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拾四章

字數:10653   加入書籤

A+A-




    dataadcient="capub452467606"

    dataads97826212">

    第四拾四章

    或許當真是天可憐見, 終究是留下了最後一線生機,用過偏方之後,趙正病情有所好轉, 雖然仍是病弱體虛, 但到底是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來。

    趙氏血脈不絕, 則大宋國祚不斷,行朝上下因此大為振奮, 揚帆起航,全速向崖山進發。

    登岸之後, 謝岑與林世俊迅速組織人手,招募百姓,建造營房宮殿,製造船隻兵器,晝夜不停的趕工, 爭取在蒙軍攻來之前做好萬全準備。

    如此一個多月後,宋軍派出的斥候傳回消息,蒙兀大軍已攻占海豐,並獲悉了行朝的蹤跡,即日向珠江口進發,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後便會趕到崖山。

    .

    這一夜,月朗風清,海波溫柔,非但沒有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不詳,反而透露出一絲久違的安逸祥和。

    裴昀獨自盤膝坐在岸邊礁石之上, 她摩挲著手中斷裂的玉梳,聆聽著浪花拍岸, 感受著和暢的夜風,眺望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異常平靜,沒有絲毫決戰之前的忐忑與緊張。

    “這一天終於來了。”

    有人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隻見不遠處謝岑正緩緩踱步而來,竟也是帶著三分難得的閑適與釋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這段時日煩躁不堪,寢食難安,若蒙軍再不攻來,我隻怕他一時沖動,直接率軍向海豐沖過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動了。”裴昀自嘲一笑。

    謝岑走到她身邊同樣席地而坐,他手中拿著一隻酒壺兩隻酒杯,順手將其中一隻酒杯遞給了她。

    “來吧。”

    裴昀微微皺眉:“大戰在即,你還有閑情逸致飲酒?”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今日是正月十五。”

    裴昀一愣,擡頭望見天上圓月,不禁有絲恍惚。

    臨安淪陷,趙韌身死,乃是去年今日之事。

    自那以後,山河破碎,行朝南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海上飄泊,在逃往,在流浪,在生與死之間掙紮徘徊,在一個又一個戰敗淪陷與投降的噩耗中強自振作,不知不覺,竟已過去整整一年了。

    裴昀無言,隻沉默接過酒杯,與謝岑各自斟滿,而後潑灑於麵前塵土之中。

    濁酒一杯,祭趙韌,祭臨安,祭萬千忠魂,祭大宋江山。

    接下來,兩人各自酒入愁腸,對月傾談。

    “這一戰,你覺得我們有幾成勝算?”謝岑問道。

    裴昀輕嗤了一聲:“你不是心知肚明嗎?”

    當下行朝有戰船千艘,軍民十萬,坐擁天險,搶占先機,看似萬無一失。然這十萬大軍中,卻有半數以上都是親眷、文臣、宮女內侍,而剩下的幾萬士卒,多是臨時征召的民兵,戰力不足,連月苦戰奔波,亦是精疲力盡,士氣低迷。且他們荒島流亡,孤立無援,水糧根本無法堅持長久。最重要的是那領兵之人林世俊,此人......忠心有餘,卻實非良將。

    這一戰,是魚死網破,玉碎瓦全,必死之局。

    “我確實心知肚明,”謝岑苦笑,“隻不過仍是心有不甘。”

    “若非心有不甘,你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了。”

    裴昀仰頭喝盡杯中殘酒,目光定定的望向大海遠方,幽幽道:

    “商周秦漢,魏晉隋唐,歷史如煙,人世哪有千秋萬代?蒙兀能一統天下,自有其過人之處,大宋兵敗如山倒,亦何嘗不是咎由自取。有時我真的分不清,你我究竟是忠貞不渝,寧死不屈,還是隻為一己私心,三分不甘,負隅頑抗。”

    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樣名為崖門的小鎮,此時此刻,鎮上百姓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競渡,隱約可見那廂燈光璀璨,火樹銀花,歡歌笑語連連。

    “國仇家恨,我等切膚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麽多懵懂黎民,趙氏興廢,不足以叫所有漢人為之而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海濱,對他們來說,其實誰做了皇帝,都不打緊。”

    古人有訓,舍生取義,若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猶豫,可這生若是千萬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呢?他們如此困獸猶鬥,豈非冥頑不靈,逆天而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便也顧不上什麽忠君報國,什麽大逆不道了。

    謝岑沉默半晌,終也是發自肺腑坦言道:“國朝確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確有百般過錯。若隻是尋常王朝更疊,或許我也不會執著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覺得他們會善待天下漢人嗎?蒙兀南征北戰,所到之處,無不劫掠屠殺,他們隻懂占領,不懂治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於漢人是,於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們為了什麽?為名嗎?為利嗎?為茍且偷生,為一時之氣嗎?不過是為了,子孫後代,天下黎民,不為異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隸!

    “若他們會呢?開國之君,必然手腕鐵血,繼任之君若想坐穩江山,終究會懂得收攏民心。”

    “若他們不會呢?莫忘了當初北燕。”

    裴昀一噎,啞然失笑:“那屆時必定又會有另一個蒙兀將其滅亡了。”

    “可惜我們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們看不到那一天了。”

    謝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誰家天下了,陸大人說得對,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徒早就各奔東西了,如今至少崖山這十萬軍民願與大宋共存亡。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好,好個但求無愧於心!”

    裴昀心中頓時湧起萬丈豪情,舉杯道,“這一杯,敬今日過後,你我忠肝義膽,名垂千古。”

    謝岑亦舉杯補充道:“沽名釣譽,遺臭萬年”

    “請——”

    清脆碰杯聲中,濁酒入喉,激蕩千愁萬緒,百味雜陳,盡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長,卻不知那謝岑如何私藏的佳釀。裴昀久不飲酒,這一杯下腹,五髒六腑滾燙似火,不禁頭暈目眩,如墜雲端。

    “好酒!”她低聲贊道。

    她也算是嘗過名酒無數,一時竟辨不出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調和蘇州齊雲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長。”謝岑頓了頓,又道:“這是當年暮雨調製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這才依稀記起,他口中的暮雨是當年那隨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後來去了何處?”

    “我回臨安之前,有一同僚對她有意,她亦願隨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後來聽說那人調去了漳州,再後來便沒音訊了。”謝岑語氣淡漠,眉宇間並無半分悲喜。

    於他而言,那也不過是人生長路中一個過客,紅塵萬花中一朵嬌顏,如趙玲玲,如琴如霜,如蘇容容,如解雙雙,醉時同交歡,醒後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問道:“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

    她輕笑:“後悔辜負了那麽多人,揮霍了那麽多姻緣?後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卻無佳人在側,到最後還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選,有何後悔之說?”謝岑似笑非笑道,“況且我如今也並非孤身一人,難道你小裴侯爺還算不得是絕色佳人嗎?”

    人非聖賢,終究不能此生無過,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遺憾他不願深究,此時此刻顧左右而言他,隻是有些人與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這般放肆言語,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臉,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聽罷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了好半天。

    月華似練,海浪如雲,她麵色酡紅,眉眼彎彎,這一瞬間,謝岑確有片刻失神,然而緊接著,他便聽她開口問道:

    “是麽?那你說,我可當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如同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謝岑臉色驟變。

    “你知道了?”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笑得頗有些自嘲,“你當是一早便知曉了罷。”

    這人縱橫風月場多年,何等老練,必是將身邊那兒女情長都無聲看了個穿,怨不得他對她的態度,從來都那樣古怪。

    謝岑沒有否認,沉默半晌,他低聲開口道:

    “我一直以為,你會入宮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嬌也罷,總之終究是要入宮的。

    且不說當年弱冠之齡的趙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單就以太子之尊的傾心厚愛,天下間又有幾個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無邪,心無雜念,也終究裴氏為臣,趙氏為君,一紙詔下,再沒有回環餘地。

    屆時她入了深宮,和那些女子爭奇鬥豔,勾心鬥角,無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也終會被磋磨去棱角顏色,縱使多得聖眷,也不過一時歡愛寵幸。天長日久,色衰而愛馳,隻留一具哀傷怨毒的空殼,如昔日謝家老宅裏他父親後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厭之,譏諷之輕蔑之,從來不曾正眼相待。

    後來北伐失敗,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難,她失蹤三年,再見時她已身陷敵營成了禁臠,披枷帶鎖被逼到絕境仍是寧死不屈,在衆目睽睽之下拚盡最後力氣報了血仇,又歷經艱辛逃出生天與他一同將太子救出,重回臨安,報仇雪恨,終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繼承大統。

    論及忠孝節義,俠肝義膽,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兒郎都比她不過。

    直到那時,他才終於發現,也許一直以來,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繼位以後,我還仍是這般以為。畢竟,若是昭告天下,還你女兒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時機。可惜,我料錯了。”

    因為自燕京歸來的趙韌,已經不再是當年臨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趙承毅了。他更加冷靜,更加謹慎,也更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麽,比起為了成全年少時一絲微不足道的兒女私情,叫後宮中多一可有可無的妃嬪娘子,能為他江湖廟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爺來得更為重要。

    謝岑不願承認,其實彼時他曾為此而鬆了一口氣。或許是為大宋後宮終是幸免於難,躲過了一場血雨腥風,以那裴四郎的脾氣,從沒有逆來順受四個字,就算隻剩一口氣怕是都要殺得個昏天黑地。或許是他察覺到她已心有所屬,趙韌若是強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難以收場,他夾在其中,總是左右為難。又或許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馬銀槍贏四郎,本不該被困在那兒女情長,埋沒在那登不得臺麵的獻媚邀寵,爭風吃醋裏。

    至此,趙韌將年少心事拋之腦後,他亦對一切閉口不提,踏雪無痕,風月無憑,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楊柳青青,什麽萌動都不曾發生。

    “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有些話,若不曾說,便再也不該說出口。”

    謝岑捏緊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頓道:

    “我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用此事來拿捏你!”

    兵臨城下在前,國破家亡在即,此時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麽深情如許。那麽多年過去,歷經千帆之人又有什麽念念不忘?不過是,兄弟之情耗盡了,君臣之義揮霍了,隻得將那一縷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做籌碼,迫她愧疚,逼她憐惜,讓她粉身碎骨肝腦塗地盡最後的忠義。

    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謝岑一直自詡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別,趙韌早已不是昔日的趙承毅,當年亦還居高臨下的指責裴昀避走寶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時至今日,連這最後一絲少年情誼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盡,他才終於憤怒又無力的發現,時過境遷,歲月將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頭了。

    裴昀輕笑了一聲:“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滿門忠烈,世代英傑。她既然下了寶陀山,離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臨安,又怎麽會對大宋將亡,江山即覆而無動於衷?怎麽會對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趙韌終是不懂她,或許,自他畫下那副畫像,題下那首詩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說的,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走到今天這一步,為臣為友,她已仁至義盡。

    謝岑定定的望著裴昀,心中百感交集,複雜難言。

    所謂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終究太過俗氣。

    眼前此人年少之時,一雙眼眸,糅雜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無邪,和一往無前的赤子熱忱,已是難得罕見。時至今日,歷經事實,那眸中滄桑沉鬱漸染,可那執拗純粹卻是一如既往,絲毫未曾改變。紅塵混沌,人世不堪,有幾人能不為這份清白而動容?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經年滄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謝岑仰頭飲盡杯中之酒,沉聲開口道: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裴昀聞言一愣:“還有?”

    她放下酒杯,轉過身來好整以暇道:“好好好,還有何事你便快快一並坦白罷,若過了今晚,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緊追著我們。”

    “是蒙軍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對方所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顫,突然明白過來了:“是他?”

    都到了這般地步,還有誰會山長水遠一路追來,誰會義無反顧執迷不悟,誰舍生忘死也要千裏迢迢來尋她?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由頭至尾,也不過便隻有那一個罷!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訴我,當真是,謹小慎微......”

    行朝浩浩蕩蕩十萬人船隊,她又寸步不離保護在趙正身邊,從惠州到崖山數月時間裏,她對此一無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隱瞞。

    怕什麽?怕他是奸細?怕她一去不返?

    謝岑沉聲道:“我不能放縱任何一絲意外發生的可能。”

    隻是他沒想到,無論他如何派人驅逐攻擊,那艘船都如陰魂不散一般,忽隱忽現,若即若離,甩也甩不掉。

    “你去見他一麵吧。”他輕嘆了一聲,“訣別也好,敘舊也罷,總該有始有終,莫如我一般,徒留許多剪不斷理還亂,下輩子也還不完。”

    “不能見,見了......就回不來了。”

    裴昀一把奪過謝岑手中的酒壺,掀開壺蓋,仰頭直接將剩餘的酒水倒進口中,大口吞咽,不顧迸濺出的酒水濕透領口衣裳。

    啪啦——

    空空如也的酒壺被摔碎在礁石上,發出清脆聲響。

    她猛然起身,麵對蒼茫大海,氣運丹田,大聲喝道:

    “爹娘嘗教誨,人生在世,當為君子,忠孝節義,頂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我裴昀此生,不負家國天下!”

    “隻是......負了一人心。”

    接連幾句話,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是幾不可聞。

    她閉上眼,忍住滿腔酸澀,顫聲道:

    “但願下輩子,他莫再遇見我了......”

    .

    與崖山一水相隔的崖門鎮,一個宋兵按照吩咐將話和物帶到,便離開了停靠在岸邊的那艘疾風艇。

    顏玉央垂眸望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白玉梳,眉宇一片冰寒。

    ——破鏡難圓,斷梳難續,山高水長,希自珍慰。

    這艘疾風艇乃是蒲家神船之護衛艇,掌舵之人綽號高老大,是個四十幾許的中年漢子,今次時間緊迫,他被大小姐派來姑爺.....咳,現今該叫玉公子了,總之是被派來這位手下,全權聽其指揮。

    衆人在海上追擊飄泊了數個月之久,皆是有苦說不出,此刻高老大審時度勢,試探著上前問道:

    “玉公子,這回咱們可以回航了吧?”

    顏玉央不語,隻合攏掌心,用力握緊斷梳,那斷口之處,本該鋒利如刀,然而蓋因有人天長日久磋磨把玩,以至於圓潤光滑,壓在肌膚之上,不曾留下絲毫傷痕。

    他輕輕一笑,笑得自嘲無比,笑得苦澀難當:

    “你當真俯仰之間,無愧於心,一絲一毫愧疚都不曾有麽......”

    

    sty1nove.k"

    dataadcient="capub452467606"

    dataads"

    dataadforat="auto"

    datafuidthresponsive="true">

    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101nov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