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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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身後轟然塌陷,阿英與玉央在最後關頭沖出了洞口。

    從至暗到至亮不過剎那之間,二人都是緩了好半天,才看清周圍所在。

    出了山洞,是一處矮崖,遊目四顧,隻見藍天白雲,群山環伺,花草繁盛,楊柳如煙,正是一處鬱鬱蔥蔥的幽靜山穀。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然而這欣喜卻是來得略早了一些。

    玉央扶著阿英下了矮崖,讓她坐在樹下倚靠,在周圍查探了一圈,帶回了一個壞消息。

    這幽穀四周盡是懸崖峭壁,高不可攀,萬壑回縈,插翅難飛,竟是一方絕境!

    由喜至悲,急轉直下,這幾日間境遇可謂是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生死歷盡。二人相對而坐,沉默無言。

    良久過後,玉央率先開口:“且先將你的傷養好再說。”

    阿英低嘆一聲:“為今之計,隻能如此。”

    困於此地,究竟是比困於石室中強上許多。

    天地奧妙,造化神奇,此穀明明位於西北之境,卻是草木繁茂如同江南之地,穀外幹燥寒涼,穀內濕潤溫暖。高山融雪自岩壁流淌成瀑,落地成潭,清澈甘甜,幽深如鏡。雖無飛禽走獸,卻有潭魚野果,終可了以自足。

    自此,迫於無奈,二人便在這幽穀中暫住了下來。

    阿英有傷在身,行動不便,諸般瑣事不得不落在了玉央身上。

    兩人幾番同生共死,攜手走到如今地步,也談不上怨言不怨言,虧欠不虧欠,隻是阿英本以為玉央乃是富貴世家前呼後擁,無人侍奉在側,做不來這些個雜事,卻不曾想他竟是有條不紊,似模似樣。

    無論是上樹摘果,亦或下水捕魚,都不曾難倒他。隻不過在這期間,割草砍樹,劈柴插魚,諸般勞作,用得都是阿英所背那柄削鐵如泥的利劍。

    彼時玉央也未多言,隻是站在她麵前,定定望向她,好整以待。

    兩人一坐一站,在潭邊僵持良久,直到肚子餓得又響起一連串咕嚕嚕的叫聲,阿英這才不情不願的將抱在懷裏長劍交了出來。

    玉央接過長劍,將劍柄與劍鞘上纏繞的破布一層層解開,但見黑鯊皮鞘,白金吞口,拔劍而出,寒光似月,吹毛立斷,端的是重金難求的好劍。

    “劍可有名?”

    “劍名斬鯤,取自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斬鯤鵬之意。”

    阿英淡淡道,此劍本是她十四歲生辰父親所贈,伴她幾番出生入死,血雨腥風,到如今......她扭過頭去,不忍直視:

    “別在我麵前使。”

    玉央不禁輕輕勾起唇角,那眼底的稀疏柔軟,卻是連自己都不曾察覺。

    盛夏時節,露宿山野,本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然第三日午時,倏爾一場大雨傾盆而至,穀中無處遮風避雨,情急之下,玉央抱起阿英來到矮崖上坍塌的石洞前,暫行躲避。饒是如此,二人仍被大雨澆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彼此對望,哭笑不得,阿英抹了抹鬢邊濕發,笑嘆道:

    “隻當天公作美,助你我除垢洗塵了。”

    經此一難,未免重蹈覆轍,在阿英的指揮下,玉央花費數天時間,結成了一間茅草屋。雖是低矮簡陋,卻也多少能避風擋雨,自此日落之後,二人終是有“瓦”遮頭了。

    日升月落轉眼而過,每當又一日夕陽西沉,阿英便在茅草屋前的一塊平整青石板上刻下一道劃痕,如今已是第二十道了。

    雖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仗著年富力強,內功精深,她的骨傷已是好了多半,再幾日便可緩慢行動了,然對於出穀的法子,二人還是頭緒全無。

    四周石壁光滑陡峭,玉央輕功不弱於她,卻仍是無處立足,勉強攀爬至數丈之處,便再無向上可能。他們也試過鑿石出洞,在山壁間挖出通道,可一來所製石具並不趁手,二來石壁堅硬異常,連挖十幾日,木石鑿具斷了兩把,卻還未挖出半丈之深,以這山體目測之距,若想挖出生天,怕不是非要等上二三十年不可。

    “那石室中顯然曾有人居住,而非陵寢墓地,一端經溶洞通往聖地寶藏,另一端莫非是死路不成?”

    篝火堆旁,阿英一邊皺眉思索,一邊下意識接過玉央遞來的烤魚。

    兩人這般一個自然而然的動手,一個理所當然的受領,如今已是尋常之事了,彼此都沒察覺有何不妥。

    這潭魚鮮嫩肉美,即便無他佐料,烤製也頗為可口,淋上穀中所生的酸漿果,更別有一番風味。

    阿英食不知味的吃了幾口,忍不住問玉央:

    “你手下的人能否找到這裏來?”

    玉央一邊慢條斯理的吃魚,一邊輕描淡寫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倘若有人生還,必定會來尋,但何日能尋到此處來,尚是未知。”

    這日月山茫茫山林,要尋一處閉塞幽穀,卻不知要尋到哪年哪月。許是明日,又許是今生今世都不可得。

    “你不急嗎?”阿英忍不住問道,“你本為寶藏而來,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更有可能終老於此,你不擔憂失望嗎?”

    無論遇險還是逃生,此人從頭到尾都不曾有太大的情緒波瀾,他也不過弱冠之年,何以城府深沉至此?

    玉央未語,隻手下不停的將烤魚剔刺食肉,兩人之間一時沉默。

    過了許久,久到阿英以為他再也不會理她之時,他卻突然開口:

    “我來西寧州,本也不是為了寶藏。”

    “那為了什麽?”

    “為尋一故人。”

    玉央頓了頓,緩緩道:“十二年前,江湖中有一神秘人士,暗中招攬武林高手,前往西北關外做一樁大買賣,生死不論。因開出的酬勞極高,不少人為撈偏財,鋌而走險。隻是最終,他們沒有一人活著回到中原。”

    “你那位故人,也身在其中?”

    玉央點了點頭。

    阿英心中一跳:“十二年前?那不正是上一次赤月蝕,聖地開啓之時?莫非便是這群人盜走了寶藏?”

    隻是不知,無人回返,是歷險身死,還是被統統滅口了......

    “應當是如此,當年她離開前一晚,我曾偷聽過她與旁人交談,隱約聽到‘西夏’,‘尋寶’之類的話,故而這些年來,我在西寧州建琳琅山莊,一直尋找西夏寶藏的消息,最終找到了李紅葉身上,由此牽連出朔月教之秘。”

    “你是如何知曉李紅葉身份的?”

    玉央隻回了三個字:

    “逍遙樓。”

    阿英了然。

    若說這偌大江湖,最神鬼莫測,詭秘難猜的門派,非逍遙樓莫屬。無人知曉逍遙樓總舵在何處,亦無人知曉逍遙樓的幕後東家是誰,隻道逍遙樓手眼通天,耳目遍及天下,隻要有錢,你能在逍遙樓買到想要的一切,無論奇珍異寶,消息情報,亦或是人命。

    “我向逍遙樓探聽西夏王室後裔的下落,不久後,得到的回複便是天下盟盟主楊雄傑府上的姬妾紅葉,她在花樓掛牌之時,曾當衆唱過一曲《靈芝歌》,這是西夏崇宗所作的宮廷宴曲,故而她必與西夏王室有關。我帶人前往洛陽尋她,正逢她盜畫私逃,於是便與她做了交易,她帶我去尋寶,得到寶藏財富之後,我招兵買馬助她複國。”

    阿英皺了皺眉:“那神秘人做事頗為謹慎,聖地中不僅沒有一塊金子,也沒有一具屍骨,一星蛛絲馬跡都不曾留下,著實難查。”

    會是何人得到了這筆富可敵國的財寶?這些年卻又為何在江湖朝堂上悄無聲息?明珠暗投,衣錦夜行,此人究竟有什麽目的?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沉默片刻,玉央忽而輕聲一笑: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況且終老於此,又有何不好?”

    忽明忽亮的篝火勾勒出他刀削斧劈般的側顏,他低垂眼眸,斂去萬般心緒,卻又洩露絲絲縷縷不為人知的隱秘。

    “人生於世,皆是身不由己,樂少苦多。你漂泊江湖,不也是刀光劍影,人心難測?哪裏及得上這般漱石枕流,悠然自得?”

    這番輕聲細語飄散在靜謐山穀之中,和著蟬鳴蟲叫,朗月繁星,柴火劈啪作響之聲,和烤魚淡淡的焦香之氣,讓阿英不由一時出神。

    她自幼長在深山曠野,此生最習慣,最向往,最難忘,最愉快的日子,難倒還是花花世界,功名利祿,生死搏殺不成?便正是這般封刀歸隱,閑雲野鶴,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倘若能就此無牽無掛,終老餘生,又有何不好?

    然而啊然而,人生在世,最是身不由已。忠孝節義,恩怨情仇,倘若她能決然放棄,當初又何必出穀入世,一腳踏入萬丈紅塵?

    她閉上眼,似嘆非嘆:

    “可我有要事在身,不得舍棄。”

    “是何要事?”

    她緩緩吐出四個字:

    “國仇家恨。”

    哪怕飛蛾撲火,蜉蝣撼樹,亦生死無悔,晝夜不忘!

    其實她與那李紅葉頗有相似之處,隻是幸而又幸,她的境遇比李紅葉強上了許多。

    此言一出,二人又是沉默。

    縱這一時一刻同舟共濟,卻終究是萍水相逢,各懷心事,默契不點破。

    或許還不到時候吧,不過短短二十天而已,假若二人真就在此困上二十月,二十年,一輩子,再不情願也該交心交底,言無不盡了。

    可真若這般,餘生漫漫又該如何渡過?阿英不由思索起來。春秋穀所傳功法技藝,武有玄英功,文有琴棋書畫醫星占蔔包羅萬象。她師公與小師叔公乃是文武全才,她師叔伯次之,一人隻精學了一門技藝,而她自幼專注習武,於其他雜學隻能說是略懂皮毛。

    她會釀酒,會結廬,懂一些風水堪輿,學過一點五行八卦,粗通醫術,在此存活下去總是不成問題。然而久吃潭魚野果總會煩膩,待她能走動之後,該去尋些其他野菜野味之類,烹飪之術她一竅不通,隻能寄希望於玉央身上了。若是閑得發慌,也可嘗試斫琴解悶,她幼時見六師叔斫過,不知還能回憶起多少,也不知身邊之人可會調琴......

    天馬行空一番思慮,到最後不禁搖頭失笑,如何開始設想就此男耕女織,過起日子來?

    然這男耕女織四個字一出,連自己都是一愣,她心中一跳,雙頰微熱,垂下眼眸,匆匆又咬了幾口魚肉,些許恍惚。

    倏忽間,魚刺突然紮了嘴,她皺了皺眉,吐出嘴裏的一團魚肉,托在掌心之中看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木棍上所插的半條魚,目光幽深。

    “怎麽了?”玉央見她異樣,出聲問道。

    “這條魚不是之前所吃過那幾種。”

    玉央瞥了一眼,“確實不是,那又如何?”

    這水潭不大,其中隻有兩三種魚,或白或青,這一條卻是黃褐之中帶著點點深紅,但也不是什麽稀罕之物,他今日捉魚時發現了,並未多加留意。

    “這魚色黃無鱗,呈紡錘狀,應是西海湟魚,可西海湟魚乃是西海裏所獨有,如何會出現在這潭裏?莫非......”阿英腦中靈光一閃,“莫非潭底有和西海相通的水道?”

    二人相互對視,火光映照下,隻見彼此眼中具是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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