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沙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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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肅寧圈住她,不讓她再動。“怎麽了?”
寧安問他,“咱們兒子幾歲了?”
“你二十四的時候生的他,他是七月生的,生辰同你一個月,再過兩月,你便三十三了。咱們禾苗按實歲算,九歲了;按虛歲算,十歲了。”
“十歲了啊。”寧安輕歎了一聲。
“怎麽了?”肅寧不解。
“咱們兒子長得真好。”她頓了頓,又道,“像我。”翩翩年少、麵如冠玉、神若秋水、豐神綽灼、體貌端莊、威儀棣棣、耀人心目。
“咱們兒子像青兒。”肅寧玩笑道,“一眼看過去,倒像是我與青兒生的。”小時候像他多些,後來五官越發細致了,前一兩年像她多些,這一兩年,長高了不少,眉眼長得更開了,倒是越發像舅舅了。
寧安縮在他懷中,抓著他的衣襟。“今日他教隔壁兩家的孩子識字,周家那姑娘,瞧著他臉紅的跟什麽似的。”她輕歎,“咱們的兒子,不知不覺間竟也到了招姑娘的年歲了。”
肅寧笑道,“怎麽,怕兒子大了與你不親近了?”他十歲時已經知道護好自己看中的小妻子了,整日裏鬧著父皇賜婚,就喜歡偷偷牽她的手,見她羞紅臉的模樣。他的兒子,好像還未開竅,對誰都是一樣的。反倒是長女早慧,雖然小小年紀,盯她的駙馬倒是盯的緊,同她娘有的一拚。
“你說,咱們的兒媳會是什麽樣?”
“嗯?”
寧安將臉埋入他胸口,“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我舍不得兒子。”她一想到她辛苦養大的兒子,日後成了另一個女人的人,心中便怎麽想都不舒服。“娘當年是不是也很舍不得你?”
肅寧輕輕拍了拍她,安慰道,“咱們兒子還小,等他成親,少說還有八九年了。再說了,有你這個娘在前做比,怕是也難有姑娘能入了他的眼。”他兒子看似和潤溫寧,眼光卻是挑剔的很,又兼心高氣傲。
“日後我要是同兒媳有了矛盾,兒子會不會站在我這邊?”這些事不能想,一想便停不下了,滿腦子都是日後兒子娶親,與他們分家的模樣。
“他敢不站你,他若不站你,我就打他。”
“你也沒有站在父皇、娘那邊,娘同父皇也沒打你。”寧安抬頭看了他一眼,“孩子大了,不能動不動就打了。”她認真道。
肅寧抱著她暗笑,他的小妻子啊,怎麽這麽可愛。“那日後,他若是敢不向著你,我便廢了他,將皇位給咱們女兒,讓咱們女兒做女皇。”他將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或者你再給我生一個兒子?”
寧安覆上他的手,“我大概生不了了。”她有些遺憾,“可若真再生下一個兒子,苗苗會不會多想?”她身體不好,三十多歲了,有兒有女,不該再想著生孩子了。若是再想要,定會被旁人猜忌是禾禾哪裏不好,才讓她如此年歲又要生一個。
“順其自然,若是有了就生,無論男女,隻要是你為我生的,我都喜歡,他們都可以繼承皇位。”他將手從她衣擺伸入,“既然睡不著,咱們就生孩子。”
寧安拍開他的手,“京中同禾禾年歲差不多的姑娘……”
你所倚仗的,不過是你有娘,而你娘早早沒了娘。
你娘沒了娘,你要是繼續信著旁人的話,不信她的話,視她為恥辱,你也會沒了娘。
孩子沒了娘,日子很苦的。
溫家小子看著溫娘子氣紅了臉,拉著他便要去書院找夫子,心中不知怎麽就想到了夏家女對他說的話,他想問一問她,她平時也不管他,這麽激動做什麽。可話說出口,便成了,“你去找什麽,你什麽都不懂,字都不認識幾個。”話出口,便後悔了。
溫娘子停下了腳步,滿臉脆弱。她看著兒子,終是忍不住,眼淚從被吹皴的臉頰上滑落。她鬆開了握著兒子的手,抬袖擦了擦眼淚,轉身回到攤子後。
寧安推了推女兒,“禾禾,你去問問溫娘子發生了何事?”孩子的學業,馬虎不得,也耽誤不得。似他們這種普通家庭,若是孩子在學堂遇到了什麽,不解釋清楚,會絕了日後的路。
苗苗問寧安,“娘,你不是不喜歡他家的孩子嗎?”
寧安看著苗苗道,“我不喜歡他,可溫娘子卻是個極不錯的人。”她第一次去吃餛飩的時候,溫娘子悄悄多給了她好幾個,即便她回來後撐的胃疼,不一會兒就全吐了,但仍然記著她默默不言的善意。“溫晨是她的孩子,便是溫晨瞧不上她,她也不會放棄他。若是溫晨日後能學好了,或是她哪一日徹底寒了心,不要這個孩子了,都不枉今日我讓禾禾去多問一句。”
苗苗道,“八歲了,還能學好嗎?”
寧安道,“誰知道呢?”
苗苗跟著她走進小院,“便是學好了,曾經的傷害也如同一根刺,紮在心中,拔不出,不能碰。”一碰便疼。
“是啊。”寧安點頭,“傷害便是傷害,哪怕隻有一次,也回轉不了。”哪有什麽事不過三,又哪有什麽浪子回頭,不過是有人忍著疼痛視而不見,裝做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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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幾句便將事情說了個清楚。
原是學堂布置作業,要他們每人找一首後庭花詞牌詞,第二日朗誦並講解。溫家大房家的兒子故意給了溫晨一首豔麗淫蕩的詞,讓他當眾朗誦,並帶著頭嘲笑他,讓學堂夫子將他趕出學堂。
“什麽詞?”
“陳叔寶《玉樹後庭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寧安擰眉道,“這首詞雖哀怨靡麗,被視為亡陳之兆,卻也不失為一首警示後人的詞曲,怎能算是豔麗淫蕩?”她牽著想想,“我們去找溫娘子。”給他這首詞的人,用心當真是險惡。率先將他所找的詞曲冠上豔麗淫蕩之名,又在市集之日將人趕出,豈不是要落了溫晨為人淫豔之名?溫晨不過八歲,便落了這個名聲,他的母親溫娘子旁人又會怎麽猜想,怎麽辱罵呢?日後她再出攤子,旁人還會如現在這般,老老實實買上一碗餛飩,最多嘴上調戲她兩句嗎?
寧安去了攤子前,直接拉著溫娘子便要去學堂。苗苗問她,“娘,咱們直接找過去,是不是太衝動了?”
寧安道,“若是你我,便是衝動。可若是他們這些無權無是的普通人,大鬧上一場的效果更好。”她剛見到大力嫂的時候不明白,久了才明白,比起他們暗暗記下,徐徐圖之,暗中布局,引人入局,他們無權無勢無銀錢,大鬧上一場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有效,並告訴旁人他們並非好欺之人的方法。
小力見他們氣衝衝的去學堂,趕緊去叫上大妮他們,也跟著一起去了。苗苗問他,“你們跟著來做什麽?”
小力憨憨一笑,挺了挺單薄的胸膛。“苗苗哥,我去給你們撐腰。”
寧安看著小力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這種單純真摯、與利益算計無關的情誼,或許隻有在民間她的孩子們才能遇到了。
到了學堂,溫娘子有些膽怯,寧安安撫她,“攝政王去年下了一個條令,在各州縣設置學堂,凡年滿三歲,十歲以內的孩童,無論男女均可以免費入學,課程分上下午,可任選。上午課管一餐午飯,下午課管一餐晚飯。”朝廷每年撥銀子給學堂,供他們聘請夫子,修繕學堂,購買書本筆墨,準備餐食。“沙城雖偏遠,又在兩國之間,卻是屬於應州的,所以這裏的學堂,自去年正月後便歸了朝廷,一切費用均有朝廷出,不該收銀子。”
溫娘子驚訝,“還有這事?”
集市上無事,跟著來看熱鬧的人聽了她的話,也是驚訝萬分。
禾禾環視眾人,揚聲道,“條令是前年臘月初一定下的,臘月二十該是通知到各個州縣才是。各個州縣接到通知後,便該張貼於布告之上,並敲鑼廣而告之。”她幹脆站到台階上,麵向眾人,“我也想問問,為何法令都下發執行一年之久了,沙城還是人人不知。”
門外人人竊竊私語,門內禾禾已經同葛姓夫子爭辯起來了。禾禾唇邊掛著一抹不屑的笑,寧安悄悄拉了拉她,讓她不要如此囂張。
禾禾挽著寧安,在她耳邊悄悄道,“如今已經少有人能辯過苗苗了,上次爹同他辯論,都險些沒說過他。”她有理由懷疑最後是苗苗見爹臉色不好了,故意讓著他的。
禾禾挽著寧安,雖是看著門內,卻也不曾放鬆警惕。小穆與寧安曾見過的中年女人也不著痕跡環住了她,為她隔開人群。
“花間詞派的詞人多是由大臣、文人組成,官職最大者為宰輔之臣,餘者亦有官職。這些人在後蜀這個富庶之地,不思進取,一味貪圖享樂,一副國家命運與我何幹的嘴臉,寫一些豔詞麗曲是意料中事。正是如此,他們的詞才更能讓後人反思。”
苗苗雖然不足十歲,卻長得高壯,加之生來便尊貴,一兩歲時就被當作未來帝王,由無數夫子、大儒教導,氣勢自是少有人能及。站在他身邊的禾禾更是小小年級便一身威勢,眼神淡淡一掃,雖年少,霸道與傲氣也看得出並非尋常人。
寧安噙著笑,驕傲的看著一雙兒女。再一低頭,她的小女兒專心致誌舔著麥芽糖,吃了一手一臉的糖漿,滿臉的傻樣。她心中一滯,他們如何教導禾苗,便是如何教導她,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想想這性子,一點不似爹娘,也不像兄姐。
想想見寧安看她,忙笑著揚起小臉,舉起麥芽糖。“娘吃。”
罷了。寧安笑著拿出手帕給她擦臉,“娘不吃,想想吃吧。”上有爹娘,又有兄姐,她的小女兒就這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就好。
“……陳叔寶是帝王,執掌國家命運的人,決定百姓生存與否的人。臣子荒唐,做君主的該去糾正,用帝王的威勢去強力製止各種荒唐事的發生,但是,作為一國之君若是荒唐了,有沒有任何監察機製,必然國破家玩,百姓困頓、流離失所。前陳早已亡,往事不可追,後悔亦無藥,誰人都不能說出一句若是、如果。可正因為有這樣的臣子,有這樣的君王,留下這些詞曲,才能讓我們窺看到陳亡的根本原因,才能讓曾經、如今的君王引以為戒,這樣的詞,便是你們輕飄飄一句豔麗且淫蕩,便是豔麗淫蕩之詞了嗎?”苗苗對葛夫子絲毫不客氣,氣勢上也分毫不退。“你連詞曲的由來都不知,寫詩詞之人是何人都不知,便附和著旁人認定了它是豔麗淫蕩之詞,你這等人,憑什麽能任夫子?又有什麽能力教導旁人?”
“好!”
小力猛地喊了一聲,隨後激動用力地拍手。“說的好!”
有了一個人引導,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了好,鼓起了掌,哪怕他們許多人都聽得迷迷糊糊,哪怕他們有些人是在其中渾水摸魚。
沙城學堂收費高,一年算下來要十幾兩,已經足夠一戶尋常人家生活一整年了。許多人家便是有心送孩子念書,也擠不出銀錢。也曾有人求上門,讓他們便宜些被打出門。如今有個人與學堂對峙,說的學堂的夫子啞口無言,自然有人高興。
苗苗善辯,禾禾牙尖嘴利亦不輸他。“陳叔寶也曾寫下許多可供人賞析的優秀詩文,《飲馬長城窟行》《有所思》《長相思》詞組。就憑一首詞,便否定了所有,為人師者,當到你這樣,真是讀書人的恥辱。”
寧安看著一雙兒女,想著若是徐大儒在,沈從之在,見到他們對自己講授過的知識心口捏來,怕是會同她一樣,歡欣又欣慰。徐老捋著胡子笑完後,少不得還得說上一句,牙尖嘴利,驕傲自大,而後念念叨叨規勸訓誡他們。禾苗聽這定會煩,與他頂嘴,又將他氣的捂著心口大喊,上梁不正下梁歪,孺子不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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