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明暗呼應

字數:6318   加入書籤

A+A-


    三更的梆子聲帶著夜露的寒氣飄進崔府,府內卻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數十盞羊角燈籠將庭院照得如同白晝,酒肉在廊下堆成小山,仆役們端著托盤穿梭其間,腳步卻輕得像貓,生怕驚擾了什麽。漢人將領們陸續踏入正廳,腰間的佩刀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疑惑 —— 這深夜的 “防務商討”,來得太過蹊蹺。
    崔乾佑穿著一身漢式襴衫,袖口挽得老高,露出小臂上那道在雲州留下的刀疤。他親自站在門口迎客,與每個將領都要碰一碰肩膀,這個在朔方軍時的親密動作,讓不少人眼神微動。當最後一名將領踏入正廳,他對親兵使了個眼色,厚重的朱漆大門 “吱呀” 一聲關上,門閂落下的悶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崔將軍這是唱的哪出?” 坐在末席的副將張猛率先發問,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燕軍的監軍使要是知道咱們深夜聚飲,怕是又要參咱們一本。”
    崔乾佑沒直接回答,隻是給眾人滿上酒:“先喝酒,喝夠了再說正事。” 他舉起碗,酒液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這是我珍藏的長安西鳳酒,當年從雲州帶過來的,一直沒舍得喝。”
    酒過三巡,正廳外突然傳來爭吵聲。燕軍監軍使帶著兩名親兵,正試圖闖進來,被崔乾佑的親衛死死攔住。“讓開!我奉陛下令巡查防務!” 監軍使的尖嗓子穿透門板,“崔乾佑在裏麵搞什麽鬼?”
    廳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將領們紛紛握住刀柄,張猛甚至已經半站起身。崔乾佑卻依舊穩坐釣魚台,對門外喊道:“告訴監軍使,我等正在推演防務,片刻就好,不必勞煩他老人家。” 他給親衛使了個狠眼色,後者會意,悄悄將手按在腰間的短刀上。
    門外的爭吵聲漸漸遠去,顯然是親衛動了手。崔乾佑這才放下酒碗,目光如炬地掃過眾人:“諸位都是關中人吧?”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湖麵,“安祿山叛亂至今,洛陽百姓流了多少血,你們心裏清楚。安慶緒把咱們當槍使,可曾念過半分同鄉情誼?”
    坐在首座的王都尉猛地灌了口酒,酒液順著胡須流淌:“將軍何必說這些?我等降將,在燕軍眼裏連狗都不如,能活著就不錯了。” 他的聲音帶著自嘲,卻激起了滿堂共鳴。
    “活著?” 崔乾佑突然提高音量,一掌拍在案幾上,酒碗震得跳起,“看著百姓啃樹皮活著?看著子弟兵被當成肉盾活著?這樣的活,與死何異!”
    ……
    正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在穿堂風裏搖曳,將將領們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如同他們此刻的心情。有個年輕將領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燕軍令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 那是上個月安慶緒為了安撫漢人將領,特意賞賜的,此刻卻像塊烙鐵。
    “西城已破,唐軍進城隻是遲早的事。” 崔乾佑的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決定反正,明日拂曉打開糧倉接應唐軍。願意跟我幹的,滿飲此碗;不願的,現在就走,我絕不阻攔!”
    他將酒碗重重頓在案上,酒液濺出,在青磚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正廳內鴉雀無聲,隻有燭花偶爾爆開的輕響。張猛盯著碗裏的酒,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的親兵因為偷了半袋糧食救濟百姓,被燕軍監軍使活活打死,屍體就扔在亂葬崗喂野狗。
    “將軍說得對!” 張猛猛地站起身,酒碗在手裏轉了個圈,仰頭一飲而盡,然後狠狠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濺得四處都是,“我等受夠了燕軍的氣!願追隨將軍!”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王都尉摘下頭上的燕軍襆頭,露出裏麵藏著的漢式方巾:“我兒在唐軍裏當差,早就勸我反正,是我豬油蒙了心!今日就聽將軍的!”
    轉眼間,席間的二十餘名將領紛紛表態,酒碗摔碎的脆響此起彼伏,像在敲碎過去的屈辱。隻有兩名將領猶豫著站起身,其中一個是負責看守宮城地牢的李校尉,臉色慘白:“將軍…… 我家眷還在安慶緒手裏……”
    “我懂。” 崔乾佑沒有為難他們,親自打開側門,“路上小心,就當沒來過。”
    看著兩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張猛低聲道:“將軍就不怕他們告密?”
    崔乾佑冷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個哨子:“他們走不出南城。” 哨聲剛落,庭院外傳來兩聲短促的慘叫,很快歸於沉寂。他將哨子扔在地上,用腳碾碎:“現在,咱們說正事。”
    將領們圍攏過來,燭火照亮了崔乾佑鋪開的地圖。三個糧倉的位置被朱砂圈出,旁邊標注著守軍的姓名和兵力:“張猛帶五百人控製東倉,王都尉去西倉,我親自守中倉。明日拂曉,以舉火為號,同時打開糧倉救濟百姓,接應唐軍入城。”
    ……
    南城外圍的破廟裏,秦鋒正借著月光檢查地圖。王二柱蹲在火堆旁,用麻布包裹著新製的炸藥包 —— 這些炸藥包比之前的小了一半,外麵縫著棉布套,便於在街巷中攜帶,引信也做了防水處理。
    “將軍,都準備好了。” 王二柱遞過來一個炸藥包,分量剛好能單手投擲,“這玩意兒威力不減,就是射程近了點。”
    秦鋒掂了掂,滿意地點頭:“巷戰用正好,免得傷著百姓。” 他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三個糧倉,崔乾佑標注的守軍人數與夜影衛的情報一致,甚至連哪個將領貪杯、哪個將領擅長弓箭都寫得清清楚楚。
    突擊隊的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用布包紮傷口。那個在暗渠裏被砸傷腿的年輕士兵已經能拄著木棍走路,正幫著分發幹糧,臉上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堅毅。
    “都過來。” 秦鋒拍了拍手,將領們圍攏過來,“明日拂曉,我們兵分三路。王二柱帶五人配合東倉的張猛,李石頭跟我去中倉接應崔將軍,剩下的人隨趙勇去西倉,務必在舉火後半個時辰內控製所有糧倉。”
    他在地圖上劃出三條路線,每條路線旁都標注著可以利用的巷弄和暗渠:“崔將軍說南城的燕軍大多是漢人,隻要我們亮明身份,不少人會反正。記住,盡量抓活的,別濫殺無辜。”
    “那宮城地牢怎麽辦?” 趙勇突然問道,“五千家眷還在裏麵呢。”
    秦鋒的手指在地圖上的枯井位置重重一點:“夜影衛會從這裏潛入,咱們拿下糧倉後,派一支小隊佯攻地牢吸引注意力,裏應外合救人。”
    夜風從破廟的窗欞灌進來,吹得火堆劈啪作響。秦鋒裹緊身上的披風,傷口在潮濕的空氣裏隱隱作痛,卻比不過心裏的焦灼。他抬頭望向南城的方向,那裏的燈火比往常密集,像群蟄伏的螢火蟲,等待著黎明的信號。
    “將軍,您看!” 年輕士兵突然指著夜空,一隻信鴿正穿過雲層,翅膀上沾著的白色羽毛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信鴿落在秦鋒伸出的手臂上,腿上綁著的字條卷得很緊。他展開一看,上麵隻有琉璃的筆跡寫著三個字:“萬事俱備。”
    ……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崔乾佑的府邸突然亮起三盞紅燈籠,在南城的夜色中格外醒目。這是給潛伏在城內的夜影衛發信號 —— 策反成功,可以行動。
    琉璃正躲在中倉附近的閣樓裏,看到紅燈籠的瞬間,迅速吹了聲鴿哨。三隻信鴿從閣樓的破窗飛出,分別朝著東、西、中三個糧倉飛去,鴿腿上綁著的字條隻有兩個字:“動手。”
    中倉的守軍裏,早就被崔乾佑安插了親信。當信鴿落在糧倉的屋簷上,一個夥夫打扮的漢子迅速抓住它,將字條塞給正在巡邏的隊正。隊正看完字條,不動聲色地對身邊的士兵使了個眼色,兩人假裝爭執,順勢撞倒了堆在牆角的柴草,擋住了通往糧倉深處的通道。
    與此同時,東倉的張猛正在召集親信。他借著查崗的名義,將五十名漢人士兵聚集在馬廄,低聲道:“明日拂曉,聽我號令打開倉門,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士兵們紛紛點頭,有人悄悄從馬糞裏掏出藏著的短刀,刀鞘上還沾著草屑。
    西倉的王都尉則用另一種方式準備 —— 他故意讓燕軍的哨兵喝多了酒,此刻正躺在草堆裏呼呼大睡,巡邏的路線被悄悄改了,避開了糧倉的後門。他站在糧倉的箭樓上,望著南城的方向,那裏的紅燈籠像三顆溫暖的星。
    城外的破廟裏,秦鋒將琉璃的字條傳給每個士兵。王二柱用炭筆在地上畫出糧倉的內部結構,給每個人分配任務:“我帶兩人炸掉守衛室,石頭你去開後門,將軍帶主力衝進去控製糧囤。”
    年輕士兵用力點頭,手裏的炸藥包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他摸了摸懷裏的平安符,那是出發前母親塞給他的,此刻卻覺得比任何武器都管用。
    夜風吹過殘破的城牆,帶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秦鋒突然站起身,望著南城的燈火:“時候差不多了,各隊檢查裝備,半個時辰後出發。”
    士兵們默默起身,整理著鎧甲和武器。破廟的角落裏,那隻信鴿正梳理著羽毛,準備迎接黎明的曙光。秦鋒知道,此刻的南城,無數雙眼睛正望著同一個方向,無數顆心在為同一個目標跳動 —— 這場明暗交織的賭局,即將揭曉勝負。
    ……
    四更天的梆子聲帶著寒意掠過洛陽城,崔乾佑的府邸依舊燈火通明。將領們已經散去,回到各自的營地準備,正廳裏隻剩下崔乾佑和張猛,地上的酒碗碎片還沒清理,像片破碎的星辰。
    “將軍,真要開倉放糧?” 張猛的聲音帶著猶豫,“那些糧食是安慶緒準備守城用的,放出去…… 咱們就沒退路了。”
    崔乾佑走到窗前,望著中倉的方向,那裏的守軍已經換了崗,巡邏的是他的親信。“我要的就是沒退路。” 他的聲音平靜,“隻有讓百姓嚐到甜頭,他們才會跟咱們一條心。”
    他從箱底取出個舊賬本,上麵記錄著這幾年洛陽城餓死的百姓人數,密密麻麻的數字觸目驚心:“安祿山占洛陽時,餓死三萬;安慶緒守城,至今又餓死五千。再守下去,全城的人都得死光。”
    張猛的眼睛紅了,他想起自己的老家,父母妻兒或許早就成了賬本上的一個數字。“將軍說得對。” 他握緊腰間的刀,“就算死,也要讓百姓多活幾個。”
    城外的秦鋒也沒睡。他靠在破廟的柱子上,聽著士兵們的呼吸聲漸漸均勻,每個人都累到了極致,卻沒人發出鼾聲,隻是在夢中偶爾囈語,喊著 “殺” 或 “娘”。王二柱在火堆邊添了些柴,火星濺起,照亮了他臉上的刀疤。
    “將軍,您說崔乾佑靠得住嗎?” 王二柱的聲音很輕,“萬一他是詐降……”
    “他不是。” 秦鋒的語氣篤定,“他把家人都留在了中倉,這是最大的誠意。” 他想起琉璃的字條,想起那些甘願冒險的漢人將領,“亂世裏,誰不想當好人?隻是沒機會。”
    天快亮時,南城的更夫突然改變了梆子的節奏 —— 原本是 “咚 — 咚 — 咚”,此刻卻變成了 “咚 — 咚”,這是崔乾佑約定的信號,說明一切正常,可以按計劃行動。
    秦鋒站起身,拍了拍王二柱的肩膀:“叫醒弟兄們,該出發了。”
    士兵們像彈簧般彈起,沒人說話,隻是迅速檢查裝備。年輕士兵最後一個站起來,悄悄將母親給的平安符塞進懷裏最深的地方。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南城的中倉突然升起一股濃煙,緊接著是東倉和西倉,三道煙柱在晨曦中格外醒目。秦鋒舉起望遠鏡,看到糧倉的大門緩緩打開,百姓們像潮水般湧進去,歡呼聲隔著城牆隱約傳來。
    “信號!” 王二柱的聲音帶著興奮。
    秦鋒拔出短刀,刀刃在晨光裏閃著冷光:“衝!”
    五十名士兵像離弦之箭衝向南城,他們的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長,與城內糧倉的煙火遙相呼應。崔乾佑站在中倉的箭樓上,看到唐軍的旗幟出現在南城門口,突然笑了,他舉起火把,點燃了早就準備好的柴堆,濃煙滾滾中,他仿佛看到了洛陽城重生的曙光。
    這場明暗呼應的賭局,終於在黎明時分,迎來了最關鍵的一步。而洛陽城的命運,就在這煙火與刀光的交織中,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