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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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七大海盜占據“星羅洲”,全麵封鎖大乾王朝的海運事宜,這蒼茫江上能用的大船就越來越少了,因為數次討伐海盜,皆是征用的江上大船,王朝水軍數次敗於海盜之後,反倒是令海盜們越來越肥,王朝水軍的日子則是越來越緊了。
水戰不同於陸戰,陸戰失利無非丟失一些戰馬坐騎,隻要還能招募兵員,就算坐騎不夠,無非就是練成弓兵隊、步兵隊罷了,一樣可以參與作戰,一場戰役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但是水戰失利,沒有了船隻,有再多的兵員都是無用的。
水戰失利,就像滾雪球一般,勝利方會將戰爭優勢累積的越來越大。
這條漕船原本是做鹽運生意的,底艙十分寬闊,足夠容納上百人,可見在這種特殊時候,梅孤鴻能幫忙弄來這條大船是多麽不容易。
“啪”的一聲響,楊毅剛想在心底感謝梅孤鴻幾句,卻見掀起底艙蓋子的木板連軸而斷,忽然明白過來,這條船之所以沒有被征用,顯然是因為腐木難續,也不知開到什麽時候就會散架,是一條實打實的危船。
“這個‘黴姑婆’是故意的吧!”
楊毅心中如此想著,卻對此次航行的順利與否,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船身有多處破損,剛剛行進不久,就出現了好幾個窟窿漏水,淩雄大哥和劉偉,還有那些留在船上的‘衛軍’正在到處堵窟窿,按照現在的情況,預計還能航行個一兩日吧,到時候便就近找個地方靠岸,哪怕有點危險也沒辦法了,船隻肯定不能再冒險行進,容易沉船。”
楊燦臉上也露出個苦笑,他自幼就在江上做著糧運生意,自然清楚這條漕船的狀況。
底艙雖然空間足夠,但是因為是用來運貨的,並非是住人的,所以顯得十分氣悶,尤其是這條船還破了幾個窟窿,楊家一門七十餘人待在這裏,就顯得跟在水牢之中沒什麽區別。
大多數人都隻能站著,因為一層江水都已經淹到了腳踝,他們正各自尋找著盛水的工具,幫忙處理著積水,唯獨楊遠這個殘廢老人坐在階梯上,遠離了艙中積水。
“堂兄抱歉,條件有限,讓你吃苦了,艙室中應該還有一張床鋪,不如你先去那裏休息?”
楊毅看到自己族人如此狼狽淒涼,心中也有點不舒服。
“不必了,我還是想看著這些小崽子們,我若是離開了,他們肯定要偷懶,好不容易才從那種地方出來,便是吃一些苦頭,又能有什麽?何況早些年在船塢討生活的時候,這樣的苦日子哪一年不過上幾個月的?算不了什麽。”
楊遠在“泉州·龍霞府”經營過一個船坊,最開始因為技術不夠,無法製造整船,所以做的都是舊船修補的生意,經常要測試舊船的漏點,往往要把舊船開到近海處好幾個月,邊測試邊修補,他說這樣的話,到真不是客氣。
“真像啊!我上一次見到宗煥叔叔的時候,還是他十五年前,他第一次回家省親,那時候的他英姿勃發、正當盛年,你與他便有七八分的相似,這眼眉鼻耳,無不是我們楊家老三這一支的種。”
“後來聞聽宗煥叔叔犯了事情,我父親為了保存楊家,便極力撇清與叔叔的關係,甚至將他從族譜上劃了去,這件事也成了我父親的心魔,沒有多久就病逝了,臨死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說過,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將宗煥叔叔的名字重新添上去。”
“想不到我卻因為喝酒誤事,將父親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楊家險些一起覆滅了。”
楊遠說到這些舊事,便有些老淚縱橫,顯然是不知道在牢獄之中懊悔了多久。
楊毅也從與這位堂兄的交談中,逐漸了解到了楊家一門的情況。
楊遠的父親那一脈總共兄弟四人,楊宗煥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兄名叫“楊宗業”,正是楊遠的父親,大兄這一支是嫡係血脈,族主的位置就是由楊宗業順理成章的繼承。
所謂族主,其實也就是叫得好聽,實際上六十年前,這楊家不過一個小康家庭,兩三畝良田,三四座屋舍罷了,族主也就是主持家中祭奠,有了什麽生死婚嫁的大事,有個話事人在而已。
楊宗業因為是大哥,又有著族主的威嚴,在分家的時候便多了些金銀,大概是楊家老爺覺得其他三個都不是什麽有出息的家夥,還是老大靠譜吧。
楊宗業一直看不上江州地界的一些土特產的生意,總覺得要學得一門技藝在身,不能靠天吃飯,他便看中了造船的生意,早早托人走了關係。
楊遠自幼便寄托在“泉州·龍霞府”的老船工門下學藝,繼承了他的手藝後,便開了一家船坊,於是便召集族中子弟過去幫忙,有的是一些遠方親戚,但更多的是同鄉學徒,鼎盛時期“楊氏船坊”足有兩百餘名船工。
不過楊遠的經營理念與老船工是一脈相承的,收了這許多學徒幹活,隻管包吃住,卻不給工錢,學藝成了,就可另立門戶,但也可以留在坊中拿長工的一份薪金做事,這樣大家生活在一起,便如同家人一般。
二兄名叫“楊宗文”,他卻是楊家老爺寄予厚望的苗子,頗能讀書識字,便一直留在家中讀書,希望能夠考上功名,但或許是才情不佳,又或許是時運不濟,一直未有得償所願,早早的便病逝了,隻留下孤兒寡母,便由“大兄·楊宗業”一家照顧著。
楊宗業也算是有做族主、大哥的氣度,他給自己這個侄子取名“楊山”,跟他兒子合成“遠山”之意,不但將其視為己出,還是每月支錢給楊山繼續讀書,要讓他繼承他父親的遺誌。
楊山果然不負眾望,在“文舉”中脫穎而出,得了一份功名,隻等上京點報後赴任,誰也沒想到二兄這一脈命途多舛,楊山隨了他父親的短命,還未曾動身,也便病逝,不但剛到手的功名成了空,還留下個未滿月的孩童,楊宗業便給這孩子取名“楊威”。
楊威的母親還是太年輕,見丈夫早逝,便也沒了守節的心思,某個深夜便留書改嫁去了,楊宗業也沒去留,反正心都走了,便是將人留下,也是沒用。
或許是怕楊威重蹈覆轍,楊宗業在他還小的時候便送去學武,想讓他強身健體,別隨了老二一家的“短命”。
沒想到這個小子居然是個練武的材料,多方學藝後,修為見長,在江南武林中都是頗有名號的,直到楊家出事,楊威才遁走海外,成了白三娘子麾下的海將軍。
楊毅這一支自不用表,他自己可是比誰都清楚自己的來曆,他不清楚的,怕是楊遠也道不出個所以然,唯獨有個故事卻是楊遠要讓楊毅知道的。
原來楊宗煥雖然練了些莊稼把式,實際上到三十五歲時都未曾有什麽大的出息,整日裏抱著楊家老爺傳下來的一本破武學秘籍在胡練瞎練。
那一年楊山二十歲中了功名,舉族慶賀,可是隔日便要發了喪事,楊山雖然不能自己去領了功名,可是“大乾王朝”還有個“恩補”的製度。
“恩補”又叫“頂科”,其本意是家中有一個參加編製工作的人因意外去世,或者提前退休,可以在三親同族之中推薦一人頂上這個編製。
這個政策原本的意義大概是高帝想要籠絡寒門士族的人心,用來對抗勢力日益壯大的勳貴集團,但同時也是為了確保貧苦人家能有一個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確實體現了高帝“仁愛寬厚”的品德。
楊毅的父親楊宗煥就是靠著楊山的“恩補”才去的皇都,但是他隻有通脈境的修為,又不通文墨,點報之後,雖然得了一官半職,卻是分到了武職,成了宮城中的一名小小的隨殿侍衛。
誰也想不到,就是短短幾年的時間,這個不起眼的隨殿侍衛突然便是時來運轉,得到了高帝的青睞,不但成了“天子門生”,而且修為突飛猛進,同時還續了嬌妻,可謂一時春風得意。
最後便是老四這一支,老四“楊宗富”卻是繼承了家業,那三畝良田便是在他手上好生經營,一輩子勤勤懇懇,在楊宗業離世、楊遠繼承族主之位前,族中事務還交由楊宗富處理了一段時間,可見其在族中頗有威望。
楊宗富倒是生了一對兒女圓圓滿滿,可惜的是他的兒子“楊辛”連生了三個女兒,都沒有生得一個兒子,最後還是楊遠過繼了一個小兒子給楊辛,讓老四這一支得以延續,那個小兒子也就是現在的“楊燦”。
楊燦是生得一副富貴相,很難想象他今年才二十出頭,卻有著一張年近四十的臉,不過他在楊宗富的教育下,為人踏實、誠懇,在老四這一支三代人的經營下,楊家三畝良田,已經翻了百倍,甚至做起了“糧米”生意。
楊家老爺給這老四取名“楊宗富”倒是真的人如其名,整個楊家算是這老四一支最富有。
這也是為什麽楊燦對他的大伯那麽上心,因為楊遠也是他的親生父親。
一番詳聊,楊毅總算清楚了自己家中的事情,倒是感慨這楊家內情的錯綜複雜,轉念一想,誰家不是都有本難念的經,如同他們這家族如此和諧護愛的,本就很難得了。
楊家甚至都還沒有形成一個大的宗族,隻是有了一個大家庭的模樣,有的隻是互幫互助,並沒有勾心鬥角,其中楊宗業這位大兄,著實出了不少力氣,但凡他多有一點私心,這個家早就散了。
能讓自己的弟弟去“頂科”,而不是讓自己的兒子去,就證明楊毅的這位大伯父心中有大愛。
楊燦出去弄了些熱茶過來,楊毅與楊遠雖然隔著三十歲的年紀,卻是正兒八經的堂兄弟,楊遠拉著這位從未謀麵的堂弟倍感親切,話題不由就進入到楊家遭逢大難之後。
“宗富叔叔的命好,在我們出事之前便安然離世了,楊辛就倒黴了,他從小被宗富叔叔慣壞了,脾氣比較衝,當時被栽贓‘夥同海盜’的罪名時,他就第一個跳出來反抗,結果便當了出頭鳥,被蔡同的幾個鏢師給活活打死了。”
“我們便不敢再反抗,進了牢獄之後,每隔幾日便是輪流提審我們,又是鞭打又是利誘,我早就將知道的都招了,本就是想破財消災、息事寧人,沒想到那沉到海底的寶船,居然是如同長了腳般不見了。”
“蔡同就覺得是我有所隱瞞,先是對我用了酷刑,擔心我的性命不保後,便不斷的開始用楊家其他人的性命脅迫我,楊家的那些孩子……那些女子……哎……都是老夫喝酒誤事,我早就該死才對!”
說到傷心處,楊遠不由痛哭流涕,楊毅隻能好生安慰。
“堂兄還得留著性命振興楊家,楊威、楊燦他們不是還在嗎?何況還有這許多學徒、遠親都活了下來,我倒是還有件事要求堂兄幫忙。”
“我現在都是個殘廢了,還能幫得上你什麽忙?”
楊遠不免自怨自艾起來。
“我因為一些事情,不得不找船去東海,但是江南地區這個樣子,很難有現成的大船出海了,所以我想自己造船,可就算我有圖紙、材料,想要造一艘船出來,也是耗時良久。”
“恰好堂兄有著修補、改造船隻的手藝,我便想著弄一艘現成的大船,讓堂兄試著照圖紙改造一番如何?”
楊毅將那張夾在“魯公秘錄”中的設計圖交給楊遠。
“七帆樓艦!你居然有魯公一門的機關造物圖紙?真是巧了,我學得師父手藝,其實就是傳自魯公一門。”
涉及自己的專業,楊遠頭一次眼中有了光,不再充滿哀怨,他僅剩的幾根手指輕撫在圖紙之上,一個字符一個線條的看過去,越看越是覺得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