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佛道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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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晨霧裹著檀香,從青龍寺的飛簷漫向朱雀大街。近一個月來,這座隋代古刹的僧人仿佛成了權貴府邸的常客,朱紅色的僧袍在曲江池畔的畫舫與平康坊的酒肆間穿梭,念珠碰撞的脆響裏,總夾雜著幾句 \"因果報應\" 的低語。
易林站在京兆府的角樓上,望著一隊僧人走進張皇後的外戚府邸。領頭的不空法師披著紫羅袈裟,手中錫杖的金環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昨夜夜影衛遞來的密報還在袖中發燙:青龍寺近三個月接收的 \"布施\",足夠買下長安西市的半條街,其中六成來自嶺南宋家的商號。
\"大人,城南的流民開始焚香求雨了。\" 琉璃從角樓的陰影裏走出,綠裙上沾著草葉的露水。她淩晨剛從終南山回來,帶回的消息比密報更令人心驚 —— 終南山的道觀被流民圍攻,隻因有人說 \"道士擋了龍神的路\",而散布這話的,正是青龍寺的俗家弟子。
易林的指尖在城磚上劃出深深的刻痕。江南的旱災已持續兩月,稻田龜裂如蛛網,災民開始往關中遷徙。宋家趁機讓僧人在街頭巷尾散布流言,說這是上天對均田令的懲戒,\"奪世家之田,違祖宗之法,焉能不降災?\"
\"去青龍寺走一趟。\" 易林轉身下樓,腰間的橫刀撞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要親眼看看,這座號稱 \"護國伽藍\" 的寺院,究竟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
青龍寺的山門內,香火鼎盛得反常。香客中既有佩金魚袋的官員,也有穿著綢緞的商人,他們往功德箱裏投擲的銅錢,多得幾乎要溢出來。易林注意到,負責登記布施的僧人對嶺南口音的香客格外殷勤,登記冊上\"宋記鹽行潮州船坊 \" 的名字密密麻麻。
\"這位檀越麵生得很。\" 一個小沙彌捧著功德簿上前,目光在易林的銀袍上打了個轉。不遠處的經堂裏,不空法師正在宣講《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的經文,被他念得陰陽怪氣,仿佛在暗指新政的虛妄。
易林往功德箱裏投了枚銅錢,指尖故意蹭過箱口的銅環 —— 那上麵刻著朵木棉花,正是嶺南宋家的標記。\"法師講的因果,不知是現世報,還是來世報?\" 他聲音不大,卻恰好讓周圍的香客聽見,\"若說奪田遭災,那宋家占了嶺南半數鹽田,為何不見報應?\"
經堂裏的宣講突然停了。不空法師掀開簾子走出,高鼻深目的臉上堆著假笑:\"施主說笑了。因果循環,自有定數。\" 他合十的手指間,露出一枚碩大的珍珠戒指 —— 那是南海特產的珠貝所製,尋常僧人絕無可能擁有。
易林盯著那枚戒指,忽然笑了:\"法師若真信因果,就該知道 " 貪嗔癡 " 是三毒。青龍寺的田產,比京兆府的官田還多,這算不算貪?\"
不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施主出言不遜,莫非是來尋釁滋事?\" 寺門外突然湧進數十名持棍的武僧,袈裟下露出結實的肌肉 —— 這些人根本不是僧人,而是宋家豢養的打手。
\"不敢。\" 易林後退半步,指尖按在刀柄上,\"隻是近日江南災民流離失所,寺裏卻有閑錢購置良田,未免讓人寒心。\" 他轉身往外走,聲音傳遍整個寺院,\"聽說陛下要在大明宮設壇祈雨,不知法師敢不敢去當眾講講因果?\"
三日後的大明宮紫宸殿,被臨時改造成了辯論場。東側擺著佛龕,西側設著道壇,朝臣們分列兩側,空氣中彌漫著檀香與艾草的混合氣味。李璵坐在正中的禦座上,臉色凝重 —— 他既信佛,又崇道,這場辯論,實則是被逼到了牆角。
不空法師率先開講,他引用《楞嚴經》的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於本心\",將江南旱災歸咎於 \"人心貪婪,強奪私產\",話裏話外都在影射易林的均田令。\"若想天降甘霖,需先歸還世家田產,齋戒三月謝罪。\" 他說這話時,眼角瞟向張皇後的兄長張鎰,後者偷偷豎了個大拇指。
朝臣們竊竊私語,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員頻頻點頭。度支司的小吏甚至算出,若真要歸還田產,朝廷至少要損失兩百萬貫賦稅,但他們更怕的是 \"觸怒上天\"。
\"一派胡言!\" 西側的道壇上傳來清朗的聲音。道教上清派宗師司馬承禎拄著桃木杖站起身,雪白的胡須在晨光裏泛著銀光。這位曾為玄宗講解《道德經》的高道,此刻雖已年過八旬,目光卻銳利如鷹,\"《道德經》有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災無常,何來因果?\"
他走到殿中央,桃木杖在青磚上一頓:\"隋末天下大亂,餓殍遍野,難道是因為百姓奪了楊家的江山?貞觀年間風調雨順,莫非是因為太宗皇帝縱容世家兼並土地?\" 一連串的反問讓不空法師臉色發白。
司馬承禎繼續說道:\"江南旱災,是因為河渠失修,官吏貪墨治水款項!去年冬,江南道觀察使將三十萬貫治河錢挪去蓋私宅,這事法師知道嗎?\"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賬冊,正是夜影衛從江南抄來的貪腐記錄,\"與其空談因果,不如嚴查吏治!\"
不空法師強自鎮定:\"道長這是本末倒置。官吏貪墨也是因,天降旱災是果,皆由新政擾動人心所致。\"
\"哦?\" 易林突然開口,\"那青龍寺去年用 " 功德錢 " 放高利貸,盤剝了京兆府百戶農民,這又是什麽因?\" 他朝殿門揮手,琉璃捧著十幾個賬簿走進來,賬本上的朱印赫然是青龍寺的寺印。
\"這些是從青龍寺地窖搜出的。\" 琉璃將賬簿攤在禦案前,\"宋家長子宋明軒去年捐贈的十萬貫,並非用於修繕寺院,而是購置了長安周邊的兩千畝良田,再租給流民,收取五成地租。\" 她翻到其中一頁,上麵的數字觸目驚心,\"這裏還有向宋家鹽商放貸的記錄,月息五分,比官府的高利貸還狠!\"
滿朝嘩然。李璵抓起一本賬簿,手指在 \"宋明軒十萬貫 良田兩千畝\" 的字樣上顫抖。這些數字加起來,確實夠買下半個長安的寺院 —— 而青龍寺的僧人,竟用這些不義之財穿著紫羅袈裟,戴著珍珠戒指,在朝堂上宣講 \"因果報應\"!
\"不空!\" 皇帝的怒吼震得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你還有何話可說?\"
不空法師癱倒在地,佛珠散落一地。他身後的幾名僧人慌忙跪地,供出宋家如何利用青龍寺洗錢、藏匿土地,甚至通過寺院傳遞密信。原來宋家不僅想借宗教幹預朝政,更想將青龍寺變成嶺南勢力在長安的據點。
李璵當即下令:\"查封青龍寺,將不空及其黨羽交刑部審訊!\" 他轉向司馬承禎,語氣緩和了些,\"道長說得對,天災源於人禍。即日起,嚴查全國寺院的土地與財產,凡依附世家逃避賦稅者,一律充公!\"
這場禦前辯論的餘波,席卷了整個大唐。禦史台的官員們帶著賬房先生,查封了長安城內三十餘座寺院的倉庫,從大慈恩寺的地窖裏搜出的地契,竟能從朱雀大街鋪到曲江池。其中不少寺院都與世家有關聯,法門寺依附於京兆韋家,興善寺則是河東裴家的 \"功德院\"。
易林趁機奏請頒布《僧道納稅令》,規定:\"凡僧道擁有的土地超過二十畝、商鋪超過兩間者,需按律繳納賦稅;寺院放貸利息不得超過月息一分,違者嚴懲。\" 為了平衡佛道,他特意加上 \"道觀一體遵行\",但道教本就不如佛教富庶,此舉實則主要打擊佛教勢力。
詔令頒布那日,江南突然降下甘霖。災民們在雨中歡呼雀躍,再也沒人相信 \"均田令觸怒神靈\" 的鬼話。戶部侍郎拿著新算的賬目跑進紫宸殿,笑得合不攏嘴:\"陛下!僅長安周邊的寺院,就查出隱田五千畝,商鋪百餘間,按律納稅後,國庫每年可增收三十萬貫!\"
李璵望著窗外的雨簾,忽然對易林道:\"看來真正的因果,是民心向背。\" 他頓了頓,補充道,\"宋家借宗教生事,這筆賬也該算了。\"
易林躬身領旨,心中卻清楚,這場佛道之爭遠未結束。但至少此刻,那些披著宗教外衣的陰謀被撕開了口子,而朝廷的錢袋子,又鼓了幾分。
暮色降臨時,琉璃在皇城根下等著易林。遠處的青龍寺已被神策軍接管,僧人們被押解出來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司馬道長說,道法自然,不與人爭。\" 她遞給易林一塊剛買的胡餅,\"可這次,他卻爭得很凶。\"
易林咬了口胡餅,餅屑落在銀袍上:\"因為他爭的不是佛道高低,是天下蒼生。\" 他望著雨後的長安城,炊煙從千家萬戶升起,與寺院的殘香漸漸融合,\"下一場,該輪到宗室了。\"
夜風帶著渭水的濕氣吹來,吹動兩人的衣袍。遠處的鍾樓敲響了暮鼓,一聲聲回蕩在街巷裏,像是在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又畫上了一個逗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