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墨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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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比試、勝過。
她給孩子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何意思?
素秋回了宗府,剛一進門,宗家的一個年歲不小的嬸嬸便差人來請她了。這個嬸嬸為人平和,對一眾晚輩妾室也是極好的。宗家大爺後院的一些瑣事、賬目,一貫都是她管著。後她年歲大了,眼睛不太好了,這才會讓妾室管家。素秋此前能得了管家之權,也有她的支持與舉薦。
素秋剛走進嬸子的院子,嬸子便笑著招手道,“快來快來。”
素秋笑問,“這是怎麽了,如此高興。”
嬸子指著院中堆羅的箱子道,“京中派人來了,還帶了一部分嫁妝來。”她讓侍女從木箱中拿出一盒珍珠,“你瞧瞧這珍珠,大如酸棗。”女子多愛珠寶,她也不例外。“這一盒珍珠,是定國公主聽說我向佛,專門讓人帶來給我的。”她雙手合十,低聲念了一聲佛號。
北珠,又被稱為莫難珠。其色黃,生東夷,有明珠,稱夜光,有大珠徑寸,或圍二寸已上,出黃支,有至圓珠,置之平地,終日不停。
素秋心中惴惴,麵上的笑也有些勉強。嬸子隻當沒看見,繼續道,“到底是公主,不一樣,懂規矩。”她笑著牽過素秋的手,“公主說了,出嫁從夫,日後成親了,便不回京城了,就在這住下。”她看著素秋,“聽說皇上疼愛定國公主,還將這關東地區賜給她做了封地。過些日子聖旨便該到了。”握著素秋的手越發緊了,“我就奇怪了,公主不是住在咱們府上嗎,怎麽又能有派人來一說?”
宗氏一族雖不複雜,妻妾、子女之間的明爭暗鬥也不少。沒遇到過,還能沒見過嗎?先前並非沒有人疑心公主的身份,不過是與自己無關,不願多事罷了。如今京城派了人來,又直言皇上疼愛這個孫女,已經將關東地區賜給公主做封地了,他們便不能不管了。
這些珍珠,是感謝她為大駙馬的後院操勞多年,也是警告她睜大眼睛看看,認清了主子。
嬸子一直在笑著,隻是笑不及眼中。“讓你住進了,是看你可憐。可是你不能拿著我對你的憐惜,置我與不義。”攝政王與西涼這一戰,大獲全勝,百姓莫有不臣服者。又不多費一兵一卒,令西涼西夏同臣服,邊城百姓更是對他感恩戴德。加之應州城瘟疫,攝政王妃廣招天下名醫,冷靜安排防疫治疫,更是帶著幾個孩子親曆親為,早已民心所向。“我沒必要為了你一人,拿著兩個家族與攝政王為敵。你說,是嗎?”
素秋忙跪下,“嬸子,我錯了,我馬上就搬走。”
嬸子扶起她,“隻是搬走怕是不行吧,公主派了姑姑來查賬,這些年你仗著管家權,沒少拿占,這些都該還回來才是。”她笑眯眯,輕聲細語,“還有你帶回來的那個公主,送不送的回去倒是無妨,隻是衙門那邊……”
素秋白了一張臉。旁的不說,光是為了她的姐姐從公賬上挪走的十萬兩銀,她便補不上。原想著將兩間鋪子做空了,造成虧損的假象,用年的時間,一點點將虧空補上,卻不想她突然被奪了掌家權,早先安排在鋪子中的賬房,也被遣了。
素秋咬了咬牙,“嬸子放心,我一定將銀子補齊。”
素秋手腳發軟回了素節家中,素節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簡單將事情說了,素節驚怕道,“定國公主派了人來,若是查到咱們做的這些事,算不算是欺君之罪?”她看著妹妹,“要不,咱們走吧。我還有點銀子,再把這間院子賣了,也能安頓下來。”
素秋靠在塌桌上,神色一狠,咬牙道,“總歸如今整個墨河都認定了公主就是我帶回來的那人,連衙門都以為她是真,我便讓她成了真的又如何?”不過是幾個伺候在定國公主身邊的侍女,不足為患。
素節憂心,“公主身邊的人怎麽能害?咱們不如自此打住,帶著賽兒離開就是了。”日後她若是想讓賽兒認親,再讓他回來就是了。
“是不是公主,難道單憑一張嘴說嗎?”素秋冷笑,“姐,你別怕,我都安排好了。”
消息傳來後,寧安快氣瘋了。她的女兒就是公主,憑什麽還要她女兒自己證明自己的是公主。
肅寧抱著她安慰,“偏遠地區,有些人幾輩子都見不到一個京官,更何況是公主。”他掃了一眼宗大,“不是還有宗大嗎?”宗氏一門在墨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肅寧輕撫著她的心口。寧安不耐煩的拍開他的手,又問,“若是她說宗大被美色所迷,又該如何?”自從禾禾越長越美,他們便有意無意少讓她在人前露麵。許多時候便是要露麵,也是以男裝示人。
“好了好了,你身子不好,千萬不能生氣。”他看向禾禾,“這是咱們女兒的事,讓她自己去解決如何?”十歲了,是大孩子了。
“娘。”禾禾握住寧安的手,“我為何要證明我是公主,她若要證明她帶回的是公主,便要拿出證據,她拿出的證據越多,咱們就越是知道是何人在她身後幫著她,越是能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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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膽子到底是大。
隻是膽子再大,也膽大不過寧安,大庭廣眾之下殺人。
跑馬地在一處低窪處,兩邊土坡高高,可供人登高欣賞,將百馬奔騰的景象盡收眼底。馬場平日裏照顧這些馬的是一個老漢,此時他正拿著銅鑼,一邊敲一邊喊,“往後退,看好孩子,掉下去可就沒命了。”
素節聞言,趕緊拉著賽兒往後退了一步。蘭時、鶯時與淑節也來了,她們甚少出門,如今有機會看百馬奔騰,也是開心的不得了。
素秋警惕的打量著四周,她還去她曾呆過的鏢局,請了師兄一同前往。淑節在她耳邊低聲問,“不過是馬場放馬出來跑跑,你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素秋搖頭,輕輕捂住心口,“小心為上。”她心中越發的不安,可看著賽兒興奮的模樣,還是將不安壓下。“馬場從未將所有馬一起放出過,怎會這麽突然。”
淑節衝著不遠處努了努嘴,“呐,說是賣茶葉那商戶的妻子想看,花了銀子。”
素秋眉頭微擰,“又是他們?”她看向不遠處的高坡處,高大的男人護著裹著狐裘,隻露一雙眼的女人。身邊幾個孩子,應該是他們的孩子,也是裹得嚴嚴實實,隻露一雙眼。她又往他們身後看去,與男人並肩而立的男人,讓她感到熟悉,可那張臉,卻又極其陌生。
老漢又提著銅鑼走了一圈,素秋回身同師兄說了商戶之事。她的師兄笑道,“那戶商人我知道,來賣茶葉是假,想要打通商路才是真。”有些本事,來了沒多久,便與宗家的管家搭上了關係。“拉了許多車茶葉來,也不過是為了告訴旁人,自己有能力,能去到極遠的地方。”前幾日還去鏢局找過師傅,似是想在這裏買鋪子開店,有些價高的珍寶要從錢塘運來,想要他們護鏢。
馬開始奔騰,四蹄飛起,揚起塵土。又涉淺溪,水花飛濺,一瞬間便凝結成了冰珠。
“哇!”想想看著驚奇,瞪大了眼。
寧安的手,看似鬆鬆的搭在她的肩上,卻五指收攏,生怕她一時腳滑,掉了下去。想想想要再靠前一些,被肅寧一把提起,抱在了懷中。“不行,太危險了。”
胡耿捋著胡子道,“稚子無辜。”懵懂的年紀,什麽都不懂,便因母親選擇懷上他,生下他而丟了性命。
肅寧冷笑,“稚子卻是無辜,可我的孩子不也是稚子嗎?難不成我還得等著他長大,對我的孩子動手,傷了我的孩子,才能要他性命?” 自家不能防微杜漸,日後出事,怨誰來?怨自己一時之善?怨對方心胸歹毒?還是怨父母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她借著掌家之事拉攏宗氏一族的下人,鋪排自己的眼線、勢力,後又想辦法懷孕,偷偷生子,若說她隻是想要個孩子,誰信。
嬸子身邊的大丫鬟桃枝尋來了,她將素秋叫到一旁,素秋看了一眼賽兒,見姐姐與淑節一人一手緊緊牽著他,便同她走離了人群。
“家中可是有事?”桃枝的弟弟前些年開礦的時候被砸了腿,她從公帳上出了銀子,先給她弟弟看了腿。桃枝感念她,伺候有什麽事,都會提起知會她一聲。
桃枝點頭,“大爺寫了信回來,說是要帶公主回來見長輩。算算時間,已經出發半個月了。”趁著老夫人午睡,她趕緊便來了。“你早做準備,聽老夫人說,此次還有軍隊跟著。”
素秋麵色一灰,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一枚小小的冰淩便打到了淑節的手上,淑節吃疼,鬆開了握著賽兒的手,四處張望,也不知是不是百馬奔騰,濺起的水珠。
素節看向她,剛問出一句“怎麽了”,自己的手也是一疼,她下意識鬆手,就是這一瞬間,賽兒便從高坡上滾了下去。
“不——”素節淒厲喊了一聲。
眨眼間,血肉便在眼前迸裂開了。
賽兒一句娘剛喊出,便被卷入了馬蹄之下。一個個,一條條,一匹匹。在無數人驚喊呼救聲中,斷了手、裂了腿、折了脖子。
馬匹還在奔跑,一圈又一圈,直到肉骨被踩踏成了泥,直到一聲若有似無的口哨聲響起。
禾禾緊緊盯著宗大,試圖從他眼中看出一些不一樣的情緒。宗大將手放在她的頭頂之上,“在想什麽?”
禾禾淡淡道,“你親兒子死了。”她嘖一聲,“死的怪難看的。”
宗大神色未變,“是否親生另說,我不知,便是與我無關。”本就是強求而來的,死了也怨不到他身上。
禾禾道,“你怪無情的。”
宗大笑道,“無情不好嗎?”他心情似乎不錯,還能對著她調侃,“如你爹一樣,日後隻對你一人有情。”
禾禾不是寧安,麵皮薄,麵對宗大的調侃,她理所當然覺得宗大便該同她爹一樣,隻對她一人有情。她點頭又問,“我爹在外麵有其他孩子嗎?會不會突然間也冒出來一個?”在錢塘時,不就突然冒出來一個嗎,雖然不是她爹親生的。
宗大誠實道,“大概沒有吧,我也不清楚。”他聳了聳肩,“不過你爹若是想藏幾個孩子,倒是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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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寧偏頭看他,抬腳便踢了上去。
周圍越發亂了,寧安拉了拉他。肅寧本欲說幾句揶揄嘲諷的刻薄話,又怕混亂之下,護不住妻兒,一手抱著想想,一手擁著寧安離開了。
素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暈厥,又是如何醒來的,更不知何時、何人將她帶回了家。她隻是呆愣愣的躺在床上,無神地看著床頂上百子千孫帷帳。
淑節淚流滿麵,已經不知哭了多久了。“都怪我,要是我不鬆手就好了。”她雪白的牙齒咬在薄薄的紅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怎麽就那麽巧,怎麽就那麽巧……”明明距離三四步之遠,怎麽就能滾下去了呢?
蘭時、鶯時也跟著抹淚,一會兒後,蘭時強撐著問,“姐姐們如何了?”
鶯時搖頭,抬起滿是憂懼的眼。“她們可該怎麽辦啊。”
淑節抹了淚,她的雙眼已經又紅又腫。“賽兒的屍身尚未完全收回。”鏢局閑著的人都去幫忙了。太慘烈了,一團團、一塊塊的血肉,這一塊那一塊,根本拚湊不起。“如今,該讓賽兒先入土為安才是。”
“喪儀可要辦?”
鶯時道,“喪儀定是要辦的,鏢局的師兄弟們都說了,有他們幫著操持。”
三人在外低聲商量著,室內,滾燙的淚水從素秋眼角滾落。孩子,她的孩子。她顫抖著,無法控製的顫抖著。她動了動嘴,拚盡全力,才從口中擠出幾個含糊的字。
孩子,我的孩子。
突然,她淒厲的吼出聲。那聲音,不似她的聲音,如尖銳的刃,又如困獸最後的嘶吼。“孩子,我的孩子——”
桃枝還未從賽兒被踩成肉泥的驚駭中走出,剛一回來,嬸子身邊的姑姑便快步走到她麵前,照她臉上就打了兩個嘴巴,指著罵道,“下賤的東西,吃裏爬外。”
桃枝跪在地下,兩邊臉頰火熱,她不解問,“姑姑,這是怎麽了?”
宗家二房這位嬸子,一貫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罵過侍女。如今這一下,不止打懵了桃枝,也嚇壞了院中的其他人。
嬸子走出,微微抬眼,對姑姑道,“都把人叫進來,讓她們好好瞧瞧,吃裏爬外是什麽下場。”平時的事,她們那點心眼,素秋那點算計,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如今,涉及攝政王以及定國長公主,她便不能由著她們胡鬧了。那封信,新濕字如鴉,分明就是寫下未等幹,便裝入信封送來了。信中說著不日歸來,隻怕是早就來了。不僅來了,還將墨河這些事查了個一清二楚。她受宗家家主看重,允她代管後院瑣事,此時她若是再不做些什麽,表明自己的立場,豈不是明擺著不服定國大長公主,不服即將登基的新帝。
桃枝臉上一白,心中明白是她幫著素秋傳消息之事敗露了。她忙磕頭,求道,“二夫人,二夫人,奴婢沒有吃裏爬外,不過是前些年她幫過我弟弟,讓奴婢見著有什麽事知會她一聲。奴婢沒說什麽啊,不過是稍稍提點了一下。”
二嬸子拿出她的賣身契,“她挪用這公中的銀子救你弟弟,你倒是感激涕零。你說是提點一下,可若隻是提點,這些年她又是從何處弄來的銀子,又如何能給她姐買下宅子。一樁一件,還不都是從我們宗氏一門蒙騙偷竊而來的。”她歎息道,“你如今這般,我是定不能留你,也不敢留你,你從哪兒來的,便往哪兒去吧。”
無論桃枝怎麽哭求,二嬸子均不為所動。當年她是被爹娘賣給了人伢子,她瞧著她年歲小可憐,將她買來的,如今,又將她重給了人伢子。
她念了一句佛號,直到,“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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