蕩除妖魔下凡而來。
    所以,才會有“聖君下凡”的傳聞冒出來吧。
    而這降魔聖君的傳聞,也並非近些年才流傳下來的,已經幾十年了。
    莊行最早是在一個老奶奶口中聽得了這個故事,大約是在二三十年前,“聖君”的傳聞,才開始在各地流傳。
    各種說法層出不窮,但無一例外,被除去的妖邪,都是這等樣貌。
    無人知曉“聖君”到底是誰,但很多人相信那是真正的聖君,是天上的神仙,有些地方還有給聖君修建的廟子,將那些刻著“妖孽已除”的石頭供奉起來。
    通常隻是偏僻的一處小廟,最高的一人高,最矮的不到膝蓋,都是村民自發修起來的廟子,常有人在石頭前燒香跪拜祈福。
    不過得離開了宜都周邊,才見得到這些廟子。
    倒也正常,無妖之地,自然不需要“聖君”來除妖。
    “這劍意,當真是舉世無雙...”莊行不由得在心中讚歎。
    雖然見過很多次了,但他還是不由得讚歎。
    那劍意看起來隻是在表麵淺淺一層,實則與石頭融為一體,過了幾十年,都未曾減弱幾分,當真有驅邪驅妖之效。
    至少莊行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他的修為與刻石之人差的遠,遠的似有一道高山崖壁阻擋。
    並不是看不到跨越的希望,可要跨越高山,要經曆成百上千的磨礪,付出十倍百倍的血與汗。
    須一心向道,心無旁騖,才可能在千錘百煉中,磨礪出那樣的劍意。
    “那到底是種怎樣的生活?”
    他難以想象,他為這劍意感到驚歎,卻又覺得悲傷。
    因為那背後的代價,是常人難以承受的,是讓人望而生怯的。
    ...
    夕陽時分。
    在那條潺潺流動的溪流邊,莊行終於找到了他要尋的人。
    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察覺到那個人,他帶著一頂鬥笠,身披蓑衣,躺在樹下,明明穿著與四周的環境並不相搭,可他卻好似與自然一體,風與水中都有他的存在,或者說仿佛是風與水化作了他。
    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天上的雲,地上的土。
    好像,他就是這天與地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普通人走這裏過,恐怕隻會覺得那棵樹下什麽也沒有,徑直走過去。
    好比那隻麻雀,它就落在了那頂鬥笠上,梳理翅膀上的毛發,看到了莊行,才轉動鳥頭,撲騰翅膀飛走。
    莊行走到了那棵樹前,鬥笠下的人抬起頭,眼神中透著困惑。
    莊行並未解釋什麽,他第一件事,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很老舊的銅牌。
    他將銅牌遞了過去,那人伸出手,將其收下,見到銅牌上的字,卻是看了好久。
    “它的兄弟都死了,但它還在等你,隻是它如今不在那山上了,我把它帶下山,帶去了醫仙的住所,交給了醫仙照料,你知道那地方,一月前,你應該回去過,摘了一折玉蘭花。”
    那人將牌子收了起來,眼神依然困惑。
    莊行頓了頓,拔了劍出來。
    “你或許好奇我的來曆,我當然無意隱瞞,但我們都是用劍之人,所以我想先用劍跟你對話。”
    “希望你能和我比試一場。”
    那人看了莊行一眼,兩人的視線對上,他並未言語,隻是點點頭,摘下了鬥笠,脫下了蓑衣。
    他的頭發很長,比莊行要長很多,看得出來,他很久沒有打理自己,但他並不滄桑,也不淩亂,一切看起來都那麽自然,自然到讓人覺得舒服,好像他是你的熟人舊友。
    他將隨身抱著的劍,放在了地上,轉而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枯枝。
    那把劍...莊行認得的,那是女俠的劍,是燕槐安的劍。
    “不用那把劍麽?”莊行問。
    他搖搖頭,很奇怪,他沒說話,莊行卻懂得他的意思。
    他隻是將那把劍帶在身邊而已,其實他從不用那把劍,劍對他不重要了,一根樹枝,一片枯葉,都可以是他的劍。
    他並沒有放水,也沒有看不起莊行的意思,他真的在全力以赴。
    那枯枝中的劍意,與莊行在那場大夢所見得的殺伐之意,截然不同,枯枝竟然抽出了嫩芽來。
    莊行讚歎起來,他再次感覺到自己與麵前這個人的巨大差距。
    不過也僅僅是感歎,他臉上露出微笑,拱手道:
    “請指點。”
    ...
    清玄山,憔悴的芸苓回到了山門上。
    她的頭發亂了,眼睛發腫,有發紅的痕跡,看得出她哭過。
    她很久沒有哭了,可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個月過去,哪裏都找不到莊行的身影,最初的幾天她還能維持住平靜的心態,可現在她根本無法入睡了,一閉上眼就是噩夢纏身。
    芸苓告訴自己莊行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很厲害,一直以來他都比自己厲害的多,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他肯定都能應對,他肯定會回來的,也許明天他就會突然出現,微笑說,能不能幫我泡點茶水,我有點渴了。
    可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些在她心中早已淡去的事情,想起那個夜晚,想起爹爹關上地窖裏的那一刻,那將她纏繞的可怕黑暗。
    她再也不想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這麽多年她努力修行,費盡心血鑽研術法,都是為了避免像那天一樣的慘劇。
    不管是發生在她身邊的,還是發生在別人身邊的,她都不願意再看到了。
    今天她回到山門裏,是來向師父請辭的。
    她要離開清玄山,去別的地方,清虛子道長隨那兩位童子與燕槐安去尋應龍了,她想去百花穀,想去皇宮,去那些地方找人幫助。
    她要去宜都,要去找妖族,一切她能想到的,能找尋幫助的地方,她都要前往。
    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讓兩個人來做,這是芸苓從莊行身上學到的。
    其實她不喜歡依賴別人,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長大。
    但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她踏過了山門,往山上而去。
    也就是在這時,她的耳邊傳來了她日日夜夜都翹首以盼的聲音。
    “芸苓,聽得到麽?”
    她愣了一下,環顧四周。
    這聲音好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找不到方位,像是...錯覺...
    在她遲疑的時候,那聲音又來了。
    “芸苓,芸苓...”
    那聲音輕輕地呼喚她,輕柔而夢幻。
    這些天壓抑的情感從她心中湧現出來,如此強烈。
    接著她聽到了揮劍的聲音,有什麽東西被斬開了,也有什麽東西和她連接在一起。
    她的真炁本能地按照一種韻律運轉起來,那是她自那畫壁之上習得的,縮地成寸神通。
    這神通之術,與她見過的其它術法有本質上的區別,不是她後天習來的,而是自她與莊行見過那畫壁後,就好像呼吸、脈搏一般,自然而然地存在於她的身上。
    她沒忘了那一天她在想什麽,那天年幼的她戰戰兢兢地站在那柄飛劍上,緊緊抱住前麵那個人的腰,心裏想,絕對不能放手,絕對不能從那柄劍上掉下去。
    可真是如此麽?
    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從劍上掉下去,而是不要和劍上的人分開。
    這神通之術,真正的用途,不是“縮地成寸”,而是讓她能抵達那個人的身旁。
    而她此刻也忽然明白了,她不止可以抵達那個人的身旁,還可以,將他帶到自己的身邊。
    她立刻寧靜心神,死死拉住了這種感覺。
    就像是手中有一條繩索,可繩索頂端綁著的東西,似乎有萬斤重,她用盡氣力,都無法將其拉動。
    她好像還是那個力氣微弱,端個水盆都費力的小女孩。
    她內心急不可耐,可忽然之間,那“繩索”又變得輕盈了。
    好似有一個大人,站在她的身後,幫她扯動了繩子。
    在一種艱澀的拉扯感後,一個踉蹌,有什麽東西撞到了芸苓的懷裏。
    那是身著道衣,風塵仆仆的莊行。
    莊行看著眼前的少女,長出了一口大氣。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握住芸苓的手,站起來,環顧了一圈。
    他正站在青石階上,不是荒草叢生的青石階,是打理的井井有條的青石階。
    眼前是抽芽的楓樹,不是深秋的緋紅。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他知道,他回來了。
    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秒,少女撲進了他的胸懷。
    無言,但有兩道淚痕從她的眼角流下。
    她微微地抽泣著,緊緊擁抱住眼前人。
    莊行見得她的憔悴,輕歎一口氣,輕柔地拍打她的背部,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珠。
    “我回來了。”
    “嗯。”
    ...
    半月後。
    玄清觀,七錄齋。
    莊行坐在茶桌前,與才返途而來的老道人,仔細將那日所發生之事道來。
    “這便是我從那位前輩那裏,得來的石頭。”莊行取出那塊青石。
    清虛子將那塊石頭取過來,仔細看上麵刻著的男人。
    端詳片刻後老道人說:“此人非我舊識,不過,你莫非是受了他相助才尋得回來的路?”
    “也算是承了那位前輩的幫助吧。”莊行說,“我在前輩的屋中暫歇了三日,那三日裏,我冥思苦想,終於是想到了些眉目。”
    “什麽眉目?”
    “是那困擾我多日的怪夢,我在去了那處畫壁之後,終於窺見了全部,可心中一直有個疑惑,為何我去了那畫壁之處,才看得了全部呢?我覺得這其中一定有某種緣由,所以我就想,或許,那個人,也曾經來過那畫壁之下,或者說,他先我一步去了那畫壁,所以我才能看到那些夢。”
    “而從我、白鼠和芸苓身上的奇遇來看,去了璧中遊,必然能得到某種自己所欲想的神通,但大概也隻能得到一次,因為白鼠很早就尋到了那畫壁,它在地下來去自如,不知在畫壁中走過多少次,卻也隻習了儲物之法,那麽我第二回去見了畫壁,沒有再得神通,也是正常的。”
    “但與之相對,那個先我一步的人,他在見過畫壁後,定然會多了某種神通才對。”
    “為了驗證我的猜測,我離開山頭之後,便著手去找尋他。”
    “你尋到他了?”老道人問。
    “尋到了。”莊行點頭,“沿途我發現許多村民都供奉一位名叫‘降魔聖君’的神仙,傳說聖君從天上下凡,在各地除妖,若是在妖怪屍首分離,又能在原地找到一塊刻了‘妖孽已除’的石頭,那邊是聖君所為。”
    “百姓們對此深信不疑,但我發覺那些被供奉起來的石頭,那些石頭上的劍意,卻是我見過的。”
    “難道...”老道人想到了什麽,沒有道出,等著莊行繼續闡述。
    “就是我在夢中見過的劍意。”莊行點頭,“我看了那些石頭就明白了,所謂的‘降魔聖君’,就是當年在江南斬虎的劍仙,隻是他如今不在人前現身了,沒人再瞧見他,便以為是神仙下凡來救苦救難。”
    “他這些年來,還是在各地除妖,也多虧了他在各地除妖,我才能借以這些線索,找到他的蹤跡。”
    “一日,我見得了某處有聖君顯聖,我看了那屍首,便明白他還沒有走遠,一番找尋後,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到了他。”
    “你和他說了什麽?”老道人問。
    “我先用劍與他比試了一場。”莊行說。
    “輸了吧。”老道人捋捋胡須。
    “輸了。”莊行點頭,“我與他都未調動真炁,隻是以最基礎的劍法較量,一開始我還能招架幾招,但他看清了我的路數後,很快我就被戳中了心口,敗下陣來。”
    “不過他的劍,與我在夢中見到的變化許多了,以前他的劍處處帶著殺意,但那天他的劍卻很自然,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就是自然而然,好像他的劍是從地裏長出來,就像是太陽會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那樣自然。”
    “從他的劍裏,我感覺到了,他的境界截然不同了,多年前的仇恨,他似乎也放下了,他的劍平靜如水,人也好似清水。”
    “比試過後,他問我從哪裏來,我便坐下來,像老友一樣,與他說道了我的來曆。”
    “等講完後,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去過了那處畫壁?”
    “他去了麽?”老道人喝了一口茶水。
    “去了。”莊行點頭,“而且是很早以前,就去過那處畫壁,他說他在江南斬了那虎妖之後,不知再去何方,隻能想到當年養他長大的道觀,便走了一遭回頭路,隻是路上他卻發現一件怪事,他沒辦法再揮劍了,倒不是說修為全失,隻是他握著劍,卻沒有了以往的感覺。”
    “他開始對劍感到厭煩,甚至不想再揮劍,但又不得不揮劍,他行了半年才回到了原本的道觀,也尋到了自己的師父,但師父卻告訴他,如今天下災情四起,你年紀雖輕,可修為已勝於我,你當該去多救些世人。”
    “他聽了師父的教誨,之後的日子,就在各地行善救人,也就是那之後的某日,他偶然間,找到了那一處畫壁。”
    “那他得了什麽神通?”老道人問。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神通。”莊行說,“他那天隻是覺得驚奇,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畫壁,他在畫壁中遊了一遭,卻好像也隻是遊了一遭,身上沒有任何變化。”
    “但我並不覺得是如此,我又問他,是何時遇到了那位朔風前輩,他說大概是二十年前,在某處山村除妖時撞見那隻大雁精,他見那大雁精身上沒有煞氣,不是為害之妖,卻又誤傷了它,就把它帶回了山上,因為山上有劍氣庇護,可以安心修養。”
    “我問他,你可曾想過為何我與那大雁精會來到此地?我告訴他我的推斷,我說,包括那隻送信的畢方鳥,我們恐怕就是因為你,才會來到此地。”
    “可你有什麽依據這樣說?”老道人問。
    “沒有依據。”莊行說,“這些都是我的推斷,我隻是覺得他看起來自然,可心裏一定還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因為我看過那兩場夢,那天殺掉虎妖之後,他的臉上並沒有喜悅之情。”
    “我覺得他心裏還有什麽隱藏起來的願望,但可能打心裏他就覺得那願望不可能實現,所以把它埋藏起來,藏在內心深處,但他並沒有遺忘。”
    “我問他,殺掉虎妖那天,你在想什麽?”
    “他拿出那塊銅牌來看了很久才回答我,他說,那天,他在想他的娘親。”
    “他有一件很後悔的事情,沒有去做。”
    “他說,他生來通慧,出生三月,雖不能語,卻也知曉世間常理。”
    “那天那虎妖來襲,娘親將他抱至床底,他很後悔,那天娘親跑出去引走虎妖的時候,他沒能伸出手,抓住娘親的手指。”
    “可他當時隻是個幼兒啊。”老道人搖頭,“便是抓住了,又能如何呢?”
    “我也是這樣問他的,我說,就算你抓住了你娘親的手又能怎麽樣?那個時候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兩個人一起被虎妖吃進肚子罷了。”
    “他說不一樣,他後悔的是他沒有勇氣,他的娘親有勇氣為他赴死,可他,在那個時候,卻連抓住娘親手指的勇氣都沒有。”
    “這就是他心中所念吧...”老道人歎了一口氣。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所念。”莊行說,“總之,我尋到了他之後,懇求他能送我一程。”
    “如果我是因為他在畫壁上得來的神通,才出現在那處天地,那麽那神通,應該能送我回去。”
    “他答應我會試試看,然後麵對著溪水揮出了一劍,就是在那水波之中,我看見了芸苓的身影,我呼喚芸苓,芸苓的神通是縮地成寸,雖然由我這麽說有點不太好,但是我知道她小時候特別依賴我,我後來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當時想的,大概是想要和我待在一塊,因為她第一次使出神通,就到我身邊來了。”
    “我猜想如果她想的是和我待在一塊,大概也能將我拉到她身邊去。”
    “果真如此了?”老道人問。
    莊行點頭:“芸苓說她聽到了我的聲音,然後就自然而然地運轉真炁,將我拉了回來。”
    “當真是通神之術。”老道人感慨,“那或許真是仙人留下來的畫壁。”
    “也許。”莊行說,“但師父,那畫壁如今已失去了神韻,後人怕是無法再從上麵得到任何好處了,但弟子還是想要將它保護起來,讓它重見天日,供後人瞻仰。”
    “去吧。”老道人說,“你心思細致,為師相信你,你自去規劃就好,你可有打算了?”
    “打算請知府大人派人,再與山中妖族合力,將那畫壁山下的村子再改為一處妖怪村,做日後山中妖族來往中轉之道,也順便就將那畫壁保護起來。”
    “可。”老道人點頭,“何時去做?”
    “已寫信給了知府,弟子打算明日下山,去宜都一趟,順道再回家探望父母小妹,他們雖不知我所曆艱辛,但那一月當真是度日如年,弟子頗為想念家中親人,便想回去看看。”
    “去吧,去吧。”老道人說。
    莊行張開嘴,似乎還有些話,可欲言又止,最後抿抿嘴,行了個弟子禮,便也離開了七錄齋。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子,燕槐安身穿青色的裙衣,坐在屋簷下,看著院子裏的長出來的蘿卜葉子發呆。
    莊行飛快地走過,回到了堂屋,堂屋的牆壁上掛著燕槐安的畫,畫的是個少年,那畫的旁側,放著的是燕槐安的劍,那劍也掛在牆上,很久沒有取下來過了。
    那天太陽落下,樹旁點燃火堆,莊行還問了一些話。
    是關於那把劍,莊行問:“這劍你是從何處得來的?又為何要帶在身旁?”
    “這是燕姐姐的劍,她死了,死之前把這劍送給了我,我便隨身攜帶了。”
    這中間還有一段故事,他沒有告訴師父。
    主要說出來,怕老道人覺得離經叛道。
    可他又想起了那天的對話:
    “燕姐姐很怕孤單,她習慣了一個人,但其實一點也不喜歡一個人,如果有個人能陪著她,她其實很愛笑的。”
    “你很想她麽?”
    “怎麽能不想呢?不過她是帶著笑離開的,我便也心滿意足了。”
    ————————
    ————————
    時節已至四月,天氣轉暖,春光明媚。
    祝禾將洗好的衣服,掛在院子裏的晾衣杆上。
    耳旁傳來“呼呼哈嘿”的聲音,是她的小女兒在竹林下練劍。
    頭發紮起來的女孩,手握一柄木劍,表情認真地練著一招一式。
    祝禾無奈地看著她,這孩子明明是個女兒家,卻偏偏喜歡這些男兒的舞刀弄劍。
    明明家裏不像祝禾小時候那樣吃不飽穿不暖,她們家如今很富裕了,富裕到祝禾還給小女兒請了教書先生,教她認字讀詩,本想讓她多點女孩子的感覺,可她非但沒有如祝禾所想變得文氣些,反而更加地在讀書之餘揮灑汗水。
    祝禾其實一點都不希望女兒去學什麽刀劍,刀劍那是要傷人的,哪個做父母的,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傷著呢?
    可也答應了女兒,隻要認真念書,就不妨礙她練劍。
    祝禾隻能擺出娘親的架勢來,叉著腰問道:“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娘。”小女兒答話。
    “可不許糊弄。”祝禾走上前,摸了摸女兒的額頭,“要是教書先生說你功課沒做好,那娘就把你的劍沒收了。”
    “放心吧,娘親,我都做完了!”女兒吐舌頭做了個小鬼臉,她掙脫了祝禾的手,往外麵跑過去,“我去後麵的竹林練一會兒,吃飯了再喊我!”
    祝禾知道這孩子是嫌她管得多,在躲著她。
    還是小的時候乖巧一點,一兩年前,她走到哪裏,第一個先找的都是娘親呢,現在倒好了,還要躲著。
    祝禾搖搖頭,繼續晾曬衣物。
    她想著一些有的沒的事情,比如她的兒子今年就要娶新娘了,比如丈夫說出門去釣魚,不知道會不會和上次一樣啥都沒釣到空著手回來...
    想著想著,腳邊出現土堆隆起,兩隻肥胖的白鼠探出了頭。
    她微笑著,彎下腰,摸了摸白鼠茸茸的毛發。
    現在的生活,換做是十年前,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沒由來回憶起才生下兒子的時候,她回過頭看,記得那個時候房子很小,不止小,還漏風漏雨,夜裏風嗚嗚吹,就好像有鬼在哭一樣,讓人覺得害怕。
    但現在是大房子了,又大又整潔,也不會讓人覺得寂寞。
    她微微笑,就在這時,有一個人走近了院子的門口。
    她瞧見了那人的臉,愣了一下,連忙起身上前去迎接。
    “兒子,你怎麽回來了?”
    她拉開籬笆,拉著兒子的手進屋。
    “吃飯了嗎?”祝禾問道。
    沉默一會兒後,蹦出來兩個字:“沒吃。”
    “先進去坐吧,娘去給你煮碗麵,你妹妹去後院練劍了,要不要我把她喊回來?”
    兒子搖了搖頭,祝禾便說:“也是,那丫頭鬧騰的很,一會兒肯定要纏著你不放了,你一定累了,坐吧。”
    祝禾拉開凳子,招呼兒子坐下,又去水缸裏舀了一碗水,然後就跑去了灶房燒柴煮麵。
    她忙忙碌碌,自從兒子去了山上,一年在家待的時間就很少了,所以每次兒子回來,她都很用心地照顧,那才有家的感覺。
    她哼著小調燒水,把麵條下入鍋中,切了臘肉和香腸,摘了青菜,還煮了一顆荷包蛋。
    一碗熱騰騰的麵,端到了桌上。
    祝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盈盈地坐在桌子對麵。
    她看著自己的大兒,隻是看著,心裏就覺得高興。
    但大兒並不看她,低下頭去,拿起筷子吃麵。
    “合胃口嗎?”
    “很好吃。”
    “慢點,別燙著了。”
    “嗯...”
    ...
    半刻鍾後,祝禾來到了門前。
    “這就要走了麽?”
    “嗯,我隻是順路來看看。”
    祝禾上前,拍了拍兒子肩頭上的灰,踮起腳,幫他整理衣服的褶皺。
    他背上了劍,戴上鬥笠,披上蓑衣。
    祝禾這才發現,兒子的鬥笠和蓑衣放在門邊。
    “娘!”兒子回過頭來看她,“我走了!”
    “走慢點,要是在外麵累了就回家!”祝禾說。
    他並沒有答應,隻是抬起手揮了揮,背影漸漸遠去,漸漸地向前走去,不再回頭。
    ...
    五日之後,祝禾又聽到馬蹄聲。
    騎著烏騅的莊行,停在了門前。
    莊行從馬上下來,祝禾說道:“回來啦,你那天走的那麽著急,出去幹什麽了?”
    “走的著急?”莊行有點疑惑。
    “就是前幾天的中午呀。”祝禾說,“我不是還給你煮了碗麵嗎?你就在家裏待了一小會兒,我給你妹妹說,她還不信呢,她說我騙她,哥哥才沒有回來過。”
    莊行愣了愣,回頭看向門口,問道:“娘,我往哪裏走的?”
    “那邊吧。”祝禾指向那頭,“就是芸家那邊,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麽。”莊行望著遠方,“先進屋去吧,我餓了,娘你也給我煮碗麵吧,和那天的一樣就好。”
    “好。”祝禾牽著馬兒進來。
    屋裏熱熱鬧鬧,吵吵嚷嚷,滿是人間煙火。
    ...
    史書中記:
    【元定三十六年,雪災、旱災不斷,帝讓位,改年號元康】
    【元康十年,人相食,妖魔亂世,帝慨然有為,惜乎大勢已傾,積習難挽,虞滅乎】
    【虞滅後四十年,天下三分未定,是有聖君醫仙出世,育良種,降妖魔,平天下,得道飛升乎,是為真仙,為世人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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