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清丈田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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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染血的袖口垂落在《清丈田畝冊》上,洇開的血珠正沿著"七萬頃"的字樣蜿蜒成蛇。
他望著硯底泛起的靛藍色浮沫,忽然想起三日前東宮偏殿那碗藥——同樣的孔雀尾羽般的詭豔光澤。
"砒霜遇雄黃則顯青。"主考官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這墨錠裏摻了至少三錢霜雪白..."
太子突然笑起來。
這笑聲驚得簷角積雪簌簌而落,穿過明倫堂的鏤花窗格,在那些懸著的"為國求賢"匾額上撞出細碎回音。
他沾著黑血的指尖劃過裂硯,竟蘸著殘墨在掌心畫了半闕《破陣樂》,"孤的血,可比這砒霜毒多了。"
話音未落,北風撞開糊著高麗紙的檻窗。
案頭堆積如山的考卷忽如白蝶紛飛,朱標掩唇的絹帕瞬間綻開墨梅,點點猩紅濺在飄落的宣紙上,竟將某張考卷中的"天下為公"四字蝕成了骷髏形狀。
寒門舉子就是在此時抬起頭的。
這個跪在庭前雪地裏三個時辰的年輕人,粗麻單衣早已凍成冰甲,懷中卻還揣著半個硬如石塊的雜麵饅頭。
當身旁那個江西口音的考生栽倒時,他毫不猶豫地掰碎饅頭,將最後一塊糖霜似的冰渣塞進對方口中。
"使不得..."江西舉子蜷縮如蝦,喉結在結了冰碴的皮膚下艱難滑動,"你自己也..."
"嚼碎了咽。"寒門舉子突然提高聲音,這話竟是對著明倫堂方向說的。
他布滿凍瘡的手掌拍在對方後背,震落一片雪塵,"洪武年的糧食,硌牙卻養人。"
狂風卷著染血的考卷撲向庭院,其中一張正蓋在寒門舉子膝頭。
他望著朱批旁新添的血印,忽然將凍僵的手指按在"清丈田畝"四字上——冰晶在字跡間消融成水,竟隱約顯出一幅塞外輿圖的輪廓。
明倫堂內,青銅燭台轟然傾倒。
朱標踉蹌扶住楠木梁柱時,聽見腰間玉佩撞在鎮紙上的清越聲響。
二十年前馬皇後為他係上這枚螭龍佩時,奉先殿的日晷指針正指向"賢"字刻度。
"殿下!
這墨毒..."主考官突然噤聲。
他看見太子染血的指尖正在空中虛劃,那些凝固的血珠竟懸成北鬥七星的形狀,而案頭裂開的硯台裏,不知何時生出一枝帶刺的紅梅。
朱標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的血線纏上飛散的考卷。
那些寫著"均田""改製"的奏章忽然泛起青光,墨字如同活過來般在紙上遊走。
當某張考卷飄過寒門舉子頭頂時,他看見"攤丁入畝"四字正在蛻變成"山河永鎮"。
"拿火盆來。"太子喘息著扯開銀狐裘,玄色蟒袍上暗繡的金龍在燭火下忽明忽滅,"把這些...咳咳...沾了毒的考卷..."
話未說完,庭前突然傳來玉罄清鳴。
寒門舉子正用凍裂的額頭叩擊石階,他身旁暈厥的江西考生被這聲響驚醒,竟掙紮著摸出半塊歙硯,蘸雪水在青磚上寫下"寒門骨可碎,田冊不可汙"。
主考官抱著鎏金火盆跌跪在地時,朱標突然按住心口。
他腕間那串伽南香珠猝然崩斷,十八顆沉香木子落地成卦——坤上離下,明夷待訪。
當年劉伯溫在東宮演此卦象時,窗外也是這般鋪天蓋地的大雪。
"燒了...都燒了..."太子的呢喃混著血沫,卻突然攥住主考官的手腕,"除了那張..."他染血的瞳孔裏映著寒門舉子脊背——粗麻布衣下凸起的脊椎骨節節分明,宛如未開鋒的鎮尺。
暮色染血的時刻,貢院飛簷下的銅鈴突然同時轉向北方。
寒門舉子攙著江西考生踏出龍門時,懷中那張被血浸透的考卷突然發燙。
他回頭望向明倫堂衝天的火光,隱約聽見琉璃瓦碎裂的脆響——那是朱標摔碎了案頭端硯,碎瓷片上沾著的墨毒正將青磚蝕出星圖般的孔洞。
風雪更急了。
雪粒子落在朱元璋肩頭時,老皇帝恍惚聽見了濠州城頭的箭矢聲。
四十年前那支射穿他護心鏡的狼牙箭,此刻正化作貢院簷角的冰棱,將月光劈成細碎的銀屑。
"標兒還在改田冊?"馬皇後掌心的暖爐貼在他後頸,朱元璋才驚覺自己甲胄未除。
鎏金山文甲結著薄霜,肩吞獸首的眼窩裏積著半掌雪——那是他在奉先殿外站了三個時辰的證據。
老皇帝轉動拇指上的鐵箭簇扳指,扳指內側的"朱"字烙痕硌得指骨生疼:"當年陳友諒的樓船撞過來時,標兒在你腹中踢騰得厲害。"他忽然抬手接住片雪花,六角冰晶裏竟映著文華殿的飛簷,"如今這孩兒..."
明倫堂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朱元璋五指猛然收攏,四十年前折斷的箭杆刺破掌心,血珠墜在雪地上竟發出編鍾般的嗡鳴。
他看見自己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突然扭曲成甲士模樣,那是至正十九年濠州城破時,他背著高燒的朱標在屍堆裏爬行的輪廓。
馬皇後解下翟衣罩在他鐵甲外,金線繡的翟鳥觸到冰霜突然振翅欲飛:"記得標兒七歲那場高燒嗎?
昏睡三日還攥著你的舊戰袍,囈語都是"爹爹快躲開流矢"。"她指尖拂過朱元璋甲縫裏的雪粒,那些冰晶竟化作細小的"賢"字落入掌心。
貢院內的咳嗽聲突然急促如戰鼓。
朱元璋按住劍柄的瞬間,聽見腰間玉帶扣發出鄱陽湖水浪拍船舷的聲響。
二十年前教朱標騎射時,少年太子不慎跌落馬背,掌心被砂石磨出的血痕此刻正在他眼前晃動。
"當年該讓他多吃些苦。"老皇帝的聲音混在風吼裏,震得丹墀下跪著的錦衣衛鐵牌叮當作響。
他忽然抽出佩劍砍向石階,迸濺的火星裏躍出至正二十三年的火光——那時朱標躲在糧車下,用他教的法子給中箭的夥夫包紮,血浸透了《武經總要》。
馬皇後突然握住他持劍的手。
劍鋒懸在距地三寸處顫抖,映出貢院窗格裏跳躍的火光:"陛下可記得標兒初臨朝政那日?
他把你批紅的"斬"字全改成了"查"。"
雪粒砸在劍身上的聲響忽然變了調子。
朱元璋瞳孔驟縮,他看見朱標的血從窗縫滲出,在雪地上蜿蜒成《大明疆域圖》的輪廓。
應天府的位置正巧落著片冰晶,內裏裹著粒未化的砒霜。
"傳劉伯溫!"老皇帝突然暴喝,驚飛了貢院柏樹上棲息的寒鴉。
他玄色大氅掃過雪地時,藏在暗處的十二名帶刀舍人齊刷刷割破指尖——這是洪武年定下的血誓,凡儲君遇險,影衛需以血為引追查凶器。
馬皇後卻望向更漏。
銅壺滴下的水珠在將凍未凍之際,忽然折射出紫微垣的星圖。
她腕間的伽南香串無風自動,十八顆木珠依次亮起,在雪地上投出"北"字形狀的暗影。
貢院內的咳血聲戛然而止。
朱元璋鐵靴踏碎冰麵時,聽見自己骨骼發出攻城槌撞擊城門的悶響。
他眼前閃過朱標嬰孩時期抓住他染血戰袍的畫麵,那抹猩紅此刻正在雪地上蔓延,化作居庸關外的烽火台。
"陛下!"滿頭霜雪的太醫令跌跪在儀門前,"太子殿下他..."
老皇帝抬手止住話頭。
他布滿箭瘡的手掌按在貢院銅釘門上,掌心紋路竟與門上的《河圖洛書》紋嚴絲合縫。
四十年前郭子興教他識星象時,曾指著心宿二說此星亮則儲君危——此刻那顆赤星正懸在明倫堂飛簷上,將朱標吐在窗紙上的血影照得妖異非常。
馬皇後鬢邊鳳釵突然斷裂,銜珠墜入雪堆發出玉磬清音。
她彎腰拾珠時,發現雪層下竟埋著半片帶血的考卷,"清丈田畝"四字被血漬浸染成"山河永固"。
卯時的更鼓就在這時撞碎了雪幕。
貢院鍾樓突然自鳴,九重銅鍾的聲浪震得滿城冰棱齊顫。
朱元璋看著掌心隨鍾聲跳動的"賢"字冰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朱標捧著《貞觀政要》問他:"父皇可願做後世眼中的賢君?"
狂風卷著染血的雪粒撲向紫禁城,奉先殿藻井的北鬥七星突然倒轉。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跪在丹墀下的官員們都看見了駭人景象:老皇帝的影子在宮牆上忽而化作持劍將軍,忽而變作抱子農夫,最終定格成手捧《田畝冊》的佝僂老者。
貢院內的火盆突然爆響,某種帶著鐵鏽味的香氣滲出門縫。
朱元璋按在門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聽見自己三十年來頭一次誦起了《度人經》——這是當年渡江時,為戰死的弟兄們超度用的。
馬皇後的翟衣下擺突然無風自起,金線繡的翟鳥竟在雪地上投出鳳凰展翅的影子。
她望著逐漸染紅天際的朝霞,忽然從袖中取出塊硬如鐵石的雜麵饃——正是寒門舉子懷中那半塊的分身。
鍾聲第七響時,緊閉的貢院大門突然滲出血線。
那血珠沿著《河圖洛書》的紋路遊走,在卯初刻的曙光裏凝成卦象:離火焚木,澤水困龍。
寅時末刻的梆子聲穿透宮牆,朱元璋掌心那枚"賢"字冰晶突然迸出幽藍光芒。
奉先殿藻井上的北鬥七星投影在《求賢詔》絹帛,朱標咳嗽著將太子金印按在冰晶正中,印鈕狻猊獸的雙目霎時染紅。
"父皇當年說...說賢字要刻在百姓心坎上..."朱標的指尖在詔書落款處顫抖,貢院方向突然傳來編鍾裂帛之音。
七重宮門外,三千舉子誦讀《禮記》的聲浪竟與鍾鼓形成共振,太廟脊獸口中銜著的銅環齊齊轉向北方。
朱元璋扶住兒子後仰的身軀,發現詔書背麵滲出暗紅紋路。
那些血跡沿著《河圖洛書》的脈絡遊走,在卯初刻的曙光裏凝成"離火焚木"的卦象。
他猛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朱標捧著《貞觀政要》時,馬皇後正在偏殿教宮人用艾草灰止血。
"標兒!"老皇帝的手掌壓住正在消散的冰晶,卻見金印挪移時帶起血珠,在"奉天承運"的"天"字上凝成水漬。
貢院明倫堂的門軸突然發出牙酸聲響,李善長當年題寫的"明德親民"匾額轟然墜落,驚起簷角蹲著的銅鈴風鐸。
朱允炆捧著藥盞僵在屏風後。
他看見祖父的玄色龍袍鼓蕩如帆,那些飄散的雪粒在觸及詔書時竟化作細小的金甲武士,舉著牙旗在"賢"字筆劃間列陣。
貢院傳來的《禮記》誦讀聲忽然變了調子,摻進幽咽的塤音,像是萬千書生在荒野上齊唱挽歌。
"當啷——"
太子金印滾落青磚的聲響驚醒了眾人。
朱標的手掌仍死死扣在詔書邊沿,指節因用力過猛泛起青白。
朱元璋掰開兒子手指時,發現"鎮國將軍章"的印文竟在絹帛上洇出雙影,宛如兩條蛟龍在雲紋間角力。
卯時的晨光恰在此時刺穿雲層。
貢院屋簷垂下的冰淩突然炸裂,帶著鐵鏽味的雪水在地麵匯成八卦圖形。
馬皇後袖中的雜麵饃發出脆響,裂縫中鑽出幾縷帶著麥香的青煙,與三千舉子懷中的幹糧產生微妙共鳴。
"陛下!
貢院血線爬到丹陛了!"劉伯溫的驚呼混在鍾鼓聲中。
老臣官袍下擺沾著奇異的銀粉,每走一步就在雪地留下發光的星宿圖案。
他手中羅盤的磁針正瘋狂旋轉,最終指向朱標逐漸冷卻的軀體。
朱元璋忽然嗅到熟悉的血腥氣。
建元初年鄱陽湖決戰時,他戰甲縫隙裏就滲著這種鐵鏽味的血水。
低頭看向詔書,發現"澤水困龍"的卦象竟在冰晶消融處重現,而朱標最後的指痕恰好壓在"賢"字的豎鉤上,將那個筆畫拽得像把出鞘的劍。
貢院明倫堂的門縫滲出青光,當年宋濂講學用的青銅香爐突然自鳴。
藍玉帶著玄甲衛撞開朱漆大門時,看見《河圖洛書》拓片正在半空燃燒,灰燼組成新的讖語:亢龍有悔。
他戰靴碾過灰燼的刹那,太廟方向傳來梁柱斷裂的悶響。
"標兒可知這"賢"字要多少白骨來墊?"朱元璋用龍袍衣袖抹去詔書上的血卦,卻怎麽也擦不掉冰晶折射出的畫麵——二十年前那個捧著《貞觀政要》的幼童,此刻正在光影裏對他微笑。
貢院藻井的北鬥七星忽然大亮,將朱允炆手中藥盞照得通體透明。
卯時三刻的更漏聲裏,最後一聲鍾鳴在奉天門久久回蕩。
馬皇後翟衣上的金線鳳凰突然振翅,投影籠罩整個貢院考場。
三千舉子同時抬頭,看見《求賢詔》的虛影在朝霞中緩緩展開,而太子的手印正化作點點金雨,落入他們硯台的鬆煙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