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公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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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業怎可偏安一方。
    我曾經便是被這句話所誤,害死了妻兒,也害死了自己。
    偏安一隅又何妨?若能守住一方城池,讓人畏,讓人懼,讓人便是連縱也不敢輕易進攻,才是本事。
    魏相的孫兒名牛。他笑道,“祖父說,孩兒嬌貴,起個賤名好養活。”
    寧安道,“這個字好。牛者,昕好忤物,人謂之牛。”
    魏牛笑著搖頭道,“祖父說,牛者,既是星宿名,也指受驅使的人。”祖父不論名利,半百白發蒼蒼,依然願隨君驅馳南來北往。“祖父平生誌向,安國定邦。學生自當繼承祖父誌向。”他突然起身跪下,“學生魏牛已在此等候王爺多年。”
    肅寧將他扶起,挑眉笑問,“難道魏相早已料到本王會尋來?”
    魏牛道,“祖父曾給照顧我的伯母留下三封信,一封在我十五歲時由伯母交給我。我依信中之言,打著挖參的名義入山,在山中做了記號的地方呆了三日。”第一日無事,第二日無事,第三日他遇到了一頭黑熊,逃跑時慌不擇路,跌下山崖,斷了腿。
    他摸了摸他的腿,“第二封是我斷腿後伯母給我的。信中言,毋需治,腿可瘸,心不可偏。”伯母讓他自己選擇,是依信中言歸家,還是在醫館治腿。“我歸家後,伯母將最後一封信交給了我。”他捧上三封信。
    信中說,若是經年之後,攝政王來了墨河,定是西涼、西夏臣服之後。還說,若是攝政王親自來邀他,他便跟著他走,再顯魏氏一門輔佐君主,安國定邦的誌向。
    肅寧看完信,隨手便給了寧安。寧安看後不解,“為何偏偏要斷腿?”科舉入仕,也依然能顯魏氏一門輔佐君主,安國定邦的誌向。
    魏牛道,“若是斷了腿,攝政王依然親自前往,便是識才之人,不因身體是否殘缺而否,堪當明君。”他來之後,並沒有允諾他大宅金銀,亦不曾允諾他官職,隻是給了他科考的機會。這般清明,才配魏家人為他驅使。
    魏牛是二月底生人,十五歲生辰後看了信便去了山中,此時正是黑熊饑腸轆轆,冬眠而出之時。記號所在的水邊,冬水初融,正是魚蝦產卵之時,黑熊定會去覓食。溪水兩邊多是榕樹,榕樹霸道,雖名為榕,卻容不下人,他若要跑,多是涉溪而過,而溪水對麵,便是斷崖。十五歲,本該是他春風得意之時。可他卻瘸了腿,沒了科考資格。若是經曆此番打擊,他還能振作,不因失了科考機會而怨天尤人,放棄讀書,他的未來又何嚐不會光輝四射。
    “魏相料事如神。”寧安歎道。
    魏牛有些詫異,“王妃進過山?”
    寧安搖頭,“我看過縣誌。”這本縣誌寫成已經許多年了,當時,墨河不叫墨河,也不叫黑河,而是叫黑水縣。縣誌壓在衙門庫房最裏,受了潮,生了黴,可每一處都寫得十分詳細,山林之中有些地方更是畫了圖,注明會有何種動物野獸出沒。“我意圖差人來重編縣誌,不知你可能協助?”
    魏牛看了一眼肅寧,見他並無異色,反倒是看著王妃的笑中,隱隱有絲驕傲得意,這才敢應下。“自然。”
    肅寧問寧安,“你準備讓公羊纓來?”
    寧安點頭,“關東地區地廣人稀,山多、水多,山中水中物資無限,若是一直寂寂無人知曉,便太可惜了。”這些山,均是寶庫。山中物產礦石,均是國家的,定要仔細測量記錄。
    以魏牛為先例,肅寧雖還未登基,便率先寫了信回去,開了殘缺之人考科舉的先例。莫說是瘸了腿,便是斷了手腳,隻要自己能握筆寫字,也依然可以報名參加科舉。
    全國嘩然。有開心的,自然也有不滿的。
    公平公正,隻是表麵之上的。沉默不言,任由新的科舉律法推行的大臣們,誰都知曉,這不過又是攝政王拉攏人心的謀算之一。他要將科舉明麵上變成絕大多數尋常人家,唯一的、最公平的晉升之路。至於私下如何運作,還不是看他。如同唐時武氏為奪權稱王,不也是打壓了門閥士族,大大提拔了士人門第,甚至重修《氏族誌》嗎?是門閥還是士人,還不都是天子一人之言,一人所想。
    打壓門閥,不過是先將不才、不能、不稱其職,不服天子之人漸多,仗著自己出身自以為可以窺探至高之位、脅迫至高之位之人漸多。
    重用士人,也不過是新皇登基,破舊立新,將所善者提升、所厭者罷黜。權門擅政如惡蛟,門第以科舉定如斬其首,廣開科舉之路如斬其尾,毋需將豪強氏族盡除,隻需稍加打壓,拿出一兩氏論罪懲處,普天之下便會皆仰皇命。
    先不說殘疾之人生活本就艱難,沒有銀子請大儒,甚至連書都買不起兩本。便是真的讓他們中了,也定會派去偏遠地區為官。他們這個尚未登基的新帝,可是吹毛求疵的很,怎會容忍缺胳膊少腿的臣子,日日在他眼前晃。
    傍晚,寧安坐在銅鏡前梳頭,一邊梳一邊對肅寧玩笑道,“日後咱們若是再有了兒子,也起個賤名,好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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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肅寧側靠在床上看書,聞言笑著應道,“嗯,好,就叫二狗。”他隨口道,“我此前答應過長鬆,若是你我再有了兒子,便過繼給他。咱們下一個兒子便叫秦二狗了。”二狗這個名字,與秦姓倒是挺配。
    梳好頭,她起身坐到床邊。“禾禾回來了嗎?”
    “沒。”素秋隻認她挪用了銀子,其餘一概不認。她也算是硬氣,一通嚴刑下來,仍然一個字不吐。
    囚獄內髒汙不堪,滿是陰腐黴臭的氣味。素秋斜倒在潮濕的幹草上一動不動,她的十指被夾斷了,一雙手的指甲均被生生拔掉,一條腿也受了棍刑,被活生生打斷了。
    素節當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湊齊了銀子,進來看她一眼。
    她跪在囚籠外,看著動都不能動的妹妹,滿臉的淚。“怎麽會這樣,怎麽就這樣了呢?”明明她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她將最後一支銀釵放到衙役手中,求著他給妹妹換了一些幹草。
    素秋撐著疼痛不已的身體爬到籠邊,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怎麽來了,我沒事。”
    素節抹著眼淚,“妹妹,你就承認了吧。”
    素秋搖頭,謀害公主,這罪怎麽能認。認了,更活不了了。
    一開始,她並沒有謀害公主之心。她隻是想要一個孩子,一個能讓她在宗氏一族站穩腳步,一個能讓她即便是多年後年老色衰,也依然能夠受宗氏一門庇護的孩子。可隨著她生下賽兒,隨著賽兒越長越大,她的心底不可控製的生長出了其他的欲望。
    她怕宗氏一族不認賽兒,她怕庶出的賽兒日後被嫡出欺壓,她更怕她這個出身低微的生母,比不過定國大長公主,拖了賽兒的後腿。於是,她便想,若是日後沒有嫡子出生,該有多好。
    於是,她借著這些年管家拉攏的人,鋪排出的關係,打著為公主的名義,將宗府最豪華最大的一間院子從上到下,從裏至外,全部都埋了麝香以及其他可製女子絕育的藥材。
    定國公主得皇上欽賜定國二字,自出身便為大為長,自出身便尊貴無人能及,她便是日後不能生育又能如何?她還是她的公主,她依舊享受著富貴權勢。可是她不一樣,她的賽兒不一樣。若是有了嫡子,她的賽兒要怎麽辦,她又要怎麽辦?她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她不要再回到曾經的日子,身如浮萍,無依無靠,便是想要個遮頭片瓦,都得連蒙又騙。
    素節心口又酸又苦,“都怪我,要不是我執意要嫁過去,你又何必替我謀算。”十歲失孤後,她們姐妹二人便跟著姨媽生活,姨媽家中也算不上有錢,隻是勉強能吃飽穿暖。寄人籬下,日子自是不好過。她十五之後,為了脫離姨媽家,也怕被姨媽隨便賣了,便去尋了年幼時父母為自己定下的親事。對方瞧不上她,更是拿著曾給她家拿過銀子,她一分嫁妝都沒帶入為由,苛待虐待她。若不是為了助她出苦地,妹妹何苦十五六歲便去鏢局跟著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又各地的跑;若不是為了讓她有和離的底氣,她又何必看到穿著顯赫富貴的男人,便要想著法子搭上關係。她為了她,將自己的一生都押上了。
    素秋看著她哭,也跟著哭。“姐,你別哭,這些都是我自願的。”孤女二人,若沒有人庇護,莫說是生活了,生存都生存不下去。她很早之前便決定,定要攀上一個顯赫富貴的男人,哪怕是為妾。“在姨媽家時,表兄騷擾,是你擋在我麵前;你嫁人後,也是無論夫家如何欺辱你,仍擋在我身前,我為你做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她們二人,本就是一體,分不了你我。沒有姐姐曾經的犧牲,她如何能長大?沒有她為姐姐籌謀,姐姐又如何能脫離魔窟?
    姐妹二人說了一些心裏話,素秋這才仔細打量起她來,見她穿著粗布麻衣,焦急問,“你怎麽這種打扮?可是他們將房子收了去,將你趕出來了?”
    素節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宅子本就是他們的銀子買的,將我趕出,也是情理之中。”
    素秋又追問,“這些日子你住在何處?你可有去鏢局找師兄幫忙?”
    素節搖頭,“我還有些銀子,你毋需擔心我。”
    素秋的眼淚流個不停,眼淚沾上臉上的傷口,疼的她臉皮不自覺地抽搐。“你去找師兄,師兄定是會幫你的。”
    衙役催促了。素節點頭應下,哪裏敢說鏢局如今自身難保,裏麵的人已經同她劃清界限了。她的師兄,便是比旁人對她好一些,可在鏢局覆滅,他們落一個從犯之罪前,輕重根本無須衡量。
    宗府的後院快漏成篩子了。寧安不顧身體不舒服,連夜去了宗府。一通查下來,被做了手腳的院子,何止一處。
    淑節、蘭時、鶯時跪在院子中,寒氣不停從她們膝蓋傳入全身。可她們不敢動,也不能動。有一瞬間,她們甚至覺得自己要被凍成冰雕了。
    她們曾經住過的院子,也被做了手腳。蘭時、鶯時麵上驚怕,淑節倒是平靜許多。這些,便是素秋不曾同她說過,她也已然窺探到了。便是日後,嫡子出生,她們也不會生下庶子,已經被權勢富貴蒙了心的素秋,如何能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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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與素秋交好,所看也不過是她的掌家權,所計量也不過是定國公主深受寵愛,定不會離開京城。公主在京城、駙馬便要陪在京城,那墨河的這個家,不就是素秋的嗎?她在素秋手下討飯吃,如何敢違逆她。
    “宗氏一族欺人太甚,竟欺辱到我女兒的頭上。”若無家中長輩縱容,素秋一個毫無根基、風雨飄搖之人,若非有心放縱,她何至於將手伸的如此長,又如此膽大。“退婚!宗家這門親,我們高攀不上!”
    阿朱知曉她說的是氣話,忙安撫道,“王妃,一眾與素秋有關的人,幫素秋做事的人,均拿下了。”
    墨河的氣候太冷,並不適合寧安,她早已有了歸家之心。隻是自年後,一直斷斷續續的風寒,加之王爺還有一些事要辦,便耽誤了下來。“回京!”她道,“將一幹人等拿回京城,謀害公主,我倒要看看他們有幾條命!”
    寧安蒼白著一張臉,兩頰上是不正常的潮紅。這些事,原先是瞞著她的,隻說素秋心思不正,誰知想想下午無意中說漏了嘴,這才讓她急了起來。
    她心急回京,也是因為禾禾在這裏住了小半月,也不知對她身體有沒有影響,著急回京找娘以及太醫給她檢查身體。
    阿朱伸手一探,額頭滾燙。她一麵讓之桃去告訴王爺,一麵將她攙扶回室內。“天寒地凍,王妃別站在風口了。”
    寧安暈暈的難受,又冷又熱。藍姑姑給她號了脈,搖了搖頭,“這些年,事不斷,王妃思慮過重,根本靜不下來休養。”回去後何嚐又能安養了?登基,選秀,後宮的女人多了,定然會有紛爭,也定然會有人妄圖她的位置,妄圖暗害她的子女。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幸好,如今的她有兒有女,兒女能力出眾,娘家弟弟待她也是一心一意,王爺待她也是極好。
    溫嵐乘著大雪歸來,藍姑姑給她使了一個眼色,她便去了耳室。她這幾日去查了茶和店的明老板,得知他並非是墨河本地人,而是約十二三年前,同父母一起來的。他母親的戶籍在墨河,他來後,便通過衙門轉入了母親娘家的戶籍之下。他明麵上的母親,戶籍記錄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是否是恭懿大長公主身邊的侍女還不得知。
    之桃找到書房時,肅寧正在同宗大說恭懿大長公主之事。她是死是活他倒是不在意,她比父皇還要年長,如今已經是六七十歲的人了,不足為懼。隻是寧安不安,定要將她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才能安心。
    “兒子也罷,孫兒也罷,這麽多年除了暗中做些手腳,還能做什麽?”如今他們步步緊逼至此,便不怕他們狗急跳牆。至於宮中老嬤嬤所說的她腹中似有胎兒一事,便是真的有又如何?便是那個胎兒長大了又如何?“我不怕她,便不會怕她的後人。”他所憂心的是王湘湘之死,是蕭蘭溪之死,是水亭軒,是蕭蘭溪的生母。赤煉堂都找不到的人,要麽死了,要麽便是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對於王湘湘之死,宗大倒是有個猜測。“王湘湘頂了庶妹的名字,變成了庶妹,多年無人知曉。我想,她是不是無意中知曉了蕭蘭溪生母通過何種方式,變成了何人,才會被殺人滅口?”江湖上曾有一位鬼醫,據說能為人置換臉皮,將一人變成另一人。不過此人早在十七八年前,就被肅寧一劍抹了脖子。殺他時,還不知他是鬼醫,隻當他是一個運氣不太好,撞到正在氣頭上的王爺,白白失了性命的可憐人。後來發現他是鬼醫,是肅寧冷靜過來後,循著他身上攜帶的一些東西,找到了他的弟子以及家人,斬草除根之時。說起往事,宗大總是唏噓不已,往事仿佛眼前事,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向著不惑之年而去。“幸好你的幾個孩子性子不像你。”喜怒無常。
    “王爺。”之桃在門外輕喚。
    肅寧走出,“王妃怎麽了?”
    “又高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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