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琪希！”
    艾倫試著呼喚，聲音掠過淤泥水麵，連漣漪都無法掀起。
    回應他的，是密密麻麻的如同氣泡浮起又破碎的低語。
    即便不是人類語，也能聽出明顯的嘲弄意味，那些同囚的‘犯人’用各種發音器官在嘲笑眼前的人類。
    看‘新來的’難受會讓他們不難受。
    幸災樂禍，如是而已。
    艾倫無動於衷，隻是垂眼。
    心語起落。
    ‘受肉手冊，狀態勘察’。
    煙塵浮現而出。
    【艾倫·伯雷亞斯·格雷拉特】
    【魔力：剩餘：2%】
    【鬥氣：剩餘：97%】
    【體力：剩餘：89%】
    艾倫的眸光在魔力那一行一掠而過，瞥了眼正被自己摁在欄杆上的科爾，手上更用力了，科爾的臉都被擠出了勒痕。
    ‘定位係統，檢索，洛琪希。’
    係統不回應。
    艾倫一把將科爾的頭從欄杆上拔了起來，扔到一旁。
    咚！！
    科爾巨大的尾巴撞在欄杆上，後者甩了甩頭，碩大的魚尾嘩啦一聲將身體在淤泥之間扭正，怒視艾倫。
    一柄‘刀’就抵住了她的腦門正中。
    燦金色的龍瞳之中，白發淩亂垂在眼前的漆黑眼瞳就在手刀之後。
    艾倫歪了歪頭，示意科爾‘開門’。
    科爾脖頸之側的三條像是鯊魚腮裂的出氣口呼哧呼哧得喘著氣，好似十分憤怒，但在艾倫的威懾下，隻是沉默地看著他搖頭。
    艾倫挑眉，擺了擺手刀，左手攤開放於科爾眼前，握拳，擺出了一個拉拽空氣的動作。
    “掰，既然受肉了拉普拉斯的身體素質，那就來點作用。”
    科爾見狀急了，參差不齊的牙齒開閡，啵啵啵啵地吐出一句又一句話來，兩手也學著艾倫做了一個往兩側拉拽的動作，隨後又趕忙擺手，示意用蠻力拉不開，她又指了指骨質的欄杆，指了指地麵同樣材質的地麵，又指了指天空。
    啪嗒啪嗒地眨著眼，對艾倫點了點頭。
    艾倫隻是麵無表情地瞅著她，指尖直接插入了對方的腮中。
    如今人類特征十分明顯，黑發大眼高鼻梁倒是像條美人魚的科爾錯愕地張了張嘴，露出了一種你這人為何如此無理取鬧的表情。
    隨即還不等艾倫有什麽動作，甩手就把艾倫的手掌拍開，急於自證清白。
    魚尾盤踞在身旁著力，手指在空氣中虛握，竟是發出了類似於空氣被摁壓的砰砰聲，隨後手指攤開，握住了螺旋狀的欄杆上。
    猛地往兩側掰！
    砰！
    科爾借力的碩大魚尾驟然膨脹了一圈兒，淤泥在巨大的力量衝擊之下驀然炸散，剛才在兩人打鬥過程中掉落水牢之中的貝殼魔物被她魚尾壓了個邊，一半兒直接化作湮粉，另一半驟然彈射而起在艾倫的臉側迸射而過。
    欄杆紋絲不動。
    艾倫見狀以手附上龍聖鬥氣，也過去幫忙。
    細細密密的咯吱咯吱聲從圍欄上傳來。
    一秒，兩秒，十秒。
    一人一人魚同時卸力，嗤剌一聲，沒有鬥氣的科爾的手黏在了欄杆的螺紋之上，整個手掌都黏在了上麵，正飛速愈合，仍然忍著痛苦向艾倫兩手一攤。
    示意：說了開不了，我沒騙你吧？
    艾倫扭著手腕，甩了甩發麻的手，沉默地瞅著科爾，那眼色仿佛在看一條過年擱在孤兒院廚房案板上的死魚。
    科爾麵色一僵，緩緩轉過了頭，看著圍欄之外，隻是微微擺動的魚尾十分謹慎地將自己與艾倫的距離不著痕跡地拉開了一米遠。
    而這一幕落在其他‘囚犯’的眼中，卻是招笑的不得了。
    一時之間這水牢中‘水族館櫥窗’裏各色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都發出了奇妙難言的聲音。
    像是十根的指甲在黑板上劃拉；
    百個含著膿液的膿皰在水底炸裂；
    千隻洛琪希在艾倫身下吞吞吐吐。
    身為海獸族女皇，本體卻是一條人魚的科爾垂眼死死看著那些囚犯。
    艾倫則是皺緊了眉頭，隨手，甩出兩道掠空斬！將斜對麵那條渾身白色骨刺摩擦，發出黑板摩擦聲居中身體正中切過，和那頭發出膿皰炸裂音的水母海獸剖開！
    嘩啦嘩啦！
    魚屍體與掛不上肉的軟骨泄了一地。
    水牢中齊齊一滯，四麵八方的魚眼裏都咕嚕咕嚕看著艾倫。
    下一瞬！隨即便是更加劇烈的喧囂！
    大夥都樂了，你這人類殺魚很牛？還殺的是我們牢裏的魚花？
    你真他娘該死啊！她的吟唱那麽好聽，沒有了她我們怎麽活！
    老子們本來就出不去，有種把我們都殺了，死了就死了！魚死卵朝天！子孫自有子孫福！
    來殺！
    一時之間，水牢裏熱鬧非凡。
    艾倫卻是奇妙地不再殺了，好像一開始就打算殺這兩隻一樣，隻見他臉色緊繃地快速上下抬眼打量著身前的欄杆，隨即眸光一閃，瞥向一旁沉默地握著欄杆，假裝局外魚的科爾。
    科爾正斜眼睨她。
    就在這時，仿佛從海底拽出鎖鏈船錨的奇妙嗓音順著腥臭的空氣飄了過來。
    竟是人話。
    “白費功夫。”咬字古怪，讓艾倫不由想起了穿越前看天空八部裏麵腹部發音的段延慶。
    艾倫猛地轉頭看向右側方的水牢。
    隻見本好似空無一物的水牢之中，有東西從淤泥裏緩緩浮現而出。
    肉糜，骨骸，海藻，好像從對方光滑的深藍色頭部順著皮膚上的粘液滑落，身軀竟是大到充斥著整個水牢。
    被囚者臃腫的肉體擠壓著白骨欄杆，腐爛的觸手表麵不斷剝落著絮狀表皮組織，伴隨著脫離淤泥紛紛墜落。
    布滿星狀吸盤的腕足從淤泥浮現而出，竟是帶出了幾條慘白的骨刺，這明顯是囚犯鐐銬的傷口處竟發出嬰兒吮吸乳汁般的聲響。
    透明的頭部，三顆不對稱排列的瞳孔收縮，膨脹。
    與此同時，球狀軀幹中央的裂口緩緩張合，兩個口器摩擦著唇邊條條墜落的觸須。
    口吐人言。
    ——人類語，不過卻帶著明顯古語化的特征，就像是幾十年前的方言一般拗口。
    “這是於海神大人體內的遺骸製作的水牢，特用於關押我們這種冥頑不靈的海獸，罪大惡極的惡徒，不得好死的囚犯。
    拉萊耶，水牢鎮，位於海神大人的尾部，距離我那山清水秀，人傑地靈的王都阿卡姆甚遠.甚遠
    我被你關在這裏這麽久，這麽久，而你，曾幾何時，端坐於阿卡姆那女皇宮王座，如今卻與我關在一起，輪回階下囚，我們海獸族親愛的‘皇’，感覺如何？分明是一條卑賤的人魚族，卻被授予了‘科爾’這稱號，是否還覺得是榮耀？”
    章魚觸須在淤泥之上擺動，著重咬字人魚，好似這才是對身為海獸族女皇對方最好的諷刺，保持著兩隻眼睛看著科爾，最左側一隻卻是咕嚕一轉，斜眼瞅向艾倫。
    “竟是還能讓我看見，你竟然在害怕一隻人類，真是稀奇的很。”
    科爾死死盯著這巨型章魚模樣海族，金色的瞳孔有怒火熊熊燃燒。
    “賤民。”（海魚語）
    她聽不懂人話。
    但章魚有兩隻嘴，對方好似不甘心嘲弄聲隻能被科爾聽到一般，硬生生把艾倫這個局外人拉了進來，做做到了物理意義上的同聲傳譯，以加深自己對科爾的嘲弄。
    艾倫全程看著兩條魚之間的溝通，眯起了眼，半晌後，卻是嗤笑一聲，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儀態輕鬆地靠在了欄杆之上，偏頭看著章魚。
    “如果不是受肉手冊可以呼喚出來，我都要感覺我是在做夢了。”
    章魚三隻眼睛刷得看向艾倫。
    “做夢？”
    “一隻章魚，竟然在說人話？而且還是關押海魚族的重犯監獄，充當一個人類與你們海魚族如今的女皇的翻譯。
    甚至你們女皇也淪為階下囚，真是荒誕得很。”
    章魚和科爾同時沉默無言，都看著艾倫，後者不以為意，瞅了兩魚一眼，便繼續開口說道。
    “不過看你來你們是好像有些仇隙，我在昏睡之時，怎麽沒見你從泥裏麵浮出來與她拌嘴？”
    章魚的觸須在淤泥之上甩動，捉住了欄杆，口器裏飄出類似於開水煮沸的笑聲。
    “你倘若沒有醒來，哪有這場好戲來看？一位女皇竟然要藏身在海中，躲避一位人類，可真是我們海獸族的‘希望’。”
    周圍囚籠裏傳來更加密集的嘲笑，艾倫轉眼一看，此時卻是明了，這些囚犯分明是看自己女皇的樂子多於看自己。
    艾倫抬手又殺了兩隻助興。
    果不其然。
    魚屍落泥，嘲笑聲愈發激烈了。
    艾倫隻是挖了挖耳朵，表示聽不懂。
    而聽著耳邊汙言穢語的科爾都要氣炸了，她甩著海藻一般的黑發怒氣衝衝地瞪了拱火的艾倫，卻是猛地一拳錘在欄杆之上，金色的龍族眼瞳直勾勾看著章魚腦袋。
    “爾特仆斯，我真應該在當時就殺了你！”（海魚語）
    名為爾特仆斯的章魚身軀前的爛泥在冒泡。“殺了我？憑你這對你所謂海神大人的眼睛？”
    “閉上你那卑劣的嘴！”（海魚語）
    章魚的觸手在淤泥中拍打，濺起一陣陣腥風。
    “卑賤？是我們世代都是海神大人的忠民的爾特仆斯族群卑賤，還是你這就隻是一條人魚的，甚至都能對著人類翹起尾巴的賤貨來的卑劣？
    當年海的世界被龍族毀滅，僅存的海神族利維坦大人吞下我等來到了人的世界，祂煞費苦心為了維持海魚族與海人族和睦，選中了一位人魚來交尾，誕下‘科爾’作為海魚族與海人族交流的橋梁。”
    “閉嘴！！”科爾憤怒的甩著魚尾拍打淤泥。
    章魚與科爾一樣，也是越說越憤怒，語速快的讓艾倫聽起來像是個結巴在操著優雅的貴族古腔快速逼逼。
    “本該如此，所有海魚族也是這麽認為的，但是我們爾特仆斯族身為海的世界就侍奉海魚族的禁衛，我們很清楚，海神族那種體積怎能與你們這群賤貨交尾？那不過是安撫海魚族的手段！
    海人族四百年壽命，這曆代‘科爾’都是四百年壽命，祂就是挑選了一條賤貨，賜予她海神外衣，來充當我們的首領罷了。
    我們爾特仆斯族一直都知曉，但為了海神大人也不便說了，畢竟祂也有祂的難處。
    但是現在呢？你看看你那對眼睛！龍的瞳孔！我們已經多久沒有聽到利維坦大人的恩賜之言？海神大人已經在四百年前被那人找上門的時候就死去了，你作為‘科爾’不想著複仇，反倒是人賊作父！
    甚至還建立了你那狗屁的海神教，鼓吹什麽末世言論，企圖讓我們海魚族重返陸地生活，比你們那群海人賤貨還要沒有操守，你建造的海神祭壇，分明就是轉移魔法陣。
    美名其曰去覲見海神大人的路？海神大人需要休息？所以隻允許你‘科爾’才能去。
    一派胡言。
    你轉移去了哪裏？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你就是那條龍族手下的一條賤貨！”
    章魚的話語聲浪一層疊著一層，到最後竟然是一副怒罵的姿態，卻是戛然而止。
    艾倫聽到興頭上，見對方突然沉默，隨即察覺到了什麽，轉眼看向一旁。
    森白的欄杆之內。
    科爾，這人魚族的小姐，竟是瞪大了眼。
    正在流淚。
    銀色的淚珠順著她白皙的臉頰不斷滑落，墜落在胸脯之上，滴答滴答地滑落。
    卻是沒有再次罵回去，在意識到了艾倫正在看她之後，還微微偏頭將一頭黑發垂落，這蓋住了眼簾。
    一時之間牢房更熱鬧了，囚犯們咕嘰咕嘰地嬉笑交談，好不熱鬧。
    太稀奇了，先是自家女皇她的侍衛們與一個人類一起丟入牢房，這會兒又被罵哭了。
    而艾倫眯著眼看了她半晌，轉頭瞅著並未再‘乘勝追擊’，隻是靜靜瞅著科爾的章魚，揶揄道。
    “怎麽不罵了？我正聽到興頭上，你這是憐香惜玉了？”
    章魚三隻眼睛轉向艾倫，半晌後咕嚕咕嚕又開口道。
    “人族猴子的眼淚。”
    這話聽的‘猴子’艾倫眼角一抽，再次感受到語言學的神奇魅力。